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仁又取來鐵劍,將銅鎖鎖柄砍斷,取掉銅鎖,推開院門,走了進去。他先走到右邊廊道,推開第一扇門,一股臭味撲鼻而來,屋裡一張案幾,桌上有一盞油燈,一個食盒,食盒裡有二隻青盞瓷碗,一隻裡麵還剩半碗白菜,菜上已長了毛,熏得人欲吐,另一隻裡麵還有小半碗麥飯,已發黴長了毛,孔仁趕緊將盒蓋蓋上。案上還扔著兩根木箸,桌上灑了些乾米粒,也已發黴了。看來屋主還未吃完飯,就被人喊走了,而這半碗麥飯、半碗白菜也被別人放進了食盒,食盒裡的剩菜剩飯竟沒有潑掉,看來屋主再也沒有回來過。孔仁又環視四周,見屋中隻有一張木床,床帳被褥都是棉綢,被褥翻開著,睡過後並未鋪疊。靠窗處有一個幾案,上麵擺著筆墨紙硯,門戶有個木架,上麵掛了件舊錦襜褕,上書“延年益壽大宜子孫”八個字,孔仁一見這件襜褕,就明白了這屋裡住的正是金銀匠耿鮪。此人乃金銀器大匠,一人同時擅長錯金銀、鎏金銀工藝當時罕見,曾為先帝製作過錯金鳥篆文壺、鎏金“長信宮”燈等,得到皇帝賞賜,除了金餅外,還有一匹絨錦。他花重金請織匠韓仁裁製了這件錦襜褕,隻要外出辦事,一穿就數年,邊緣都已磨爛。西漢時襜褕並不流行,更別提用絨錦裁製的襜褕,所以非常顯眼,孔仁認識此人,也注意到他這件錦襜褕並不為奇。孔仁將此事告訴何並,何並也以為然,兩人轉身出屋,又去查看後院裡的其他屋子。細看一遍下來,孔仁情況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後院一共有二十間房,其中隻有十三間房曾住過人。其中七間有物什或痕跡,可辨認出屋字主人的身份:木匠丁緩所繪的懸空水榭圖、織匠韓仁被褥上的樹紋鋪絨繡、瓷匠漢離昧在碗盞裡蓋的“乙印”、銅匠諸嶽哮喘咳嗽常服木賊麻黃,地上散落著麻黃的鱗葉殘須、車匠馬鈞的指南車小車模、彩畫匠樊長在墻壁上繪的西王母像、外加金銀匠耿鮪……看來常安縣的十四位匠人果然都曾在這後院裡住過,而且,此處確實發生過兇殺,不是一場,而是一連串。右首第三間房裡案幾掀翻、一根床柱被撞斜、床帳被扯落一截,上有抓扯痕跡,還留了幾絲血跡,床上被褥褶皺淩亂,房主恐是被人用被褥蒙死的,掙紮時,死者抓破兇手手臂,還去抓扯床帳……床沿上、床腳下到處散落著不少木賊麻黃的鱗葉殘須。左首第二間房裡遺落了一根袍帶,帶子曾被勒緊,床底還有一隻鞋,房主恐是被勒死,那隻鞋恐是掙紮是被踢落的。兩間房的床底下有血漬,有人潛入房中刺殺。還有一間房裡案幾翻倒,杯盞破碎一地,地上床邊皆留下滴滴血漬、縷縷頭發、深衣上的布條,此乃廝打咬嚙留下的痕跡,看來有人曾在房中廝鬥。還有小樓樓梯邊墻上濺有血跡,扶手上有重擊的痕跡,有人曾在此廝鬥。池塘裡青苔有被指甲刮抓的痕跡,還遺落了半枚指甲,一顆門牙,有人被摁在水裡溺死。再加上墻外被狗咬死一個,這十四人恐怕兇多吉少……兇手究竟是什麼人,會不會是曹章呢?曹章廢了如此大的力氣才將十五匠擄到此,為何還要下毒手呢?即使他發現行蹤被人察覺,想要殺人滅口,隻需在飯菜裡下毒即可,何必要花那麼多心思去殺人呢?還有他為啥還要在跨院上一把鎖呢?曹章既然已經廢棄了此處,再上一把鎖,不是怕裡麵的人出來,就是怕外麵的人進去?可多加一把鎖,不但防不了賊,反而還會引得別人更好奇生疑。孔仁拿這個疑問詢問何並,何並的回答倒是提醒了他,有沒有可能曹章單純因為怕呢,他沒想到後院中人會死的如此慘烈,他心有餘悸,他怕這些厲鬼陰魂不散!那麼兇手不是外人,隻能是屋中之人,不是一一人,而是多人。曹章擄走這麼多匠人,自然知曉難逃官府的追捕,所以他隱姓埋名躲到了大峪村來,將這些匠人藏在這雪瓦山山腰的偏僻庭院裡,等風聲過後,再伺機離去。這些人都是聰明人,從常安被擄到此地,對曹章早已心生不滿,必會暗中商議一起逃走,可是曹章何等機敏,哪會讓到手的鴨子飛走呢?自然將他們鎖在跨院的後院裡,後院開了那個鐵皮小門自然是用來傳遞飯食的。這十四人雖然都是各行的翹楚,因行業不同,彼此並不熟悉,平日裡順風順水倒也相安無事,一旦被緊閉於此地之後,必會各懷鬼胎。有人想逃走,有人欲抗爭,有人欲屈從,有人選擇觀望,還有的搖擺不定……想逃走,又能翻墻逃走的人中,隻有四人滿足條件:織匠韓仁、造船匠吳琮、漆匠胡青、玉匠樓須。其中織匠韓仁為人謹慎,多會選擇觀望,造船匠吳琮性子執拗,寧願抗爭而死,這二人自不會茍且逃生。