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起得床來,打開屋門,隻見一院子,滿是栗子,我感覺一陣冰冷之意從腳底升到胸口。這一驚比起昨夜那景更讓人攝魂震魄,呆立半晌,才清醒過來。好在家人未醒,我出去將那栗子都一顆顆撿起來,隻見那栗子凍得冰硬,心裡隻感覺一陣寒意,想扔掉,卻又怕被家人看見,硬著頭皮將地上栗子全數撿了起來。又不知將栗子扔到哪裡,尋思片刻,突然靈光一閃,於是我拿起鐵楸走出院門,將院後刨出一大塊土來,將這些栗子礽進去,填埋好,才鬆了口氣。等忙忘此事,回到前庭,卻見外麵吵嚷成一片,我也走了出去,隻見很多人都聚到我二弟的家門前。我也走了過去,隻見幾個人執桿拿棒,從院子中出來,其中一人說:“裡頭尋遍了,找不見人影!” 我大為震驚,心說,難不成那婦人也失蹤了,我便大著膽子,走進了屋裡去尋,從堂宇到廂房,連耳房也去尋了一遍,也沒有找到人影,我當時想,那婦人自那劣童死後,心神不寧,經常會自顧自地走出家門,半夜也不歸,說不定過兩日她就回家了呢。也沒太在意。可是之後幾日,每到半夜,我二弟宅子裡總是傳來哭聲。而清早起來,院子裡又總是丟滿了栗子,隻能趕忙撿起來,填埋到院後的空地裡。我越來越受不得時,鄰人也都驚慌無比,大家夥商議著去請個道師前來除,正犯愁著該去哪裡尋時,有名道師前來村裡訪友,大家夥見著,都喜出望外。” 說到這裡,方望感覺口渴了,端起幾案上的茶盞,“咕咚”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續道:“那人名叫西門垂惠,號青虛子!” 郭弘聞言“哦”了一聲,他聽竇友說過,他和孔仁曾去過黃山宮,見到過那青虛子,而那具麵部被燒焦的六指屍首也是在那裡被找到的,隻是此屍身目前無法確定是不是命士張寬的。 方望向他瞥了眼,繼續著:“他住在黃山宮,通曉陰陽五行,易理占卜,望氣看相,無所不會。他與族人方筠的後生相熟,去年還曾在他家裡小住過一段時日。方筠為人雖然浪蕩,時常出門遊走。西門垂惠訪友不著,便要離去,眾人忙去攔住,將村裡的那樁異事告知他,求他施法除崇。西門垂惠一開始拒絕,後來在眾人的軟磨硬泡之下,才勉強答應去瞧一瞧。眾人引著他來到我二弟家門口,眾人皆不敢進去,獨有西門道師卻敢進屋。我借著那被推開的院門,仔細觀瞧,不到一月,二弟那院子竟然已蕭條荒冷。我望見西門道師走進了這裡,就是東側堂宇,從袋裡掏出一麵青銅羅盤,到處細瞧著,瞅了好一會兒,隨即又穿進了北麵正房、西側夥房和旱廁也不曾漏過,最後走進了南麵的廂房,再不見人影。過了好久,才又走了出來,站在門前的石階上,冷冷地說著:‘裡麵的確有幼鬼縈留,想必是這宅中的幼主亡魂。魂氣輕盈,其間夾著著一股冤怨不散之意。恐怕是你們之中有人虧負於他,致使冤意鬱積,亡魂返回宅裡……’ 我聞言,心裡一驚,見他的那直透靈魂的眼神掃了過來,忙垂下了頭。卻聽他又道:‘不過,我測其冤氣與魂氣,二者頗有些乖離。其冤氣呈老陰之相,似乃老死舊魂。其魄氣屬少陰之相,乃幼亡新魄。觀其表,崇事乃幼鬼所為。尋其裡,卻是老魂所迫。前世舊魄附於此世新魂之上,此乃少陰被老陰所挾製,所以這冤氣不僅有此生新結,還有前世積纏。此生冤氣好化解,前世冤仇卻難消。貧道無法從爾等的神氣中探知,唯有爾等一個個來到這堂宇之中,單獨判測,方知端倪。不知爾等誰願意先來?’ 眾人一聽,麵麵相覷,皆不敢應聲。尤其是在下,更是心虛無比,是我將那劣童塞入廂車,又是我命車夫將他送黃山宮……” 郭弘插話道:“為啥你要令人送他去黃山宮呢?莫非你知弟嫂陸碧曾去過那裡?” “正是!”方望點頭道,“當年我二弟經常不在家,沒人約束著那婦人,她當年生下那劣童後,就曾帶著他去過黃山宮祈過福,要過香袋!後來每次那劣童生病之際,她又去那黃山宮裡,去求符水,凡此種種,我都知曉。所以,當日那劣童用彈弓射我時,在下首先想到的就是將他送到黃山宮去,因為那裡是他的福地,是他娘倆的心靈歸宿,就讓神仙去治他的頑劣吧!” “原來如此,你以前不認識西門道師?也沒去過黃山宮?” “正是!我隻是有所耳聞!沒有親見!直到那天在這裡,東側宇堂!”方望指著現在坐的地兒,續道,“剛才說到,對了,此時,有個膽大的後生願意先進屋判測。西門道師點著頭,帶他進屋,搬來椅子,兩人麵對麵坐定。西門道師先端著羅盤,測了一會兒,而後低聲和他說了幾句。