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二人在洪陽鎮內又打探了一圈,鎮內百姓依舊將小乞兒之事忘得一乾二凈,包子鋪的李二娘也依然當自己丈夫早年亡故,想來是那銅鏡殘片不知用了何法,竟將一鎮之人記憶皆盡洗去。 百姓依然埋頭過著日子,無一人再記起前幾日有人無妄死去。這亂世間,死一人便似是一滴水落入大湖之中,除了激起有限至極的漣漪,便從此無聲無息。 文墨提議之下,二人在鎮外為那連屍首都不見蹤影的張大做了一場小小的超度法事,隨後便回到了白鶴觀中。 文墨近日裡來,已將師父所留各冊道法、修習筆記牢牢記於腦中。將書籍鎖在師父靜室,隻將朱墨筆、漆器葫蘆、符紙、衣服雜物等打包齊整,又將師父揣在懷中。 收拾妥當後,文墨在觀內留下字條,而後將布於道觀四周的護山法陣激活,趁著初冬還未至深寒時節,隨江隨雲一路往玨玉山而去。 二人禦劍飛來,遠遠望見玨玉峰頂之日,已是十二月初。 玨玉山因山頂積雪常年不化,似白玉溫潤,東西兩峰相對而立,似玉玨盈盈而名。半空中望去,峰頂白雪皚皚,山勢奇絕,清早陽光照耀下,頂上一派金光閃耀。山頂至山腰點點樓閣散落,山頂更有一柄巨劍聳立,其下山道有如玄龍盤繞,輾轉勾連,直至山腰。時至寒冬,自山頂至山腰白雪覆蓋,山腰之下蒼石林立,便似璞石中生出頂天立地的白玉山峰一般。 文墨贊嘆一番,西南第一劍派果是氣度非凡。江隨雲遙遙指點評說,言語間也是一番慷慨自得。 臨近峰頂,江隨雲打出一道印記,淡淡閃過一道籠蓋整座西峰峰頂的光華穹廬。二人禦劍自穹廬中穿行而入,輕巧落於峰頂一處廣場正中。 廣場周邊十數名灰衫的外門弟子正在打掃積雪,見江隨雲二人落地,眾人忙躬身行禮,:“恭迎大師兄回觀。” 江隨雲朝眾人揮揮手,便帶文墨往山頂一座恢弘大殿行去。 殿中五名青衣道袍的道人正在早課,上首坐著一位麵目俊朗的白發白衣道長,在為眾人講授一些道門中基礎法門,見得二人進來,便微微頷首。 江隨雲帶著文墨摸進殿中,悄悄坐於一旁,示意文墨可隨堂聽講。文墨用心聽那白衣道長講經說法,慢慢也有些許體會,自覺頗有收獲,而江隨雲在一旁搖頭晃腦地打盹,隻差打出鼾聲來。 約摸半個時辰後,幾名青衣道人起身準備離去,回頭看到江隨雲在後排蒲團上東搖西擺,個個都啞然失笑。眾人先是對著文墨輕輕頷首,便魚貫往殿外走去,其中一位相貌清麗的坤道在江隨雲麵前停了一下,用腳輕輕踢了兩下江隨雲的小腿,便轉頭往殿外走去。 江隨雲被人踢了兩腳,便猛然驚醒,抬頭瞪著兩眼望向上首的白衣道長。白衣道長也是斜著眼望過來,輕輕咳了一聲。江隨雲便換作一副嬉笑麵孔,自蒲團上跳將起來,文墨也是趕忙站起,朝著道人躬身行禮。 白衣道長對著江隨雲道:“你個皮猴,劍法未見寸進,順手牽羊的功夫倒是見長。騰雲劍的器珠用得可還順手?” 江隨雲笑嘻嘻應道:“師尊好沒道理,別家都是徒兒下山,師父天材地寶供著,弟子這邊廂自力更生,卻還要落個順手牽羊的名頭。雲崖師弟,這便是我家師尊,雲鬆子。” 文墨拱手向前見禮,雲鬆子溫和笑道:“你便是雲崖子吧,既來回龍觀,便當做在自己家中一般,無需拘謹。” 文墨尚未回話,江隨雲那邊便自腰間劍囊中將那塊銅鏡碎片取了出來,雙手遞到雲鬆子手中。隨後便幾句話將自己與文墨在洪陽鎮所遇之事講了個大概,末了問道:“師尊,我與雲崖師弟認不得此是何物,您老人家可與弟子解惑否?” 