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林覺得自己有在“興奮”。 它看見了塞彼艾法,這座在惆悵天空下靜靜肅立的石城,這兒有許多許多灰沉沉的方石頭、冷清清的濕水氣、白沙沙的漂亮光。 雖然,這裡的天上也沒有太陽,可淡烏的雲朵下依然是亮亮的,聞起來總像才下過雨似的,涼涼的,柔柔的。 可是它又覺得難過了。 它默默發呆。 “……” 默然中,似有一些東西開始摧毀這短暫的永恒。 方林猛地抬起頭,在靜止的世界中,它似乎看到了飄浮的水氣與白光下的灰塵。 那些細微的點逐漸逐漸變得粗大,似乎要漲開,擠得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變形,扭曲。 方林隻感覺眼前的一切都開始崩塌,就像大水沖破了堵塞的通路,爭先恐後地奔湧。 無聲的嘈雜擁擠著,急切地。 它有所明悟,放鬆一直繃緊的精神,令“河水”自由地流動…… 一陣模糊後,時間又恢復了正常。 方林眨了眨眼,看著抬著劍顫抖的人,試探著沉入了她的“海”。 …… 虛無,周圍化為了虛無。 聚集在她身上的亮光,讓她感覺自己成為了黑暗中最顯眼、最醜陋、最無處可躲的東西。 空洞的黑暗中,響起了通透而蒼韌的聲音。 “為何不放棄徒勞的掙紮?” 又一道光直直打在她臉上,抽得她火辣辣的疼。 她咬著牙,默不作聲。 “為何不屈服於祂,祂的一切戲弄?” 這個問題,“祂”用來折磨過她無數遍。 陣陣瘙癢著欲望的刺激對她搔首弄姿,來自於肉體,那是她所最憎惡的生理反應。 她無比厭惡,無論是自己的身體,或是記憶裡時常發作的藥效,亦或是‘祂’把她當做玩具似的改造與戲耍。 “……” “若是那幸福,溫和而舒光。隻需一步前,就到達天堂。” 從她眼前,照下了溫暖潔亮的白光,似乎隻要伸出手就能觸碰,人們都渴望的。 光緩緩包裹著她,那久違的溫暖,是那麼的美好而又陌生。 她在發抖。 似乎是冷的。 在這溫暖的光裡,她的身子卻是在發抖。 她猛地退後,縮回了黑暗中。 “什麼都不必想,什麼都不必麵對,隻需要沉浸在快樂之中就好。為何,那不正是你渴望的幸福?” “在掙脫束縛著你的苦痛之路上,你不是一直祈願著這自由而永恒的幸福嗎?” 她顫抖著,緩緩前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掌,像要什麼接住。而任那光穿過指縫,留下點點溫暖愉悅的感覺。 她平緩著呼吸,收回了手。 方林聽見她笑著說: “我不需要天堂。” “為何?” “因為我恨。” …… …… “那麼,你渴望力量。”長久的沉默後,他問道。 “是。” “……” 黑暗翻湧變化,猶如潮水般退去,微光乍現。 她抬起頭,突然看見了曾經的自己,那個驚恐地握著刀後退的小女孩。 那個晚上的噩夢又再次浮現在她眼前。 “你應殺死曾經弱小的自己。”那平靜的聲音又響起。 她微張著嘴巴,呆在原地。 方林隱約聽見有什麼東西掉了。 她端詳著那握著刀發抖的女孩,似乎要將她的模樣與記憶中對比。 那是她自己嗎? 她覺得,那時她還是那樣的美麗,純潔,而天真…… 她慢慢靠近。而那女孩已經退到了墻壁,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不怕……” 她蹲下,輕輕抱住自己。 周圍的一切又像裂了紋的鏡麵,正在蒼老的嘆息中碎裂。 她溫柔地在她耳邊低語: “你要記住,無論怎樣,都不要表露出膽怯與屈從。要反抗,要讓他們明白,讓‘祂’明白,誰都打不敗你。比起你所要經歷的,死亡並不可怕……” “答應我,要堅強……” 方林有些恍惚,回過神,它看見那女孩忽然變成了一個潔白生有六翼的天使,舉著泛光的巨劍。 而她已微笑著把纖細的頸脖抵在了那冰冷尖銳的刀鋒上。 一瞬白光,她的頭滾落在地上。 方林一下就被扯了出去。 …… …… 等方林清醒時,它隻看見那把“苦痛”已變得無比血紅,正躺在大堆的糾纏著臟器、破布和血肉的碎塊裡。 周圍沒有一點濺出的鮮血。 “……” 深紅的地毯不見了,方林似乎沒注意。 它覺得自己有些“不興奮”。 因為它又聞到了那種味道,濃厚的“悶悶”味道。 “嘖嘖,可惜。” 階梯處傳來低啞的聲音,走下了幾道身影。 一個穿著紫袍,臉上擋著黑影,黑影外露著方林那般深紅半圓的眼睛,有些矮小,背著手走在最前。 一個穿著樸素布衣的男人和一個騎士裝扮的死氣沉沉的男人,跟隨在紫袍人右後。 還有一頭熊,緊緊貼在紫袍人左後。 