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匆匆而去,空氣中已泛起冬天的寒意。 師父“生前”隻顧四處行俠仗義、斬妖除魔,錢財之道卻隻秉承“君子固窮”之訓,向來隻是夠用就好,若是手中不幸餘了銀錢,自是豪飲一番,以至兩百餘年,也未置下好大家業。若是換了旁人,怕是金滿銀滿,而師父卻隻是在靜室衣櫃角落扔著五六貫銅錢並幾個五兩的銀錠。文墨自是知曉自家師父的秉性,卻也不覺意外。收羅起來細細點數,共計三十五兩銀子,外加六貫銅錢。 此時距師父屍解已過去兩月有餘,師伯杳無音訊,江隨雲也是未見前來。文墨擔憂師伯路上有事阻住,又恰逢冬日將至,如欲北上,卻恐風雪阻路,不若在觀中待至次年,待到春天,再做打算。觀中米糧已所剩不多,為過冬打算,文墨取了兩貫銅錢,奔去洪陽鎮采買米糧。 大周國雖是邊關連年侵擾不斷,但雲州府所在地界已是靠近中州腹地,今年年景尚可,洪陽鎮中集市倒也熱鬧。文墨自小在縣城長大,也曾於市井中玩鬧,雖是幾年未曾多在城中生活,但對采買之事倒也無甚陌生。隻是一身道袍入得市肆采買米麵,旁人紛紛打量,令得文墨略感羞赧。 采買完畢,尋個無人小巷,一張芥子符貼於背簍之上,連同菜糧一起,縮成雞蛋大小。文墨拿張手巾將之包了,妥妥放在懷中。拐出小巷,文墨看看自己身上已然越來越不合身的道袍,也需定做一身大點的替換,今年冬衣也要一並定做。便轉身行得兩步,尋了一家裁縫鋪踱入。 鋪子掌櫃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倌,見得一個年輕道士進來,先是愣一下,隨後熱絡地上前招呼。雖見文墨臉嫩,身份少見,卻也不甚在意,直將鋪子裡各色料子扯來胡亂誇贊。文墨木訥訥想要開口打斷,卻幾次都未能打斷此人,隻好木木看著掌櫃高談闊論。掌櫃說得半晌,正在奇怪這小道士怎的如此沉默寡言,卻突的想起還不知對方想買什麼款式的衣服,抹抹額頭微汗,正欲開口詢問,突見門口鉆進一人,登時雙目圓瞪,一聲大喝:“哪裡來的醃臢殺才!快快出去!” 文墨正聽得無趣,聽得掌櫃怒喝出聲,忙轉頭回望門口。隻見一個破衣爛衫,滿頭頭發盤結的小乞丐笑嘻嘻地扶著門框站在門口,滿臉滿手的汙泥地四處亂抹。掌櫃的見狀直蹦過去,卻已被那小乞丐在身旁兩匹布料上印了數個泥掌印。 掌櫃登時大怒,滿臉漲得通紅,抄起手畔頂門的栓棍,直將那小乞丐戳了出去。文墨見得這老倌身手如此淩厲,都暗自咋舌,直覺此人若是修道,或能成得一方大家名宿。 掌櫃與那小乞丐在門外呼喝幾句,見小乞丐落荒而逃,便氣喘籲籲返轉來,朝著文墨拱拱手道:“道長見笑了,近幾日不知從哪處來的這小乞兒,旁人俱未見過。這人旁人問話也不回,隻笑嘻嘻地在市井之間亂晃,見得哪家鋪子有客人在,便上前搗亂,實是可惡至極。這廝平日隻在吃食鋪子上尋釁,不知今日為何跑來我這裡,真正晦氣。” 文墨見狀,忙回了一禮,借機擺脫掌櫃的無盡囉嗦:“老丈多慮。不知店裡可能定做與我身上同款的道袍,外加定兩套棉衣?” 掌櫃將文墨看得一看,隨即笑道:“自是可以,且待我記錄式樣,再與道長量好尺寸。” 文墨想了想道:“不知成衣需多久可取?” 掌櫃笑道:“這十裡八鄉皆知曉,小女王二娘裁剪女紅最是手巧,三套衣服隻需用上五天時間,到第六天上道長便可來取。” 文墨點了點頭,問過價格後,量畢尺寸,說了自己的要求,又付了三十文定金,在掌櫃客套聲中走出店來。行出洪陽鎮時,文墨又見到那小乞兒被一家包子鋪亂棍打出,手中捏著兩個包子不吃,卻扔出打在那老板娘的頭上,激得老板娘一疊聲爹娘臟話飆出,實是生平未聞的百花齊放、妙語連珠。那小乞兒雖是廝打,口中卻是半點聲音也不出,臉上笑意也是半點不減。文墨看去,突然覺得那人臉上表情一點不變,好似帶著一張麵具一般。 