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那日，朝陽照耀昆明池，十裡霞波碧近天，萬匹金帛鋪展開。池南岸一座雄雅門樓，白玉砌成的一般。門額上，祥雲龍紋浮雕中間，三個泥金大字“細柳觀”。進門向西百餘步，臨水一座大殿，以彩幄圍張，琉璃飛簷，在朝陽裡熠熠生輝、瑩瑩流彩。殿西數百步，一座仙橋飛跨，三虹相連，朱漆欄柱，此乃“宣室宮”所在，兩座巨大的石人雕像“牽牛”和“織女”分立在東西兩岸，隔湖相望，以象征天上的銀河與星宿。仙橋伸至池中央一座水上大殿，大殿樓疊五瓴，石上秋下瓦四圍。中設著禦幄，朱漆明金龍床，雲水戲龍屏風。遠遠望去，瓊樓浴彩霞，飛虹映金波，如天宮仙闕一般。 　　昆明池原址為周王朝的“靈沼”所在地，其地低窪，但水量較小。孝武帝元狩三年，開鑿昆明池，為渠運提供水源和皇室遊幸，是關中大運河漕渠的主要水源，北、南、東三個方向皆有水門，北麵有漕渠與渭水相通，南麵與文水先連，東麵有漕渠貫入。為了此次競渡，皇帝下令，在三個水門之處，暫時設置數道竹閘，來警示船隻繞行。又有船都司下的檻船在入口處待命，“檻”乃是上下都有雙層板，四麵設板防禦矢石，其內如牢檻的重武裝船。周圍還有數條艇巡弋著，以防不測。 　　大殿四周並不禁止遊人，上下回廊，橋南岸邊又有一座大門，叫欞星門，門裡對立兩座彩樓。岸邊臨水遍植垂柳，搭滿彩棚繡幕。臨水殿前，水麵上停泊著兩隻小龍船，船上戰立著幾十名沙轂禪衣軍士。小龍船後麵，各齊整排列著幾十條赤馬、飛魚舟扁，分成東西兩個船陣。 　　竇士挺立於其中一條赤馬的船頭。他一身簇新，頭戴平幘外罩沙冠，上身赤色沙轂禪衣，腿上是白色絝褲，腳穿圓頭平底鞋履。竇士，字少卿，乃是羽林郎，參演此次龍舟競渡。武威姑臧人，乃竇融之堂弟，後擔任太守，建武是，官至太中大夫。站立在他身後，手中握著一桿貔貅牙旗。船裡精選的二十名中壘校尉屬下的軍士分兩行排列於後，全都身穿沙轂禪衣。他立在船頭，望著水上殿橋的豫章大舡，聽著四周人聲鼎沸，清風拂麵，鬥誌滿懷。 　　他身後的臨水殿上，天子賜宴群臣，朝中大臣早已按秩列席。殿前水上搭建了一座錦繡水棚，棚前排列儀衛。近殿水中，橫列著四隻大彩舟，上麵布列著諸軍百戲，大旗獅豹、棹刀、蠻牌，神龜、雜劇。彩舟兩側有兩隻船，是宮中樂部，船上樂手琴師齊列、笙簫鐘鼓俱全。另有一隻小船，上結一座小彩樓，下麵有三扇小門，形製如同瓦肆中的傀儡戲門，朝北正對著水中。 　　此時，各船隻儀衛全都列定。樂船忽然鼓樂齊奏，彩棚中門打開，出現一個小木偶人，身穿白衣，在小舟上垂釣，身後一個小童舉木卓劃船。周遭喧鬧頓時靜了下來，回頭望去，雖然隔得遠，但見那扇門如一副江湖垂釣圖般，碧波小舟輕漾、漁人童子閑逸，再加之笛簫樂聲清遠，讓人立即覺得眼耳如洗、胸懷凈遠。那小船映著清波回旋數遭，舟上白衣偶人竟從水中釣出一條小活魚，船上鼓樂頓時齊齊奏響，臨水殿樓上樓下轟然響起贊喝之聲。那隻小舟飄然入棚，接著，水棚三門齊開，顯出數個木偶人，上演“水傀儡”，在空中擊球、舞旋，極盡精妙。贊喝之聲又轟然震響。 　　水傀儡未完，水上又漂出兩隻畫船，船上駕立高大秋千，叫做“水秋千”。兩個戲人先後縱身上竿，靈猴一般，在秋千上搖蕩騰躍。鼓笛聲中，兩人淩空而起，在空中騰翻數個筋鬥，而後擲身入水，蕩起兩朵水花。 　　隨即，百戲樂船鳴鑼擊鼓、動樂舞旗，和水傀儡船分別向兩邊退去。二十隻小龍船連續而出，每隻船上有五十多個緋衣軍士，各設旗鼓銅鑼。領先船頭上立著一位武官，三十多歲，麵色端肅，手裡揮舞著一麵飛龍旗。他認得，這是虎賁營指揮王況將軍。這支虎賁營龍船隊快速駛過後，又有十條赤馬、兩條飛魚舟扁、兩條走舟舸、兩條輕舟，緊緊相隨。這些船隻造工精絕、彩畫鮮明，船上人，或著錦衣，或穿彩衫，招舞彩旗緋傘，敲響鑼鼓金堯鐸。幾十隻小船在水麵上競相飛駛，奔向對岸。