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弘與竇友騎著馬趕到宗正獄,詢問了牢獄門衛,王匡、王林的確是今日出獄,不過此刻時辰還未到。兩人站在獄門之外等候,此時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停靠在獄門附近,從馬車上來一位家丞模樣之人,竇友迎了上去,他認識此人,乃是太師府的家丞,一番寒暄後,三人便在門口候著,約莫不到半個時辰,卻見獄門打開,兩人邁著蹣跚的步子從北獄中走了出來,雖隻在裡麵待了月餘,卻恍如隔世。他們蓬頭垢麵,神情憔悴,家丞忙迎上去,扶著他們向馬車走去,此時郭弘、竇友走上前來,不用寒暄,雙方皆認識。卻聽王匡先張嘴:“沒想到鄙侯剛一出獄,兩位就惦記上了?不知此番又有何賜教呢?”郭弘聽出他話中的譏諷之意,正欲解釋,卻聽王林挖苦道:“他們就是想來看咱哥倆的笑話,看看咱們落魄的樣子,好去外麵揭咱們王家的醜!”郭弘被說的滿臉漲紅,搖頭道:“我們此行是來給兩位侯爺接風洗塵的,我已在福滿樓定了一桌酒席,特為……”“免了!免了!”王林反唇相譏,“咱們可不敢赴此筵席,誰知道此行是不是鴻門宴呢?又給咱兩挖個坑?”郭弘直搖頭,苦笑著,正在雙方尷尬之際,家丞湊到兩人跟前,耳語道:“兩位侯爺,你倆誤會他們了。老爺在昆明池臨水殿為救皇帝,而被砸暈在角落裡,幸虧被竇友發現,及時救起,又讓人救治,可謂是盡心竭力。”兩位侯爺聞言,對視了一眼,對兩人的態度隨即發生轉變,王匡拱手道:“多謝竇繡衣舍命相救家父!本侯感激不盡!”王林也道:“你的恩情,咱們兄弟二人必會有所還報!”,“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竇友伸出左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說:“不如咱們換一個地方,坐下來喝酒敘舊,不知兩位意下如何?”“公卿這番心意,本侯心領了!”王匡道,“有什麼話,你就問,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史曹正死前,一名叫?君的仵作先發現了他的屍體,他曾說過,是同心侯派張寬去找曹正的?”竇友拱手道。“派張寬去找曹正……無稽之談!”王匡恨恨道,“我王家一向對待其不薄,哪承想他居然以怨報德!真不知他到底是和居心?”“張寬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懇請同心侯如實相告!”竇友道。王匡長嘆一聲道:“也罷!事已至此,本侯也就直言相告了。那日夜尹正遣人來喚我去北獄,說張充、何賽同時被殺,要勘驗下現場,本侯來到北獄之中,與尹正、曹正等人一起去兩名死者的“虎”字二號牢房看了一遍,並未發現什麼蹊蹺,隨後又去殮房查看了兩人的屍首,已死去多時,氣息脈搏全無。尹正便讓郭弘、曹正留下來驗屍,以便盡快寫就案卷卷宗上呈給皇帝,卻沒曾想,翌日竟出了曹正溺死之事。曹正雖在本侯屬下當差,可本侯卻從未私自遣張寬去尋他辦事。”“看來此事確實與侯爺並無瓜葛,而是張寬那廝故意將您牽扯其中,以便混淆視聽,栽贓陷害侯爺!”竇友點頭道。王匡拱手道:“還是公卿明察秋毫!”此時郭弘向王林拱了拱手:“不知說德侯為哈要養細鱗錦?”王林瞥了一眼郭弘,不屑道:“這也是拜張寬所賜!”“張寬所賜?”