周遭市井人聲鼎沸,俱是閑漢圍看小乞兒大戰包子鋪老板娘,眾人連連叫好,熱鬧非凡。文墨搖搖頭,暗道自己許是多想,就算有鬼魅之事,想來也不會來這人氣旺盛之處,便自顧行出洪陽鎮,待得四下無人,兩道神行符奔行而去。 又過得五日,第六天時文墨來洪陽鎮取新做衣裳。 入得鎮來正值晌午,文墨隻覺市集似是遠不及前日般熱鬧。店鋪雖是開張,但那酒肆餐館門口卻無有小二攬客,擺攤的小販們叫賣聲也遠不如前日那般響亮,心下不禁一動。當下也不做聲,直向那王家裁縫鋪行去。 走到近前,裁縫鋪店門大開,掌櫃的倚在櫃臺後正在打盹。文墨輕輕敲敲臺麵,叫一聲“老丈”。掌櫃腦袋一沉,雙眼迷蒙張開,見是文墨,便將笑容掛在臉上,連聲問好。隨後從櫃臺內拿了做好的衣袍出來交給文墨,文墨查驗完畢後,又數出三十枚銅錢,順口問道:“老丈,我觀今日市井之間,大家夥怎的都小心翼翼,莫不是鎮上來了什麼官家大人不成?” 掌櫃收了銅錢,點數一遍收入懷中,邊在本上記賬邊道:“咱們這窮鄉僻壤的哪裡有什麼大人?隻是前幾日出了一件怪事,大家心中惶惑,故此都無甚精神。” 文墨好奇道:“不知是何怪事?” 掌櫃記好賬目,合上賬本,看了看文墨身上的道袍,似是若有所思,隨後壓低聲音,仿佛說的是甚麼了不得的大事一般:“道長還記得前些日子那個小乞兒不?” 文墨點點頭:“自是記得。” 掌櫃從櫃臺後麵擠了出來,走到門口探頭左右張望兩下,似是打量來往路人,隨後將門一關,轉回來跟文墨說道:“道長,我同你講,那小乞兒邪性得緊!頭裡幾日,這廝隻是四處逛蕩,招惹是非。後來見鄉親們並不驅趕太多,便開始動手動腳,那日您也曾親眼得見不是? “那日您走後不久,便聽得市集東頭那邊叫嚷起來,有人喊‘殺人啦’,小老兒好事,便關了鋪子跑去觀瞧。原是那乞兒不知怎地,竟與那包子鋪的李二姐廝打起來,那李二姐家裡男人喚作張大,早先是鎮裡的殺豬匠,後來不知怎地貪上了吃酒,便連買賣也荒了,成日裡便靠著家裡婆娘賺錢度日。那日裡不知何事喝多了幾杯,一身酒氣沖天地從酒肆跑將過來。見自家婆娘被一個乞兒揪著頭發亂扯,便上前一腳踹了過去,把那乞兒直踹出去幾乎一丈遠,嘖嘖,這把子力氣,小老兒年輕時也曾……” 文墨聽得掌櫃大有開書唱講的意思,不敢再任他亂扯,連忙追問:“後來呢?” 掌櫃定了定神,道:“後來那小乞兒被踹到地上,好死不死,躺在那劉貴的肉鋪子旁。劉貴這貨又不知跑去哪裡了,好大一把斬骨刀便剁在案上。那乞兒跳起來便搶了刀,往張大沖去,一眾街坊嚇得不敢上前,便隻得大聲呼喝。那張大正蹲在地上照看自家婆娘,也未曾防著,便被那殺才一刀剁在頸子上。張大也是條漢子,反手把刀奪了,隻一刀便卸了那乞兒一條臂膀,隻是終究傷得極重,晃了兩下便躺在地上不動了,他家婆娘直接哭死過去了。” 掌櫃的撚著幾根胡須,搖頭嘆息,似是看了一場戰陣廝殺,為那戰死將士哀嘆惋惜。 文墨皺眉問道:“後來呢?當街殺人,裡正地保不來拿人麼?” 掌櫃將眼一瞪道:“拿人!怎地不來拿人?張大倒了沒多久,是小老兒帶著大家夥把那小乞兒圍在當地,洪大保便帶著鄉民護院將那乞兒拿了去的,哦,道長有所不知,那洪大保便是那洪家的長子,也是此地裡正。 “道長,事情若是在這裡結了,那便無甚邪門了!邪性的在後麵呢!洪大保找人給那小乞兒上罷了藥,說是當街殺人乃是大案,需要解送縣衙。眾鄉親俱是看著那乞兒被上了枷鎖,由著兩名護院駕著牛車往縣裡送去了。誰成想,到了第二日上,這乞兒又在集市裡出來亂晃,最邪門的便是他,他竟然連被剁掉的胳膊都長了出來!” 文墨心下一驚,臉上不動聲色,隨口問道:“又長出來了?” 掌櫃點點頭:“尚不止這些!聽那集市上賣菜的二狗說,不但是胳膊長出來了,頭上被打破的,臉上被抓花的地方也是半點痕跡也無!便像是……便像是頭日裡一點事情未發生過一般!” 