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聞言,和眾人麵麵相覷。素來聽聞有僧人在路旁閑坐,凡路人言語有何真性慧覺流露,便相邀此人論法談道,往往故事總是從此處開始,被邀請論道之人也多有奇遇,成就一番事業。 可如今站在此處的,一個道士,一個倀鬼,一個熊精,另有一個到底是甚麼自己都說不清楚,想來決計不是故事中那真性自覺之人,甚至跟佛性圓覺之事也半點扯不上關係。 文墨想到此處不覺啞然,但看那老僧微微含笑,麵目慈善,倒不似有何惡意,便點點頭道:“好啊,未請教大師法號?”邊說邊在老僧身前坐下,素影帶著丹元和英雄也圍著桌邊坐定。 幾人坐下,老僧笑著招手喚店家又是上了一壺茶水並幾個茶杯,抬手提起茶壺幫眾人一一將茶杯斟至八分滿,隨後回道:“老衲法空,卻不知幾位居士都如何稱呼?” 文墨笑著回道:“回大師,弟子道號雲崖,隻是因些瑣事今日出行便宜行事,故而做了俗家打扮。”隨後拱手行了一禮,接著又逐個介紹道,“這幾位均是雲遊路上遇到的朋友,英雄大哥於我有救命之恩,也是武道的修者,這兩位是素影姑娘和丹元姑娘,因著一些事情暫時與我同行。” 法空微微笑道:“原來是雲崖道友,方才聽聞道友所言天地萬物,各司其職之論,倒是精妙。這世間蕓蕓眾生,奔波忙碌,所行所為確也都是各居其位,各司其職,但此行所為也不過是個求存之法。眾生求存遠較你我艱辛甚多,你我既然都為修道之人,已占著壽元長久、手段通天等諸多便利,遇著這黎民百姓當思眾生辛苦,能幫則幫,能渡則渡,也算是為修行路上結個善緣,於人於己皆是莫大的功德。” 文墨聽他話語,句句勸人向善,似是勸慰之意頗重。隻是兩人不過江湖偶遇,原本互不相識,想來隻是佛門中人慈悲為懷,與人攀談難免句句言善,當下道:“大師所言極是,眾生困苦,自是要與人為善。但弟子稍有幾句妄言,還請大師指正。弟子私以為此世間善惡之論,大多有所偏頗。” 法空微微揚眉,兩道白眉輕輕抖動,左手輕輕搭在茶桌邊緣,口中奇道:“不知道友意有何指,老衲願聞其詳。” 文墨微微思索一陣,回問道:“林中有虎,捉鳥捕獸,不知大師覺得虎與鳥獸,孰善孰惡?” 法空搖頭道:“各有因果,無謂善惡。”輕輕將右手也搭上了茶桌邊緣。 文墨又問道:“水邊漁夫,捕魚捉蝦,不知大師覺得漁夫與水中魚蝦,孰善孰惡?” 法空繼續搖頭道:“前因後報,各論源頭,亦是無謂善惡。” 文墨笑著道:“弟子以為,在虎與漁夫看來,便是無謂善惡,在鳥獸與魚蝦看來,隻怕虎與漁夫乃是此生所見最窮兇極惡之輩。所以弟子以為,善惡本就不能簡單論及一方,彼之善即為吾之惡,正如常聽世間說書先生所言,彼之仇寇吾之豪雄。 “真正的善惡還是當以‘度’論之,無論老虎捕食還是漁夫捕魚,皆是大師所言的眾生奔忙求活,當然是無謂善惡,但若是有一頭老虎,整日裡殺戮為樂,明明所捕之物已夠自己過活,卻還要將整片山林鳥獸殺個乾凈,這便是老虎過了那個‘度’,自然行了那取死之道。可倒也不需旁的人出手,它自己不出幾日便要餓死,這便是天道循環,惡有惡報的道理了。” 法空聽了文墨一大串話,雙眼微微瞇起,又是笑著問道:“道友所言有理,不若還以老虎為例,此虎自此隻取足以果腹的鳥獸,過了許久,卻是修成妖身,此時又當作何論處?” 文墨愣了一愣,沒想到簡單一個比方到了法空嘴裡,居然還變出了下集,心裡一個咯噔,認真分辨法空表情,卻是看到對方笑瞇瞇地不似話中有話的模樣。