雲鬆子星目微瞇,將碎片仔細打量片刻,隨手在空中一招,自大殿頂上藻井之中照下一束光來。他隨手將碎片扔到光幕之中,碎片忽地被光幕吸去,不見蹤跡。 打量了一會藻井,雲鬆子收回目光,轉頭對著二人道:“非是好物,邪氣凜然。” 隨後他將文墨二人招至身前,上下觀瞧,又搭著二人手腕脈門沉吟片刻。末了似是鬆了口氣:“萬幸是你二人未受邪氣侵染。”頓了頓又斟酌著說道:“那是塊上古之物的殘片,卻被不知何處大能下了禁製。若不是此物本就不全,又被封了法術,你二人此時已是邪物倀鬼矣。” 文墨二人麵麵相覷,心中未免悚然。 江隨雲追問道:“這是何物殘片,這般邪門?” 雲鬆子搖頭道:“非是你等操心之事,少知為妙。為師也隻將之暫且鎮入護山的‘純鈞陣’中,待得日後此物兇邪之氣稍減,便要將之送往‘天華宗’處置。” 江隨雲奇道:“‘天華宗’?道源山‘天華宗’?這邪物棘手至此了麼?” 雲鬆子點頭道:“茲事體大,不可輕慢。皮猴,這下知曉你們二人已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吧。”轉眼看到文墨一臉茫然,似是全然不懂他二人在說何事。 雲鬆子心中大致了然,開口問道:“雲崖啊,你師父教你道術,卻未曾向你言說這天下之勢,可是如此?” 文墨回道:“回師伯,師父平日裡時常外出,空餘時間甚少,確是未曾向弟子言說此類事項。” 雲鬆子點點頭,對江隨雲道:“皮猴,你也且坐,莫要在一旁晃來晃去。” 而後對著文墨問道:“雲崖,我聽隨雲提及,你對符籙一道似是頗有心得,卻不知你願於其他法術經文可有研修?” 文墨恭敬回道:“弟子於其他道途粗有涉獵,但修習起來皆不若符籙之道順手。近日來,也受江師兄提攜,經歷兩次大戰,深感符籙之道學問浩如煙海,願深耕此道。” 雲鬆子點點頭:“多方涉獵,不若深耕一途。如此說來,你在修行路上卻是比我那不成器的徒弟,可走得遠些了。我昔日也曾與令師結隊,令師道法精深,與我中土道術似是殊途同歸之意。修行之途,如你並無轉修之意,我怕是也無法對你有所指點,隻是根基學問倒是可與你略作解惑。” 一旁的江隨雲聞言便叫屈,又被雲鬆子瞪一眼,隻好訕訕住了嘴。 文墨道:“多謝師伯。弟子近日來也在修習師父所留道法篇章,如有不解之處還需請師伯嚴加教導。” 雲鬆子囑咐道:“我兩派雖然修行之法不同,但基礎法門無外乎養氣煉體之事,平日裡每逢初五、十五,你皆可自行來往殿中聽講。我弟子不多,倒是尚有餘力為你解惑一二,但若涉及你師門秘法,萬不可隨意示人。” 文墨點頭稱是,隨後似是想起一事,便開口問道:“師伯,你與我師父交情不淺,你是知道我師父的。日前我師父斬殺屍魔,卻被一妖人所害,弟子始終想不明白。我師父說那是妖國中的高手,可我師父自己也是……也是……,嗯,到底人是好的,還是妖是好的?” 雲鬆子將眼睛瞇起,笑道:“雲崖,你覺得是怎樣的?” 文墨搖搖頭道:“弟子不知,自小聽了許多故事,故事中總是說妖會吃人,是極壞極壞的。但弟子的父母是馬匪殺害,馬匪都是人。官兵來了卻也沒去殺馬匪,把城外的百姓殺了許多,拿來充作馬匪,官兵也是人。那時弟子雖年幼,但心中卻是明白的,人似乎也未必全是好的。 “後來師父救了弟子,慢慢地弟子也知道師父是妖,可師父平日裡做的盡是斬妖除魔的事情,弟子心中便覺得,妖也未必全壞。