文墨道:“那豈不是駭人得緊。” 掌櫃道:“誰說不是!當下大家夥便知道這廝恐是個什麼鬼物,便有閑漢奔去提了一桶糞水,壯著膽子直接兜頭潑了過去,直潑了那鬼物一頭一臉。聽人說那鬼物當時便轉身就跑,瘮人的是那物跑了沒得幾步,光天化日便不見了!小老兒如今五十八歲了!從未聽過這種……這種能在光天化日下還能出來亂晃的鬼物!” 文墨心道:“光天化日出來晃的鬼物倒也是未必沒有。”隨後又問道:“那事情便解決了麼?” 掌櫃臉色便不是太好,搖頭道:“未曾。鬼物隻不見了半日,到的下午便又出來亂晃了,身上被潑的糞水也全數不見了,卻又不是洗了,它身上還是汙糟糟的,決計沒有洗過的樣子,但早上才被潑上去的糞水半點兒痕跡都無。” 文墨道:“那這幾日你們還敢出來開店擺攤?” 掌櫃嘆口氣:“當時哪裡敢,第二天上便沒人敢開門,個個都不敢入得集市半步。小老兒也是在家裡呆了三日不敢出門,後來聽得旁人說那鬼物三天都未再出現。昨個先是二狗扛不住了,他家青菜果子是自鄉裡收上來的,再不開張怕是要全爛在自個家裡,聽說他在市集裡坐了整日,都未見得那鬼物出現,今日大家夥便都試著開門做事,唉,我等終究是要吃飯的。所幸道長您今日才來,不然昨日非得吃個閉門羹。” 文墨想了想又問道:“此等怪事,那裡正不曾管管麼?” 掌櫃拍了兩手,一攤,嘆道:“如何管的?他洪家前幾月才惹了別的鬼物,一家人怪病一大場,死都死了好些個,家裡現在還有幾人身上到處是爛的疤。一聽到鬼物作祟,跑得怕是比旁人還快!” 文墨頓時想到當日江隨雲所說之事,點點頭又問:“當日押解那鬼物的兩個護院可曾回返。” 掌櫃想了想道:“應是回來了的,小老兒記得當日是護院的張大彪和錢壯兩人去的,今日上午還曾見到錢壯從我店門前行過,往集子裡去了。”隨後又堆起笑來,彎腰拱手道:“不知道長是哪座山的神仙?如若道長願意,可否搭救我等小民則個。” 文墨想了一想,對著掌櫃道:“今日未帶得器物隨身,且待我四處看看再做定論。”隨後打了個稽首,便自店中出來。卻聽得掌櫃的又在身後叫他。 “道長,還有一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小老兒覺得甚怪,卻不知當講不當講。” 文墨回過身問道:“何事?老丈請講。” 掌櫃踟躇半晌道:“當日小老兒是看著那小乞兒與張大廝打的,但是有一事很怪。那鬼物從廝打,到被砍去一隻手臂,再到被裡正著人拿住,自始至終,臉上表情便絲毫沒變過,一直便是笑嘻嘻的樣子。旁的人有沒有注意到,小老兒不知,隻是小老兒覺得此事……很怪。” 文墨聽了,心中微驚,當下道:“我知道了,多謝老丈指點。”隨之拱手離去。 ----------------- 離開了裁縫鋪,文墨在集中又逛了半晌,也未曾見到那小乞兒出沒,集中眾人仍是提心吊膽地忙著生計,見也無用,文墨便拐上小路,直直出了洪陽鎮。等到出得鎮來,便開始檢查身上攜帶之物,腰間掛著的符袋隻裝著清穢符、神行符各五張,朱墨筆放在了靜室中未曾攜帶,五雷符等符咒也未曾帶。此次出行隻道是來取幾件新衣,卻不料遇上此等怪事。 聽那掌櫃的言說一番,那小乞兒身上卻是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細細回憶師父曾講過的那些妖魔,卻也沒有相似之物。思索一番,文墨依然是不得要領,當下將清穢符取出,繞著洪陽鎮走了一圈。在鎮外東西南北四方上尋那高大挺拔的樹木,將清穢符貼在樹上離地一尺六分之處。符紙甫一貼上樹乾,便漸漸陷入樹皮中,隻留淡淡符文印在樹皮上。 處理完後,文墨點點頭,貼好神行符,向觀中奔去。心下打算取了符紙、朱墨筆等物,再做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