遲疑一下回道:“那自然也是要看他如何行事了,殺戮無度自然為惡,自守本分當然便不是惡了。” 法空道:“那為何不能稱之為善?” 文墨正色道:“與人無益,隻能說不惡,未曾以己之行追尋天理,以己之力救人水火,又怎能稱之為善。善之一字又豈是那般容易做到的?” 法空回道:“那這世間,皆論妖為惡,人為善,不知道友如何看?” 文墨撇嘴道:“善惡隻論心行,哪裡又要以種類來分,人是眾生,妖便不是麼?” 法空聞言,哈哈大笑,笑罷搖搖頭道:“道友心性澄澈,之前自詡妄言,倒是真正妄自菲薄了,嗯,好罷,果然有趣。”隨後站起身來,扔了幾枚銅錢在桌上,袍袖飄飄,搖頭笑著走了。 文墨和英雄等人麵麵相覷,隻覺得這老和尚也不知是想說些甚麼,整件事情沒頭沒腦,莫名其妙,倒是被他請著喝了頓茶水,眾人精神爽利了許多。 丹元在一旁嘀咕道:“老和尚好奇怪,囉囉嗦嗦地不知道要說甚麼。” 素影倒是若有所思,開口道:“這人不是一般的和尚,我在他身上聞不到一點情緒的味道,也看不到五誌之色,好奇怪,從來沒怎麼見過。嗨呀,所以我討厭寺廟,那裡什麼都沒有。” 文墨也是一臉茫然,拽了拽一旁的英雄,英雄端坐條凳之上,被文墨拽了兩下,猛然驚醒,開口道:“咋子了?要放飯了嗎?”抬手擦了擦打盹流出的口水,便站了起來。 文墨哭笑不得地說道:“英雄大哥,你不是剛吃過午飯麼,這還沒過一個時辰呢,我們繼續逛一逛罷。” 幾人笑鬧兩句,約好在坊市口集合,便分頭到坊市之中各處閑晃。文墨見到一處書肆,喜滋滋去裡麵翻找話本典籍,丹元和素影則是兩人低語一陣往脂粉店裡去了。英雄見到了一處酒館,揉著臉上蒙起的圍巾,擦了擦口水,卻隻是在書肆門口地上坐定,等著文墨出來。 文墨捧著幾摞書本,邊走邊往腰間芥子袋內塞去。走到書肆門口,看到英雄歪在地上睡得鼾聲大起,倒是十分不好意思。英雄體型壯碩,粗布遮麵,看來極不好惹,倒也無人去打擾他酣睡。文墨過來拽了他幾下,他方才清醒,隔著圍巾揉揉麵頰,精神抖擻地跳了起來,兩人便往坊市門口行去。 走到門口卻見到素影和丹元二人笑語吟吟地站在那裡閑聊,她二人麵目美艷,為避免好事之徒尋釁,今日都是麵紗遮麵,隻是聲音清麗,仍是惹得路人比比側目。 文墨見狀,連忙上前招呼大家聚起,往客棧行去。 眾人在街上溜達行走,待到客棧門口時卻是吃了一驚,隻見客棧正門一群人圍得水泄不通,幾名官差站在門口,左右張望,似是在等待何人。文墨倒也未曾在意,隻是走至門前,卻見一人跟指著自己與幾名官差耳語幾句,文墨認出那人似是中午在孫府門房內見過的一名小廝。 正在疑惑間,那名官差便大步走了過來,直對文墨喝問道:“你可曾在中午往孫府門口走過一遭?” 文墨還未作答,一旁英雄便已跨前一步,沉聲問道:“你要爪子嘛?” 官差突然間見到這文弱書生背後那鐵塔一般的漢子逼上前來,身形幾乎將自己包裹起來一般,一股子兇煞之氣撲麵而來,嚇得忙往後撤了一步,將腰間單刀抽出半截,喝道:“你待怎地!莫非是要襲殺官差麼!” 丹元眼中紅光一閃而過,正想跨步向前,素影倒是輕輕拽住她袖子,微微搖了搖頭,又暗暗指了一下文墨。丹元看去,隻見文墨將手背在身後,微微搖了幾下,隨後往前幾步,擋在頭裡,開口道:“這位官爺,不知出了何事?” 官差還未答話,素影一步踏前,湊到文墨身旁,低低說了一聲:“客棧內‘怒’都快溢出來了,殺氣好重。” 