郭弘疑惑道,“還請侯爺示下!”王林說道:“家父年事已高,房事不舉,為此到處求醫問藥無果。恰在此時,張寬向家父舉薦了一人,那人口口聲聲說,產自灞水之中的細鱗錦專治不舉之癥。恰本侯在河東任職,河東位於關中與山東的交通要沖,距離渭水也不過數百裡,於是便高價尋那細鱗錦。誰知著一切皆是張寬那個狗賊精心設下的圈套!”“張寬向太師舉薦的究竟是何人也?若是個尋常之人,太師恐怕也不會輕易相信吧!”郭弘狐疑道。王林續道,“張由!關內侯張由,精通醫術和星術,尤擅練製房中所用丹藥。不過此人曾誣陷馮太後之人,此人雖然患有狂癥,但醫術高明,元壽二年,他與史立同時被廢黜爵位,被流放合浦,數年前他又回到京師,此事本侯原本不知,直到張寬提及。”“張由?”竇友詫異道,“可他早已失蹤多年,張寬又是如何尋到他的呢?”“別看這個張寬隻是個命士,卻不容小覷!其實張由一直就在咱們左右,隻不過咱們不識得他的真麵目罷了!昔日的關內侯如今卻改頭換麵成了北軍獄獄醫董奮!”王林嘆氣道。郭弘瞪大眼睛,驚道:“什麼?董奮竟是張由?”張由原是中郎謁者,孝哀帝派他去中山國給先帝治眼病,這本是一件好事,可他一直患有‘狂易病’,這種病是間歇性的病,不犯病的時候很正常。不幸的是,他在中山國期間犯了病,狂怒之下回了京師,回到長安後,他的精神又恢復了正常,可當朝廷責問他為何擅離職守時,又差點把他嚇出毛病來。可他為了掩飾罪過,竟然用最卑劣的手段——誣告。張由說自己匆匆趕回京師,是為了揭發一個大陰謀:中山國的馮太後利用巫術,詛咒皇帝及傅太後。馮太後是中山王劉箕子的祖母,傅太後則是哀帝的祖母,兩人早年皆是漢元帝的寵妃,並稱“昭儀”,地位僅次於皇後。傅太後本就忌恨馮太後,便趁機派史立去中山國徹查馮太後巫蠱之罪,一開始馮太後死不肯認罪,史立以“馮媛為元帝擋熊”一事,暗示是傅太後派他來的,馮太後當即明白是傅太後要整死她,便服毒自盡了。事後,張由、史立皆因功被封為關內侯。及至孝哀帝去世,王莽掌權後,讓孔仁彈劾何武、公孫祿、張由、史立等人,於是張由被剝奪爵位,流放合浦。數年前他被特赦,又回到京師,他有了一個新名字董奮,也有了一個新身份,北獄獄醫。張由原以為自己可以在波瀾不驚中走完餘生,他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太多的跌宕起伏,那顆心早已是傷痕累累。恰在此時,張寬突然找到了他,一見麵就赤裸裸地戳穿了他的身份,而他的人生軌跡也悄然發生了改變。王林嘆息道:“本侯原是為了讓家父早日脫離病痛的困擾,卻不承想這個六指張由早已被張寬收買,為父診病是假,陷害咱們王家才是真!”“六指張由!六指?”竇友驚嘆。“是啊!”王林點頭道,“右手多了根指頭,短短的一根指頭生在小指旁邊,”竇友喃喃自語道:“果然是他!如若黃山宮的那具屍首並非張寬,那麼極有可能就是不見蹤跡的張由!普天之下,生六個手指的人畢竟不多!”“公卿,”王林望著呆立在原地的竇友,問道,“在下剛才所言有何不妥嗎?”“沒有!沒有!”竇友急忙掩飾道,“在下忽然想起了一件舊事,讓說德侯見笑了!”此時,先前那些一直在竇友腦中盤旋的詞:冰柱、棱角、傷人、鈍器、銳器,此刻又加了張寬、張由等名字。腦海中要拚完整的那個碎瓷瓶,猛然間又添了幾塊碎片。