自那時起,弟子便不管故事裡如何說的,隻覺得妖未必壞,人也未必好。可後來師父又被大妖所害,弟子便糊塗了,妖似乎也沒那麼好了。 “還有那妖國,師父說那裡全是大妖,也不許弟子復仇,讓弟子活著便好。弟子心中不服,嗯,便是不服。” 雲鬆子抬頭,似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一旁江隨雲聽得他言語落寞,也是默然不語,隻是拍了拍文墨的肩膀。 待文墨絮絮叨叨說完,雲鬆子點了點頭道:“孩子,你心裡已是了然。妖也好,人也罷,不過是出身不同,根腳各異,好與壞、善與惡和出身是沒有關係的。 “早年間,我也曾因一些事情,對妖類甚是不喜。有一次便誤殺好妖,事後方才知曉,心中已是懊悔,而後你師父卻是尋上門來,那時我也是心高氣傲,懶得多言辯解。誰知我倆大戰了三天,誰也奈何不了誰,末了卻是險些被旁人將我與你師父都殺了,那人便是誑我誤殺義士之人。 “臨頭卻是你師父將我救下,那時他知曉我也是被人誆騙,雖已身負重傷,卻還是拚命出手救我,我倆便一路落荒而逃。後來因緣際會,彼此惺惺相惜,又一起做了好些事情。自那以後,我方才慢慢醒悟,人未必是好人,妖也未必是惡妖,是善是惡,皆在自身一念之間。” 江隨雲聽到此處,倒是大為驚奇,問道:“師尊,那弟子怎麼從未見過赤陽子前輩來訪,也未聽你說過這些?日前你提起赤陽子前輩,弟子還當是萍水之交。” 雲鬆子想了想嘆道:“造化弄人而已。” 文墨聽後,思索半晌,又問道:“師伯,那妖國又是個什麼所在?” 雲鬆子看著文墨,眼中似有深意。文墨梗著脖子望回去,半點也不退縮。 雲鬆子暗嘆一聲,道:“若說起妖國,便要從萬年之前說起了。上古之時,極北之地不似現時一般苦寒貧瘠。那時在極北便有眾妖聚居之地,乃是萬妖祖庭,而後逐漸建國,即為古國倉決。其後聽聞五千餘載前,發了一場浩蕩天災,極北之地日益變得寒冷,土地漸漸變得顆粒無收,五百年內竟變作一處苦寒荒絕之所,妖族也逐漸凋零稀少。 “當年的妖皇見天災不絕,極北已非安居之所,在天災之後的第一百個年頭上,便帶領族人往南方遷徙。當年人族卻也不似如今般四分五裂,仍是共屬一個極大的帝國,喚作大虞。彼時妖族要在南邊尋得一片居所,迎麵便撞上了大虞的屬地守軍,人族未曾見過這許多飛鳥走獸、惡形惡狀之物,兩方一見麵便是大戰一場。隻因當年兩族皆無甚厲害的修煉之法,那妖族除了個個頂著禽首獸頭,其實論及本質來說,也不過是一群筋骨強壯些、力氣大些的人罷了。兩族一時打得各有損傷,各有勝負。 “據說那一仗直打了五十多年,兩方損傷俱是慘重。打到最後,人皇與妖皇皆知不可長此以往,人族與妖族的百姓也不願再過這戰火不休的日子,兩族便在首陽山上最終握手言和。自那以後,妖族便逐漸散居到南方各地。此後一千年間,兩族也漸漸通商通信,融合雜居起來。” 江隨雲在一旁聽師尊講古,聽到此處,卻忍不住問道:“師尊,有些不對,我這幾次下山,卻未見過妖族在市井之間活動啊。” 雲鬆子斜他一眼,道:“再多嘴便罰抄‘庭經’五百遍。”見江隨雲咋舌收聲後,又繼續道,“初時兩族確是雜居無礙,但事情在三千年前便出了岔子。那時兩族已是混居千年,其間有道祖仙佛出世,人族修士開始崛起,妖族極是羨慕人族修士的種種神通道法,卻無法依人族的法子修煉。 “但不知從何時起,妖族中開始流傳血食修煉,以食人之法另辟蹊徑,居然練得與人族修道之法不相上下。