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別怕(1 / 1)

朱厚熜反復咀嚼著“幽明衛”三個字。   “藏於幽暗處,明天下之大小事。確是暗合了偵查之責。”   他總覺得似乎有些熟悉,側頭想了片刻,算是想起來了。   “可是取自《三國誌通俗演義》中,薑伯約說的那句:‘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必不使漢室終滅也。’?”   朱厚照奇道:“王弟也看過?這可不像你會看的書。”   朱厚熜道:“臣弟不曾看過,隻是在安陸時,幼弟愛翻閱。臣弟一時興起,隨手翻了幾頁,湊巧看到這句罷了。”   又皺眉,不似心喜之意。   “不過臣弟覺得,這話不甚吉利。薑伯約臨死前道:‘吾計不成,乃天命也!’皇兄難道不怕?”   朱厚照哈哈大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必自尋煩惱。”   他用馬鞭指著名為慈幼局,實為幽明衛的院落。   “隱於市,藏於野。如何不謂之幽?行走於京師坊間,出入貴胄之府邸。如何不謂之明?”   “王弟,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多慮。三思而後行,固然是好事。可思慮過多,不僅傷身,且傷人心。”   朱厚照帶著弟弟行走在鄉野田間,馬匹由身後的隨侍太監牽著。   “跟著你的人,有暗藏禍心的,亦有忠心耿耿的。”   “你若一時不察,將疑慮之心外泄,一來叫小人提防,二則也讓那些忠心於你的心寒。”   “揣度人心,朕不如你。禦下之道,朕也不如你。朕唯獨明白一個道理。”   朱厚照停下來,望著田間一個個堆成小山的草垛。   “得人心者得天下。若疑之,不若棄用之。以誠待人,方能聚攏人心。”   “猶如這些草垛。一根草能做什麼?引火尚不能夠!可一堆草,能使民冬日不至凍斃。”   朱厚熜輕咬著下唇,不吱聲。   朱厚照溫和道:“朕知你本性,也絕非有責怪之意。凡事一體兩麵,非黑即白,最要不得。”   “多慮是好事,但有時候也會壞事。不過提醒罷了,你莫往心裡去。”   朱厚熜點點頭,但興致看起來並不高。   朱厚照揉吧兩下弟弟的腦袋,將他梳齊整的發髻揉出不少碎發。   發絲被風吹拂著,東倒西歪,像是朱厚熜此時的心情。   皇兄說的話,他自然明白。   隻是性格使然,有時候由不得自己。   “慢慢來,你還年幼,不急於一時。左右朕還在,能替你支撐些時候。”   朱厚熜低著頭,眼睛紅了一圈。   皇兄一直以誠待他,所以自己才願意親近。   在皇兄的庇護下,有時候他自己都忘了,有朝一日,皇兄會不在。   朱厚熜有些慌亂起來。   若是有一天,皇兄不在了,獨留自己麵對這龐大的帝國,他該怎麼辦?   怎麼做,才能不讓皇兄失望,才能讓皇明避過幾百年後的災亂?   朱厚照感覺自己的衣袖被身後人拽住,轉過身去看,卻見弟弟怔愣地盯著自己。   一雙眼瞪得大大的,嘴微張,仿佛有話要對自己說。   卻最終沒說出口。   朱厚照將弟弟的手從衣袖上摘下來,握在滿是繭子的掌心裡。   粗糙,乾燥,而又溫暖。   “別怕,有朕在。”   朱厚熜低頭看路,每一步都踩在朱厚照走過的泥巴路上。   並不窄的泥路上,隻留下一行腳印。   朱厚照自顧自地說著話,聲音被風吹得淩亂,有時候都傳不到朱厚熜的耳中。   “你也大了,前些時日朕去未央宮,太貴妃還拉著朕的手,說要為伱覓一良配。”   “朕應了,不過朕覺得,王弟年紀還小,再等兩年成婚也來得及。就是太貴妃急著想抱重孫。”   “王弟如何想?可有中意的女子?若是有,不必害羞,隻管同朕說,朕為你賜婚。”   “京師許久沒有天家婚事了。待王弟成婚,朕務必要辦得熱熱鬧鬧的。”   “當然啦,不獨太貴妃惦記。朕也想要抱一抱侄兒。有個侄女,朕也高興,都一樣歡喜。”   朱厚熜用力地吸著鼻子,含糊地應著。   道路兩側的落葉鋪滿了前方的黃泥路,踩上去的時候,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被靴碾碎了的碎葉,叫風一吹,就飄走了。   落在田間用於防寒的草上,到來年,便融於地裡,為作物供給自身僅有的養分。   嚴家的案子,因為有天子發話,很快就查得水落石出。   雖然天子說,徇私者嚴懲不貸,卻依然有想要賣德清大長公主麵子的官員,渾水摸魚地將替罪羊推出來頂罪。   他們覺得,天子即便知道實情,多少也會顧及天家臉麵,高抬貴手,放林鹿一馬。   畢竟都是自家人,動靜太大,鬧得過於難看,天子臉上也無光,平白叫天下人恥笑。   一個表弟,一個七品翰林編修,孰輕孰重,天子清楚得很。   可很快就被天子的一頓梃杖打得說不出話。   那是真打。   行刑的是錦衣衛行刑校尉,監刑的除了司禮監太監外,朱厚熜也在。   他冷漠地看著被打得嗷嗷直叫的禦史,並未阻止太監的小動作。   受刑的禦史見太監腳尖朝外,還慶幸能留下一條命。   卻不料真正的處刑,是在打完之後。   朱厚熜示意早就在一旁待命的錦衣衛上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將受刑禦史抬上擔架,從午門一路抬著往外走。   越走,禦史越覺得這路不對勁。   他身子骨還算強健,沒被打暈過去,雖然疼得臉色發白,視線模糊,但依然察覺出,這條路不像是回自家的路。   是往都察院的方向去的。   同僚早就被東廠的番子們,從衙門裡叫了出來,在門口站著,低垂著視線,不敢看自己。   冷風吹在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屁股上,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更冷的是心。   他驚恐地意識到,興府世子想要做什麼。   隻是無力抵抗。   朱厚熜示意擔架在都察院門口停下,清了清嗓子。   “辦案不力,試圖包庇主謀。遵旨懲辦。爾等若犯,同此人。”   都察院上下禦史,臉色並不比擔架上的那位好看到哪兒去。   擔架停留時間並不久,這讓都察院的眾禦史,鬆了口氣。   隻是接下來的遊街,讓更多的人感覺到了難堪。   堂堂朝廷命官,即便辦案不力,都已經受了梃杖,為何還要受遊街示眾之辱?!   雪花般的奏疏飄入乾清宮,六科言官紛紛指責興府世子矯枉過正,要求撤了他的官職。   朱厚照看了幾封後,招來蘇進。   “同朕說說,那日王弟將人抬去街上後,京師百姓都說了些什麼?”   瓜子花生都準備好了,快樂水就用茶代替吧。   屁股底下的龍椅比板凳穩當得多,不會聽到過於樂嗬的事兒,就讓自己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