那後生頓時起身,快步走了出來,麵色似憂似喜,眾人忙問,他卻搖頭:‘西門道師說了,事關氣運,不能外泄!’ 他臉色陰鬱,隨即向遠走去了。眾人聽了,推讓半晌,才一個個地走進了屋裡,出來時,個個都麵露疑色,卻都不肯泄露半分!最後輪到了在下,我也隻能硬著頭皮進去,小心翼翼地在西門道師對麵坐定。西門道師凝望著自己片刻,那目光像是一把勺子探入湯中攪拌一般,我隻覺得自己的腸胃都被翻檢了一遍,心裡升起一股寒意。幸虧西門道師卻低下了眼,看向羅盤,東擺弄一下,西翻騰一下後,才抬起頭來,溫和地說著:‘你和他今生隻有些許小恩怨,可前世卻藏著傷毀之恨。此乃屯卦之相,鬱結之兆。憤意內積,怨氣外漏。你若想化解這恨怨,七日之後的上午,到常安城內,章臺街與橫貫馳道口等一人,此人披頭散發、雙眼發直、高聲呼喊著,她會沿著馳道急奔而過,等她奔到你眼前之際,你就低聲朝著她說一句話!’ 我問:‘什麼話?’ 他神秘兮兮道:‘萬世不升平,大新欺神聖。’ ‘哦?’我大吃一驚,慌張地問著:‘此話何意啊?’ 西門道師卻道:‘命數可解不可說,更不可泄於他人。你隻須走到那十字路口,對著那人誠心說過這句話。前世怨、今世仇,皆可化解!’ 我滿腹狐疑地走了出來,也不敢告訴旁人,西門道師的那句話如同一根刺一樣紮在我心底。思忖了幾天,心說:這可是一句咒罵當今聖上的惡話,這可不是隨便能說的,但我一直思慮的是西門道師說起的那個在馳道上狂奔之人,她究竟是誰呢?我帶著六分好奇,三分疑慮,一分驚懼,想要見一見此人的真麵目,若那人我不認識,我就說那句話,若那人認識,我立刻掉轉頭就走。 我心算好天數,過了七日,第八天一早,我趕到本裡的那座三柳祠堂。那宅子已數度易手,前些年被太傅平晏買了去。我繞著那祠堂慢慢轉了一圈後,走入前堂,取出香燭,插在那香爐之中,望著那前堂上掛著的西王母像,跪下來磕了頭!隨即我坐著驢沿著官道,從安門進城,沿著章臺街,慢慢遊賞著,花了一個時辰功夫,才來到了馳道附近。’” 章臺街是一條寬闊恢宏的南北通衢大道,整個常安城的南北軸心,路麵中央微微拱起,兩側有深溝,南北寬約一百五十步。路麵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滻水沙,猶如一條青白色大江,將常安城郭分為東西兩大片。與之垂直的是橫貫馳道,它是一條東西向的通衢大道,連接著直城門與霸城門,道路兩側種植著挺拔的榆樹和槐樹,每隔開一百步還有一對南北對立的石雕,氣勢恢宏又威嚴。這是天子禦道,老百姓隻能沿著指定的數個路口橫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能越線,也不許快跑。 方望停下嘴來,又舉起茶盞喝了一口,續道:“我踏上這條路之後,隻得站在隊列裡,緩慢地向前移動,突然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麼?”郭弘急忙問。 “我看到了她!”方望搖頭道:“我那可憐二弟,那婦人,兩眼發直,頭發蓬亂,一隻腳有鞋,另一隻沒有,她一麵狂奔,一麵高呼著:‘高皇帝大怒,趣歸我國,不者,九月必殺汝!’……” 郭弘恍然道:“你是說西門道師讓你卻說一句話之人正是你弟媳陸碧嗎?” “差不多吧!”方望又嘆了口氣道,“我當時嚇得都呆了,那碧一個月不見,怎麼變成了這般模樣?難道她因自己兒子燒死了,而瘋癲了?可瘋癲了,也不可能跑到這天子腳下來發瘋啊?她說的那句話又是誰教她的?莫非也是……” 郭弘問:“莫非也是西門道師嗎?” 方望不理他,自顧自道:“我見是我弟媳,我也不再對她說那句怪話了,我趕緊背過身去,怕被她認出來,沒曾想,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而是繼續奔到正在過馳道的人群裡,抓著眾人的胳膊大喊著,此時一隊戍衛趕來了,她見狀又向東狂奔而去,戍衛們驅散人群後,朝著她逃跑的方向追去!自從看見這一幕後,我腿都軟了,趕緊去騎了我的驢子,回到了家。我在家裡整整躺了一個多月,才緩過來,那些天我眼睛一閉,就看見那婦人在我眼前狂奔亂喊。我也害怕,害怕她會牽連到我家,陛下因此會降罪於我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