初時也隻敢偷偷為之,一經敗露,也有官府或修士將其論刑格殺。但自從第一隻妖族妖法大成,妖族修煉之法便再也管控不住,一場人禍竟是在不知不覺間,彌漫天下。 “兩族混居之時,妖族數量本就不多,又不以耕作謀生,大半都是靠出賣勞力為生,生活頗為不易。其時又有高官顯貴以奴役妖族少女青壯為樂,更使妖族青壯一派恨恨不已。當時妖族中青壯一派認為人族奴役食用走獸飛禽,妖族自然也可奴役食用人類,又有部分與人族交好的族群卻不願再啟禍端,而人族恰逢大虞沒落、改朝換代之時,一時妖族、人族皆是交錯混戰、生靈塗炭。 “世間混亂了三百餘年,青壯一派的妖族召集部屬返回極北倉決古國舊址,仍以倉決為名,但仍有妖族留於南方各國,隻是不再與人混居,而是遷入深山密林中,很少現世,凡入世之妖也大多以人形行走。 “而今的妖皇便是那帶領眾妖返回倉決古國的大妖,對族人極是護短,妖國之中皆是對人族敵視之輩,這便是妖國。雲崖,你可懂了?” 文墨緩緩點頭,默然半晌,也未回答。 雲鬆子見狀,暗暗嘆了口氣,揮手讓二人退去,自己也起身回往靜室去了。 江隨雲引著文墨往客房而去,二人在路上卻也提不起興趣說話,到了客房門口,江隨雲開口道:“師弟,你且在此休息,咱們悠閑地先過年,一應事項過完年後再說。” 文墨點點頭,開口道謝。 轉眼間,臘月已過,文墨探聽得妖國之事後,心思愈發沉重。每日裡將師父拿出來曬日頭時,隻是看著白瑩瑩的玉蛋發呆,也並不言語。除此以外,又似發了狠一般,繪了大疊大疊的符文裝在袋中,每日間除了此兩件事外,旁的事情並不理會。 其間,江隨雲也每日來拉著他去膳房用餐,講一些或觀內、或聽聞而來的外界趣事,文墨每每聽了也笑幾句,卻並無談論之意。江隨雲知道文墨應是復仇無望,心下頹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卻也不說破。 除夕,回龍觀自是熱熱鬧鬧了一番,內門有雲鬆子並六大弟子,邀文墨一同宴飲一番,外門則是幾十名普通子弟張燈結彩,嬉笑歡鬧,到的半夜點起花燈爆竹,熱鬧非凡。 文墨眼見得此熱鬧景象,終是少年心性,也是跟著江隨雲一眾人等,四下遊玩笑鬧,終於將近日裡的愁雲慘淡拋在了一邊。 待得新年過去,文墨便擔心起師伯。生怕師伯尋回觀中,自己卻是不在,雖是留下了訊息,但心中仍是惴惴。方過正月十五,文墨便尋了江隨雲,言說欲返白鶴觀,等候師伯歸來。 江隨雲點點頭:“今日門內有客來訪,師父已在客堂中與來人聊了許久,估計也快結束了。我倆直去客堂外等候便可。” 二人來到客堂門外,卻見得雲鬆子正送一位錦衣公子出來。那人二十歲上下,相貌堂堂,身著華貴錦袍,身邊跟著兩個隨從。出得客堂門來,回身向著雲鬆子恭敬行禮後,轉身下山而去。 江隨雲湊到師尊身旁問道:“師尊,此人又是哪家的貴胄子弟?又是來咱們觀中敬奉香火的麼?” 雲鬆子笑道:“又來胡說大氣。這是那淩瑯閣崔家的崔星閣崔公子,崔家是那百年煉器世家,哪裡是凡人貴胄所能及的?” 江隨雲奇道:“那崔家不是在清河一帶麼,什麼稀奇事大老遠巴巴地,從北邊跑到咱們這裡來?” 雲鬆子揚了揚手中的一頁請柬,笑道:“確是有些稀奇事,進來說罷。”轉身又踱入客堂。 江隨雲扯了文墨一下,便一起跟進了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