突然靈光一閃,一隻由碎瓷片拚接完整的瓷瓶赫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北軍獄之中,何賽與張充一起關在“虎”字二號牢房裡,獄醫董奮,也就是張由,曾為何賽受傷的右腳敷以冰塊的空隙,趁機將磨成冰柱的冰塊偷運進獄中,何賽便用這些冰塊殺了張充,隨後自戕,再將冰柱摔碎,然後用火石點燃艾絨,烘烤被摔碎的冰塊,使其快速消融,結果草席下留下了一大灘水漬。兩人與王匡、王林告辭之後,在回府的路上,竇友將他剛才所想,一五一十告訴了郭弘。郭弘思忖片刻後,道:“你說的細節都對,比如自戕。我依舊清晰記得他的傷情,何賽前胸的那道傷口並非刺穿傷,而是一道自上而下的砍削傷,若要形成此種傷口,需要兇手比何賽高出許多,可何賽身高七尺,兇手要多高才能留下此種傷痕呢?所以他胸口那道傷口就是他自戕形成的!但是,那道傷口雖看上去猙獰恐怖,卻並不致命,一般來說砍削傷最多也就是傷筋動骨,卻並未傷及胸腔肺部,周圍並沒有太多血漬,說明此傷口也未讓他失血過多而亡,試問何賽用冰柱自戕之後,又將冰柱摔碎,再用火將冰柱炙烤成一灘水之後,那麼他又是被誰所殺的呢?”竇友聞言,也不由得皺起了眉,先將兇器毀了,隨後兇手卻又莫名其妙地死了,可身體上除了那處砍削傷外,並未有其他傷口,況且他也未中毒,那麼他又是被誰所殺呢?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嗎?又該如何自圓其說呢?正當他百思不得其解時,郭弘卻提出再去北軍獄一趟,向當晚在獄中宿直之人詢問,看看他們有沒有瞧見什麼異常情況,說不定倒會有新的斬獲。竇友無奈地點了點頭,眼下看來也隻剩下這一條路了。兩人撥轉馬頭,朝北軍獄方向奔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來到北軍獄,迎接他們的是新任的北軍獄牢頭,獄史中士杜寧。杜寧原是獄史中士許邑手下的一名小小的獄吏,本無出頭之日,奈何許邑、潘世先後出事,他也就此登上了這個寶座。杜寧是一個官油子,便奉承道:“不知兩位上差到此有何賜教呢?”竇友沉默著,郭弘拱手道:“賜教談不上,在下有一事相求!”杜寧笑道:“郭法吏乃是司命府上官,又是陛下欽點的上差,怎麼能說求呢?有何事盡管吩咐便是!”郭弘道:“煩勞杜中士將張充、何賽出事當晚在獄中宿直之人悉數叫來,我們有話要問他們!”杜寧一聽要召集犯人,臉立刻拉了下來,麵露難色道:“這起曾鬧得沸沸揚揚的案子如今剛剛消停不久,難道你們還要重新翻起來不成?況且當晚在獄中宿直之人也有數十號人?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這要是問不出什麼來,是要被人說閑“你安排就是了!問不問出的情況是咱們的事!”竇友道。杜寧極不情願,卻又不敢違拗,隻得去將當晚在獄中宿直之人悉數召集到獄中的空地之上,足足有二十多人。杜寧讓他們排成兩行,竇友、郭弘挨個逐一問過去,大多數人要麼搖頭說不清楚,要麼乾脆說沒瞧見,旁邊陪同的杜寧也是一臉冷笑著。正當兩人以為今日之行又要黃了時,一名獄卒卻突然開口道:“小的倒是清晰地記得那晚命士張寬曾與一名小的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一同離去。”郭弘注視著這個其貌不揚的獄卒,迫不及待地問:“此人樣貌如何?”“那人當時戴著一頂寬簷帽,遮住了大半個臉,小的並未看清那人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