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會知道火器局的事,張永不奇怪。 雖然並未昭告於朝,但內閣到底是不同的,何況楊廷和的消息渠道多得很。 讓張永奇怪的是,楊廷和竟然無法在鎮國公府安插進去人。 這位性情剛直,神通廣大,還頗有手段的首輔,還能在天子手上吃虧? 在張永的印象裡,天子能讓楊廷和吃虧的,就隻有擅自離京,跑去大同。 若是在京中,那就每每都是吃悶虧的份。 楊廷和是帝師,天然占據了法理。 天子又是個重情義的,對幾位先生多有包容之處。 但有爭執時,天子都讓,都會讓。 張永在心中思忖。 莫非在陛下心中,鎮國公府是寸步不讓之地? 若是如此,那自己接下來的應對,需要小心了。 張永存著試探的心思,說話也謹慎了幾分。 “我不過是為陛下辦差。陛下著我前去看看,我就去看了看。” “不過乍看之下,倒是覺得乏味。陛下不知為何,竟尋了一位夫子,教授那等粗鄙之人識字。” 楊廷和不屑極了。 “那等賤籍,縱使識字斷文又用何用?難不成還讓他們去參加科考?” “陛下若有心,不若多留心官學。那才是我皇明人才薈聚之所在。” 張永撫掌稱是。 可惜首輔您想岔了。 陛下還真想著,看看裡頭能不能出幾個進士呢。 即便出不了進士,秀才、舉人也是好的。 但楊廷和的話語,讓張永覺得,自己先前沒想錯。 想要推行賤籍改製,會遇到極大的困難。 連首輔都鄙薄賤籍,何況是別人呢? 以張永混跡朝野內外多年的經驗,楊廷和的看法,起碼能代表很大一部分人。 楊廷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自己又斟了一杯。 餘光瞥見張永的酒杯也空了,卻並未替他滿上,隻作沒看見。 “公公是陛下跟前侍奉多年的老人,說得上話。有時候,我與其他幾位大學士不能說的,或是不頂用的,就得靠公公您了。” 張永隻飲了一杯,便不再喝了。 他知道,這是楊廷和給出繼續合作的暗示。 但張永卻起了逆反之心。 因為出身賤籍,是以天生合該低人一等嗎? 因家人獲罪,被貶入賤籍,就該世世代代,子子孫孫,都認命嗎? 張永吃過家世的苦,未起勢前,也在宮中受人白眼,掌印後,處處備受禮遇。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張永都經歷過。 他覺得,監宦與那些賤籍,並沒有區別,都是被人唾棄的存在。 是以,在天子說,要革除賤籍弊政之時,他還雀躍了一下。 自己得不到的,有人得到了,心裡也會因此有幾分安慰。 而楊廷和方才說的話,徹底引起了張永對他的厭惡。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你們讀書人自詡清高,卻將同樣是人的賤籍,踩在腳下的泥潭之中。 你們腳上沒有汙濁,全是因為賤籍支撐著你們啊! 無論心火如何高漲,張永臉上依舊是那副謙恭模樣。 他為楊廷和又斟了一杯酒。 “首輔說的是哪裡話。內廷、內閣,這不都占了一個內字?本是一家人,何須說兩家話。” 楊廷和麵上笑嗬嗬的,手卻在發抖,像是忍不住要把酒杯給扔出去。 一家人? 誰和你這個奸宦是一家人?! 楊廷和忍下把酒杯往張永臉上砸過去的沖動,皮笑肉不笑地回應著。 “公公說的極是。既為一家人,當親如手足,互相幫助。” “來來來,首輔滿飲一杯。” 楊廷和借著寬大的袖子,遮住麵上的不虞之色。 放下酒杯時,臉上已換成了和煦模樣。 “公公,你我皆為同盟。若鎮國公府有難處,大可來尋老夫。老夫雖無能,卻也有幾分薄麵。” 張永垂著眼簾,連聲誇贊。 但之後,無論楊廷和如何問起鎮國公府的內情,張永都糊弄過去了,一句真話都沒給。 待張永走後,楊廷和將他用過的酒杯,砸了個粉碎。 楊慎正欲進來,想詢問今日父親與張永之間的談話,被裡頭的碎瓷聲嚇了一跳。 他推門進去。 “父親怎麼了?可是張永那奸宦,說了難聽話,讓父親心中不快?” 楊廷和看到兒子,怒色稍霽。 “你也道那是奸宦。與他們這起子小人,有何大事能商談的?” “我屢次問他鎮國公府的事,都避而不談。若非陛下將鎮國公府看的嚴,我豈能……” 楊廷和沒把後麵的話說全,但楊慎已經明白了。 他示意打掃的下人手腳利落些,別再觸怒父親,等他們出去後,才落座。 “父親若真有此意,何不向陛下上書呢?父親與陛下有師生之誼,這點薄麵,總會給的。” 楊廷和怒極反笑。 “陛下防就是我!你還讓我去跟陛下說?怪道你禦前奏對出了差錯。” “用修啊,為官與為人不同。需知人心而順其用之。為父不是教你成為一個猜度人心的小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是告訴你,如何因利是導,完成自己的抱負。” “我們苦讀數年,為的是能實現天下大同,使萬民安居樂業。” “為此而不惜己身,縱叫天下人恥笑,也不改初心。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用修切記,初心易變。” 楊慎認真聽完父親的教導,深深作揖。 “兒謹遵父親教誨。” 楊廷和生了一場氣,年事已高的他開始覺得疲憊。 “到底上了年歲,不比當初。” “用修,為父精力不濟,往後需要你盯著張永這奸宦,防止其對我等不利。” 楊慎用心記下,將楊廷和扶進後院歇下。 出了楊府,張永頭也不回地打馬離開。 但回的卻不是自己的私邸,而是直奔皇宮。 今日朱厚熜休沐,特地入宮來探望祖母,朱厚照也特地空出時間,想和弟弟商量一下戶籍之事。 他在乾清宮中,如往常般看奏疏,等著弟弟過來。 聽聞張永一日三入宮,不免笑出了聲。 “剛出首輔家裡,就到宮中來見朕。張永忠心可鑒。” “去把他叫進來吧,朕也想聽聽,張永入宮見朕,所為何事。” 在側服侍的陳敬不由打了個冷戰。 他偷眼去看天子,卻沒看出什麼端倪。 隻覺得背上涼颼颼的。 也不見天子出宮,更不見有什麼特殊的人來陛見。 今日除了張哥兒外,都無人覲見。 那陛下是如何得知,張哥兒去了首輔家中的?
第九十七章 與虎謀皮(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