他知道時辰到了，這些船是去對岸迎接天子。 　　昆明池北岸有漕渠引渭水入，建造有一間大屋，稱作“奧屋”，內泊一艘大龍船。整條船是仿製豫章大舡規格的，上麵起宮殿，甲板上有三層起上建築，高約十丈，原各層建築上均設有艙室、女墻、戰格，為士卒依托和防護設施，現已被拆除，改為一棟三層雕梁彩樓，第一層叫廬，第二層叫飛廬，第三層叫雀室。船上四周豎著多麵旌旗，迎風招展，聲勢浩蕩。舷邊原有半身高的女墻，為了便於士民觀瞻聖上，也已被拆除。甲板下設置有艙室，供棹卒劃槳之用。樓船甲板上的衛戍腰懸長劍，隨時可與敵人短兵相接。前後雕鏤龍頭、龍尾，船體上貼金須腳、眼睛、鱗片。他遠遠望去，那些船駛到對岸的奧屋前時，已經如女子繡鞋，紛紛調轉了船頭，奧屋兩扇朱漆大門早已打開，一道金光射來，直晃人眼。隨即就見大龍船從奧屋裡緩緩駛出。二十條赤馬排作兩行，在前麵拖拽，大龍船如同一條金色的巨龍，在水上傲然滑行，其他小龍船群魚一般，爭相團轉翔舞，迎導於前。赤馬乃是又輕又快如奔馬的赤色快船。水麵上掛插著兩行小紅旗，大龍船在小船牽引簇擁下，沿著小紅旗路標，緩緩駛向這邊。船身約長二十丈，闊二丈，船首形如龍頭，頭尾鑲鑿鱗鬣，都雕鏤金飾，在朝陽中金光四射。水殿及岸邊眾人盡都山呼萬歲，聲震水天。 　　大龍船快要駛到池中央時，竇士望見一條赤馬急速向這邊劃來，快要到他們船隊前頭時，又迅即回轉船頭，朝向大龍船。掉頭時，他看清了，是虎賁營指揮王況所乘那隻船。此時，虎賁翼指揮王況，下令軍士劃動船槳，讓船退到了一旁。 　　他正在出神，耳邊又響起山呼之聲，大龍船加快了行速，向著這邊威威赫赫地駛來。船上層樓臺觀疊構，朱漆泥金、紫縵青帷，天宮神宇一般。朱檻之內安設著禦座，天子端坐於座上。由於青帷遮掩，加之清風撩動，仰望過去，隻能隱約瞧見他頭戴通天冠、身穿絳紗袍。大龍船駛過他這邊時，他才看清了一些，青帷之內，陛下神形超逸，誌得意滿，讓他不由得生出敬畏之情，這是從未有過的。 　　龍頭上一名錦袍郎衛舞動著龍旗，船身左右水棚裡伸出十隻巨槳，齊齊掀動，宛若飛騰。大龍船快速行至殿邊，穩穩停靠住。大臣和侍衛早已迎候於岸邊，恭迎天子登上水殿。 　　須臾，一位郎官走到水殿前的水棚中，手裡舉著一桿紅旗，周遭頓時安靜下來。找書苑 ｗｗｗ.ｚhaｏshuyuaｎ.ｃom那中士靜立片刻，而後舉起紅旗，連續揮了三揮。他忙抬臂一揮，大喝一聲：“啟！” 　　竇士將手中貔貅牙旗在空中揮了一個大圈，鑼手和鼓手同時敲響鑼鼓。二十名軍士立即劃動船槳，船身迅即駛動。這時，東西兩大船陣同時劃動。他指揮著自己的船緊緊跟隨陣首的龍船，劃向前方，其他船一隻接一隻，魚貫而行，在水上連成半個圓弧，西邊那個船陣的船隻也連成了另一個圓弧。兩個圓弧很快拚成了一個圓陣，在水麵上急速旋轉，稱作“旋羅”，之前已演練過許多遭。兩岸士民看到，頓時傳來爆雷般的喝彩聲。他在船頭絲毫不敢大意，不住揮動雙臂，指引著船向。旋羅陣轉了幾圈後，水殿前那位郎官又振臂揮動紅旗，他看到，忙又高喊一聲：“歸！” 　　竇士在身後忙將旗子揮了一個小圈。赤馬跟隨陣首龍船，轉回最初水域。東西兩陣隨即分開，各自拚為一個小圓陣，急速旋轉，叫做“海眼”。 　　水殿前郎官第三次揮動紅旗，他高叫一聲：“交！”船頭隨機轉向東麵，和本陣其他船隻排成五列，一起向東齊整劃去。東陣的船隻也分作五列，相向駛來。兩陣船隊交錯對駛，叫做“交頭”。東陣變作西陣，西陣變作東陣。水殿前中士等兩陣交畢，又一次揮動旗幟。眾船齊齊轉頭，駛到池中心水殿東麵，麵朝水殿排成兩行，靜待候命。池上吹來一陣春風，剛才排演水陣時，船上眾軍士都出了一身汗，被這風一吹，頓時清爽了許多。竇士立於船頭，望著千頃碧水，泛起萬縷清波，心神為之一暢，胸懷灑然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