文墨心下一驚,腦內念頭電轉,天華宗、肅天院的名頭一齊湧將上來,卻不知自己又是何時露了蹤跡,當下臉上強撐著未曾變色,隻聽對麵官差說道:“孫家人的孩子是你擄走的罷,跟我們去縣衙走一遭。” 英雄在旁爆喝一聲:“放你娘的屁!” 幾名官差聞言皆是往後倒撤一步,腰間單刀已是抽在手中,文墨看到這幾位突然間臉色發白,手腳發顫,連帶著刀尖都在抖個不停。又想到方才素影所說之事,心下一動,口中叫道:“跑!” 隨後甩手幾道金光飛出,將周遭看熱鬧的眾人護了起來,自己腳下微光連閃兩下,兩道泛著白光的神行光符已是附在鞋底,身形立時騰起幾丈,虛步踏在空中,一道流光往城外直射而去。 文墨騰空躍起之時,丹元已是將身形一晃,一道紅光附在文墨身後,素影則是須臾之間便不見蹤跡。英雄則將身子一團,團成一個球,在地上蹦了兩下,高高躍過人群,往房頂一落,隨即一路風馳電掣般往城外沖去。 幾人身形剛一動作,客棧正門便已轟然炸開,幾道白光自客棧中激射而至,卻是與文墨等人擦身而過,在文墨留下的金光屏障之上彈射幾下,激起一陣光圈。若不是文墨提前布下金甲符,周遭人群被這幾道白光掃中,隻怕是難免死傷。 白光閃過後,自客棧之中跳出三道白衣人影,見文墨等人已是遁空而去,幾息之間早已不見蹤跡,不禁個個心下大急。其中一人叫道:“六師弟,速速給大師兄發訊,符道人在汝州梁縣現身,卻是讓他給跑了。” 另一人應了一聲,轉身就要轉回客棧之中,卻是又被先前那人叫住,囑咐道:“還有,跟師兄說一句,符道人並非一人,身旁尚有同夥,妖氣沖天。” 說完手一揮,和另一白衣男子化作兩道流光,朝著文墨等人離去的方向追去。 文墨自從在“品茗大會”上受盧陽啟發後,這兩個月花了頗多心血在淩空起符這門手段上,如今用起來已是得心應手。方才素影提醒局勢有異之時,他便默默將朱墨筆自芥子袋中取出。在穀中之時,文墨便已試出,朱墨筆可在其中留存十四五張符咒在其中,待到臨敵之時便可隨意調用激發,符咒威力也遠超紙符一類,端地神異非常,如今一試,果然好用。 隻是當日在天河山中時,文墨便發現朱墨筆淩空起符之時,不似在符紙之上繪製那般,筆中有朱墨滲出,而是必須以自身心血為墨,方可用這淩空起符的法子。尋常戰鬥些許血液倒也無傷大雅,若是遇上苦戰,自然還是要善用筆中預存的符咒方為正道。此刻文墨也是明白了筆桿之上那句“以我心血錄春秋,血不盡兮筆不休”其中之意。 先前文墨對峙之時見得官差行容有異,他料得藏身客棧之人必然立時發難,當下便呼喝出聲,眾人立時照著前一日在穀中商量好的辦法,各使神通撤了出來。 文墨腳下踏動神行光符,在半空中疾沖,隻消片刻便已從城中沖至了城墻邊。足下略一發力,神行符白光閃動,便從城墻上躍了過去。 他躍過城墻卻是驚動了墻頭守軍,軍士頓時個個彎弓搭箭,幾根羽箭飛來,文墨伸出朱墨筆在幾支箭頭輕輕撥動,將箭支撥開一旁,身形卻早已又沖出去了極遠。守軍見他也未曾回返,便收起弓箭,招呼斥候往縣衙通報,卻不想背後又是一顆大球沖到,在城墻上撞了幾下,將城頭撞缺一塊後,蹦出城去。 軍士們個個目瞪口呆,卻不知後麵而來這個黑白相間的大球又是個甚麼來路。正在驚訝間,又是兩道白光從城門中飛速穿行而去。 一個參將模樣的軍士站在城頭大罵一通,等了半晌也未見後續有何異狀,隻得繼續安排人手修葺城墻,入城通報去了。 