它足足有三個紫袍人那麼高。 “是啊!真是可惜!” 一個金色長發的綠衣女人突然不知道從哪兒跳了出來,咋咋呼呼的。 “她的頭發那麼好看,顏色那麼棒。” 那人舉起一把頭發,用另一隻手一抹,金黃的頭發便變成了魅惑的梅紅。又一抹,變回了金黃。 就像在變戲法。 方林眨了眨眼。 那人忽然又“哦嘿嘿噫,嗚!”起來,同時瘋瘋癲癲地向外跑,而後一個急停停在騎士麵前,對著他上下打量,一本正經地說了句:“我去,穢鬼。” 騎士配合地微張嘴巴,驚呼一聲。 那人得意地哼了一聲,在頗有腔調的大笑中跑了出去。 在場的眾人似乎都習慣了,沒有反應。 “嘖……” 紫袍人伸出帶著黑手套的手一抓,把什麼東西抓進了寬大的袖子裡。 “歡迎,底拉夏。” “da…ali……兄弟?” 【\iaxa\,古部族語,大意為“兄弟,戰友,族人”】 方林若有所思。 它不想記這些意思,雖然這些東西對它來說很好記,但骨子裡某處有種非常討厭記語言單詞的感覺。 所以它讓映象記錄就行,別給它看。 “我們算嗎?” 紫袍人的聲音和方林的很像,低沉嘶啞,但語調上有很大差別。 方林飄過去仔細觀察。 “我們很像。因為,我們都是罪惡的延伸……而到最後,我們都終會歸入那片海……” “像啊,很像啊!”一個金黃的腦袋突地從階梯口探出來,說完又縮了回去,消失不見。 方林的尾巴尖悄悄地搖晃起來。 年邁的修士像是察覺到了什麼,轉過身,看向那頭站立的棕色大熊。 “您是……” “如您所見,我現在是一頭熊。繼續吧,我想聆聽您的布道。” 熊開口講話了。 “……好。” 他整個轉過身來,雙手合十放在前胸,麵對眾人,閉上眼繼續說道: “我們都如河流的一部分,也許是一滴墜落的雨水。” “有的雨滴落在奔湧的激流,有的雨點留在靜滯的湖泊,還有的雨水生來就麵臨海洋,對於它們而言,生命便隻有墜落,頃刻的墜落……” 大棕熊接著他的話說: “是啊,不過,也有的水滴滋潤了乾涸的土地。在生生流轉的過程中,一些舊的雨水死去,一些新的雨水降生。死的軀殼與靈魂終歸為一,而從那一中又誕生了眾多新的意誌與生靈。自那海中,便是你我同源。” “是啊……” “您們倆聊完了嗎?”紫袍人打斷了他們,眼睛歪斜,語氣不爽。 “當然,當然。”熊趕忙說道。 紫袍人語氣嚴肅: “我們時間不多,明年冬天之前必須完成所有布置。先去這位這位使者小姐的第二故鄉,漆倫克,你和二狗去看看那邊的‘界’。” 紫袍人盯著那堆碎肉說道。 “沒問題。”騎士裝扮的漆倫克回道,轉頭對二狗做了個請的手勢,“走吧,狗子哥。” 二狗點了點頭,二人就並排走了出去。 方林看了看走出去的倆人,又看了看熊熊和紫袍人,決定先待在這邊。 紫袍人抱起雙臂,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道: “有話說,沒話走人。” 熊當即頷首低眉: “沒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恩人。” 紫袍人看了看那堆碎肉,對著那老人說: “自己解決。” 紫袍人把眼神從那堆碎肉上移開。 “教皇”對他們微微頷首。 紫袍人轉身:“走。” “嗚呼!走人!” 金發女人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方林抬眼,看見那人正以奇異的姿勢趴在天花板上。隻見那怪頭怪腦的東西雙腳猛地一蹬,手也一撐,扭曲著掉了下來,落下來的中途又化作一片丘黃的楓葉。 紫袍人肩膀一側,躲過了這片飄落的楓葉。 大棕熊伸爪接住楓葉,輕輕捧著。 他們便離開了這裡。 方林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沒有跟過去。 【……】 它飄到那堆碎肉旁,陷入了靜默。 剛剛布道完的白衣老人也轉了回去。 空氣,似乎越來越清冷。 …… 不知不覺的,這裡下起了雨。 一場冰涼的細雨,為清靜的石城披上了秘藍灰默的麵紗。 地下教堂的墻壁,流過了順滑的水流,卻在接觸地板時消失不見。階梯與大洞處,神奇地都沒有滴落或滑下雨水。 雨聲細碎清冽,拍打在冗長低沉的潮聲上,像在彈奏靜默的夜曲。 從平緩逐漸變得激烈,越來越快,越來越響。 直到雨幕覆蓋,大把將城市壓入懷中。 方林聽著雨聲,也靜默地睡著了。 …… …… 雨後,屍體消失了。 劍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