那麼剩下來隻有漆匠胡青、玉匠樓須二人。胡青身高體健,他應該是頭一個翻過墻去的,樓須體格較弱,剛翻過墻去,見勢不妙又逃了回來。胡青一人要麵對兩條惡犬撲咬,看來是難以幸免了!院裡十三人看到胡青的下場,自然生出恐懼。人一旦心生恐懼,自私、猜忌、敵對、仇恨、決裂就會相繼而生。猜忌猶如魔盒一般,一旦打開,首先會釋放出懷疑來。眾人心裡疑竇難解,先前共謀逃走,是誰透露給曹章了?反過來說,曹章也會想到從十四人中覓一兩人作為內應。從十四人房中所留痕跡看,隻有四人似乎平安無事。首先是木匠丁緩,房中案幾上留著不少機械圖,墨線細致有條不紊,構造極具繁密。其次是織匠韓仁,房中整潔乾凈,被褥疊齊,案上花瓶內還插著一支薔薇,羊皮紙上還繪著山水風景,恬淡幽靜。再次是瓷匠漢離昧,他隨身攜帶“甲乙丙丁”四枚小印,每用過一種瓷器,便會在底下留下印鑒。最後是彩畫匠樊長,此人最愛繪西王母,囚在此院,他仍在墻上繪神像,線條平穩緩和,勾勒清晰,並無慌亂。四人之中,漢離昧、韓仁自然不會被曹章收買順服,而陽成續、樊長就難說了。孔仁想起了竇友,若他在此,就不用自己這麼費思量了。孔仁等人又去宅院其他房間查看。前庭十分寬闊,卻有些空蕩,中間擺著幾張烏漆長案。桌邊和墻邊地上有許多腳印,墻壁上也空留著字畫印,墻角同樣疊放著二隻裝有蓖麻油的陶罐。後庭兩側各有三間臥房,屋裡隻剩空床空櫃還有裝著蓖麻油的陶罐。後庭是一整幢寬闊房舍,進去是一間後廳,案幾仍在,四周壁上留有幾方白印,原先在此掛了字畫。兩邊博古架上也空無一物,不過兩個墻角處依舊留有二隻裝滿蓖麻油的陶罐。孔仁喃喃自語:“這夥人好歹毒,預先備好這些蓖麻油,一旦有不可抗拒的外敵入侵,他們就傾翻陶罐,伺機點燃,然後迅速逃走。”何並譏諷道:“這夥人一會兒殘酷無比,一會兒卻又怕的要死!顛三倒四!神神叨叨!琢磨不透!”勘驗完現場,天色早已全如墨漆般黑了,夜空之中懸著一鉤彎月、幾點淡星。數日勞累奔波早已困乏了,孔仁側靠前廳木塌之上,卻無睡意,腦海中翻騰著白天在跨院後庭院中看到的那一幕幕畫麵,他推演著這後院中那一連串兇殺。被擄往大峪的常安十五匠之中,竇靜已被神秘人救出,照理說,應該有剩下十四人被囚於此地,可後院裡隻有十三個房間有人住過,按照每間房住著一人來算,也就是說,十四人中有一人並未住在此院中,此人是誰呢?這個謎題想不出來,那先擱下此人。剩餘十三人中,漆匠胡青翻墻之後被惡犬咬死,還有十二人被囚於此地他們有性命之憂,擔驚受怕,必定亂作一團,得有人站出來領頭才成。十二人中,鐵匠童威性子果斷沉穩,重義氣,嗓音洪亮,最能服眾,此人最可能成為眾人的首領。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造船匠吳琮性子執拗、車匠馬鈞身強體壯,兩人與脾氣相投,常在一起喝酒,還與一群浮浪少年鬥過。三人湊到一起,自然不肯屈服於曹章,其他人雖不一定信服他們,也不敢與這三人對抗。三人必先揪出內奸,替漆匠胡青報仇,尋內奸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金銀匠耿鮪,此人雖然木訥,一生隻與金銀工藝為伴,深居簡出,但不知什麼原因,耿鮪卻被曹章巴結籠絡,此事眾人皆知。不過他們卻與耿鮪並不熟悉,那麼頭一個要逼問的便是此人。耿鮪不善言辭,越是逼問,越是慌亂,哪裡能辯得清楚,眾人自然視耿鮪的慌亂為心虛。一旦引起公憤,自然會被當作出頭椽子,處之而後快。這一連串兇殺中,頭一樁兇案恐怕就發生在庭院的水池之畔。耿鮪應該就是那個被摁在水池裡溺死之人。耿鮪恐怕是被鐵匠處死的。金銀匠死後,公憤雖暫時平息,可眾人不久就發現殺錯了人。內疚會生遷怒,眾人發現其他懷疑之處,就會尋找耿鮪的幫手。眾人之中,唯銅匠諸嶽與耿鮪相熟。諸嶽因風寒外束、痰熱內蘊所致哮喘,咳嗽不斷,平日常服定喘湯,隻是出門在外,隻好帶些蜜炙麻黃來治病,隻要是他所住過的房間中地上都會散落著木賊麻黃的鱗葉殘須。而右首第三間房裡案幾掀翻、床柱被撞歪一根、床帳扯落一截,上有抓扯痕跡,還留了幾絲血跡,床上被褥褶皺淩亂,床沿上、床腳下到處散落著不少木賊麻黃的鱗葉殘須。看來銅匠諸嶽正是在自己房中被眾人用被褥蒙住嘴鼻窒息而死的,掙紮中從懷裡散落出用來止喘的麻黃鱗葉殘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