文墨往前沖到一處岔路口,後方英雄咕嚕咕嚕地趕到身旁,將身形一展,牢牢立在當地,開口道:“文墨,你啷個曉得客棧裡頭有問題的?” 文墨搖頭道:“不是我,是素影提醒我的,她看到客棧內有怒氣升騰,察覺到其中有詐的。英雄大哥,你看到素影往哪邊去了麼?” 英雄搖搖頭道:“滾的太多嘮,頭暈暈的,沒看到她去哪卡了。” 文墨點點頭道:“我們在這裡等上一會吧,她怕是沒我們來那麼快。” 英雄道:“那怕是有點麻煩哦,我剛才看到後頭有兩個瓜皮追上來了。” 文墨將牙咬了一下道:“說不得,怕是要打上一場了。” 英雄眼睛一亮,兩個拳頭猛地撞擊一下,將臉上圍巾扯下半邊,一口森森白牙已是露了出來。 兩人正拉開架勢準備等後方追兵殺到,卻聽得背後傳來一聲佛號,有人笑著說道:“二位道友,若是戀戰,恐怕要被‘天華宗’、‘肅天司’兩家咬住鬆不了口了。” 文墨急轉身形,卻看到先前在茶攤旁見過的法空和尚站在身後,笑瞇瞇看著二人。 法空笑道:“二位隻管離去,追兵交由老衲處置即可,素影姑娘如若前來,二位如有何話語交待,老衲也可一並帶到。” 文墨想了一想,道:“素影倒是不必,我剛才也隻是擔心她被追兵截住罷了。如此,勞煩大師費心了,日後自當拜謝,卻不知大師在何方禪院修持。” 法空微微點頭道:“卻也不必掛心,前緣有定,後事難知,恩恩怨怨,莫非泡影,道友自去便是。” 一旁英雄突然叫了一聲:“喂,和尚,我是個妖怪的嘛,你一點都不在乎的嗦?” 法空笑道:“人是眾生,妖便不是眾生麼?” 文墨聽聞,臉上紅了一下,當下拱手行了一禮,將一旁英雄拽起,一同向著山中跑去。 半盞茶的功夫,兩道白光飛馳而至,法空見到便高誦了一聲佛號。兩道光芒在他身前停住,化作兩個白衣男子。 為首年紀稍大一點的開口叫道:“喂,和尚!可有見到有人從此處過去?往哪個方向去了?” 法空點點頭道:“自然是有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往這個方向去了。”說完,用手指了指與文墨離去完全相反的那條小路。 另一名白衣男子開口道:“你看著麵善,不知如何稱呼?” 法空笑道:“老衲風覺寺法空,與施主曾於兩年前論道法會上見過。” 年紀稍大些的白衣男子心下一驚,道:“原來是臨淵派祖庭,風覺寺的住持大師到了。法空大師,在下方才失禮了,請大師莫怪。” 法空笑道:“和尚住持,有何不同,施主著相了。” 男子又道:“大師可也是來追捕那符道人的?不若與在下等人一同前往,定能生擒此獠。” 法空點點頭道:“老衲聽聞‘天華宗’廣撒英雄帖,欲要捉拿那勾結妖族叛逆,意欲為禍我人族地界的符道人,卻不知貴宗又是如何得知此人會於此地現身,還提前告知了本寺僧眾的?” 男子得意笑道:“我宗門與‘肅天院’本就一體同宗,‘肅天院’監察天下,自然有門路探知此事,若是大師與我等前去,得奏大功,也是搭救天下蒼生的一樁義舉。” 法空搖搖頭道:“化外之人,怕是難受此因果,還是請兩位‘天華宗’的高徒盡心盡力。老衲年事已高,實在是難當重任,還請二位莫要見怪。” 那男子聽聞,頓時滿臉悻悻之色,也懶得再與法空多說。略略拱了拱手,兩人便往著旁邊那條小路追去。 法空看著二人追去的身影,搖了搖頭,依舊站在原地,似是在思考甚麼事情。 清風拂過,樹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