第43章 白衣白冠(1 / 1)

張充案 陸亦佳 3608 字 2024-03-15

竇友護送著繡衣都尉王熙、法吏郭弘回到了常安城,從郭弘嘴裡,他得知從桐過的各戶的家譜裡查到那鬧事女子碧曾與平陵方家接過兒女親家。這倒是一條線索,他本欲自己前往,但郭弘執意不顧傷勢,要趕去平陵查索,竇友拗不過他,畢竟此案不屬於他的管轄,隻好讓他一人前往,繡衣都尉王熙自從吳堡縣被救之後,一路上默不作聲,低頭嘆氣,他就覺得有點怪,回到常安後,性情大變,又將他自己府裡的妻妾都遣送走,竇友越發覺得這其中有些蹊蹺,但又不好直接訊問他,畢竟人家是陛下的親族,隻好派原涉,令人隨時盯著他的府邸。   郭弘趕到平陵邑,位於平陵東北方向,王嘉、平當、魏相、韋賢四相皆出自此,自孝武帝設五經博士後,此地湧現了八位五經博士,如張山、吳章、平當、朱雲、雲敞,平陵邑可謂是京兆地區的文化核心。見過縣宰後,他便去戶曹調閱方氏戶籍,那書吏走到墻邊一扇門前,從腰間取下鑰匙,開了門鎖,走了進去。許久,抱著五大本簿錄走了出來。那簿錄就是士籍,士籍乃記載著名門大族的身份資料,他從士籍中找到了方氏的住處,平陵邑人口有數萬戶之多,戶曹書吏用了大半個時辰,才查到了方氏的士族有二家,一家已經離開平陵,另一家是平陵的大族,族長姓方名平,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方望,小兒子叫方楊,那碧姓女子曾是方楊的夫人,三年前被方家休了。   方楊家住在平陵邑西北府北村,這裡分布著本鄉的四個裡,春明裡、夏望裡、秋收裡、東播裡。秦漢的裡聚多是五到八戶的小農家庭,但也有例外,被遷徙入關的關東移民,初來時與秦人語言不通,為了在陌生的土地上生存,隻能抱團取暖。百家聚之,合而為宗,宗族觀念很重。郭弘沿著田間小道向北,來到一處綠樹成蔭的村落,這就是夏望裡,遠遠就能望見一座高大的祠堂,祠堂前種著棵大榕樹。往西數第二處宅邸,就是方氏的家院了,門前鋪著鵝軟石,這是大宗的塢院。一棟獨立於裡聚的單獨建築,占據了塬上最高的位置,院墻堅固,門楣高聳,還有一排排鐵灰色的瓦當,那是一座雙四合院明三暗五的建築樣式。大門口有一座高聳的牌樓,旁邊種著三棵槐樹,方平曾說:“吾子孫者必有三公者。”果然,其長子方望後來真的登上了顯宦,後來在玄漢時,擁立劉嬰為帝,自己當了三公,可惜好景不長,不久就被更始帝手下的李鬆給滅了。方望才思學問都很大,可惜他覺得王莽務虛名,而不實乾,這天下早晚不會好,故不願在新朝入仕,寧願隱居在杜陵。後來父親方平將家裡的田地分給了兩個兒子,他與他弟弟各得了三百畝,他自己也懶得種,隻是將田畝佃給莊客來打理,每年收租,可他弟弟方楊卻極有經營才乾,卻將那片田轉典出去,而後攜資出門行商,這些年常跑去西海、張掖、敦煌、甚至烏茲、車師等地,至於他做何等生意,族人也不知曉,這點也被其兄訓斥過,說他方家之人豈能落入商戶這一末流之當,可敵不過方楊以操持營生來辯駁,每到他如此說時,方望總是有點慚愧,這些年家計全靠弟弟忙乎著。十年下來,方楊不僅將典出的田產贖了回來,更在鄉裡不斷置買新田。如今不僅在府北鄉裡最為富強,即使在平陵邑也算是一方豪富。   郭弘穿過照壁,向宅中各處觀瞧著:東側有一個堂宇,寬闊敞亮,用來會客之用;北麵是正房,有三間屋,原來是住著方楊、陸碧、他的新納的二房,前兩間房空著;西北有夥房與旱廁,還有個小菜圃,種著韭菜;南側是廂房,是私屬奴婢所居,旁邊有馬廄、車房。郭弘在東側堂宇站定,等著奴仆去喚方楊前來。等了一炷香功夫,方楊卻未曾來見他,他的大哥方望卻從北麵正房裡踱出來相見。郭弘尋思:戶曹書吏剛提到方望家在方楊家的西側半裡地遠的老屋裡,可此刻他怎麼會出現在方楊的宅內呢?難道自己行蹤已被人通知給他了嗎?於是他細細地瞧著方望:隻見他長著一張方臉,一雙大眼炯炯有神,眉毛特別濃,一縷山羊胡須,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郭弘暗道此麵相之人,皆有些城府,擅長謀劃,這是他跟竇友學來的相人之術。   郭弘拿出府牌晃了晃,說明來意:“五威司命府的公人查案……”   方望瞧了一眼後,拱著手道:“不知上差,此來為何?”   郭弘問道:“不知方楊,現在何處?”   方望請郭弘進堂宇細談:“方楊去了隴西販運藥材,要過一段時日才能回來,上差有事可以問在下!”   “那好!”郭弘邁步跟著他走到屋內,方望示意他坐在主位上,郭弘也不多說,便坐在了那太師椅上,問,“我來問你,陸碧和他父親陸世可曾在你府中住過?”   方望側著頭想了會兒,才道:“我記得是十年前我二弟將她娶進門,我二弟與她少時定過親,後來……大概半年多前吧,那婦人竟然失蹤了!”   郭弘心說,在桐過查到的記錄是元始初年,他們父女倆離開的,看來方望的話該是真的,又問:“她怎麼會突然失蹤了呢?”   “哦!這要怪就怪那位方仙道師了!”方望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來:“她兒子生來就頑劣,性情驕縱異常,不過天資卻極聰穎,這一點像我二弟,可他手裡整天卻拿著一把彈弓,揣著一袋子栗子,見誰不順意,扯著彈弓便射,自稱“小祖賞利市”,被射中的隻能忍痛賠笑,不敢說半句怨言。在下一直看不慣這小家夥,他父親又常年在外,那婦人也不怎麼管他,在下就替他們管教這頑劣子,打過幾回,沒想到,這劣童還挺橫,居然敢還手,與在下都動了手,把我氣得,連我老爹都不曾對我動過手,這孫子竟然敢對他叔動手,那還了得,這等劣童不要也罷,這以後,我也就懶得管他了,隻裝作不見,遠遠避開,天天夜裡祈告上天趕緊將這劣童收去,然而這鄉裡地界隻有這麼大,哪裡避得開?這逆子竟然將我家莊客打跑,他們種得那些冬瓜也荒廢在地裡,已開始潰爛了。這把我氣得,我就讓人將他尋來,沒想到,那劣童竟然還滿不在乎,也不認錯,我要揍他,他竟拿彈弓彈我,那個氣,我哪能咽得下去,我就吩咐仆役,將他捆了起來,塞在一匹白馬拉的廂車裡,將他遠遠地送到槐裡縣黃山宮去,本想讓他吃吃苦頭,以後可以安耽些,卻不曾想,不知怎麼的,那輛廂車跑到黃山宮附近,竟然燃起火來,車夫也被燒傷,那劣童竟然被燒死在裡頭,那匹白馬也不見了。我聞聽此言,詫異之餘,先是一陣暗暗慶幸,老天聽到了自己的祈告,除掉了這個禍患。可過了兩天,我心裡逐漸不安起來,他畢竟隻是個孩童,何況他又是我二弟的兒,這次被燒死,皆因自己而起,這要是他回來質問於己,該怎麼說好呢。可沒等二弟來質問,那婦人卻來鬧,天天趴著我家屋門外,鬧著哭喊著:‘還我兒來!還我兒來!’我也沒法麵對她的那雙紅腫的眼睛,隨後,那婦人將我二弟家中的仆役全部都趕走,那段日子二弟的宅子就隻剩下她一人,她有時躲在南側的耳房裡,有時晚上也不知去了哪裡。因此,連著許多天我都惴惴不安。有天夜裡,已過三更,我躺在床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卻睡不著,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車輪聲,四下裡的狗全都叫起來。那車子緩緩駛進村子來,經過咱家院門,向東一直駛到這裡,二弟方楊家門前,停了下來。我忙起床披衣,出去悄悄打開院門,探頭朝東一望,渾身顫栗起來:那是輛廂車,與咱當初送走那劣童的那輛很像,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那輛廂車上掛了幾隻白燈籠,照得雪亮透白。車身上垂滿了白綾,通體雪白,跟靈車一般。車前卻不見車夫,隻露出半截馬身,那馬竟然也是雪白的。我正在吃驚,兩邊院門竟然也相繼輕輕打開了,黑暗中看不到人影,自然是周圍鄰人紛紛出來看,卻沒一個人敢出聲。我又驚望向那輛白色廂車,見車後簾掀開,一個白色的身影從車裡探了出來,白衣、白褲、白冠、白鞋,身形極瘦小,我定睛一瞧,竟然就是那劣童!   隻見他臉色蒼白,舉止僵硬,木雕蠟塑一般。他手裡挑著一盞白色燈籠,瞪著踏板慢慢下了車,身子僵直,一步一步走到自家院前,伸手推開院門,緩緩走了進去。而後“吱呀”一聲,院門竟然關上了。那輛掛著白綾的廂車忽而啟動了,白馬拉著白車,緩緩向東行駛,穿出村子,拐過路口,許久再也瞧不見那燈光,也聽不見那聲息。村子又陷入了沉寂之中。我又仔細傾聽,東邊那方楊的院裡,竟然沒有一絲動靜,我正納悶那婦人又去了哪裡?難道她竟不在屋裡,竟沒有碰到那劣童?我猶豫半晌,終於還是怯了,便小心地關上門。其他鄰居恐怕也是如此,也各自關上了院門。我一夜沒有睡穩,但再也沒有聽見什麼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