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公子柳修遠剛好在別院之中落腳過夜,因昨日陪都京洛中來了一位尊貴無比的客人,父親在知州府中設宴款待。故此柳修遠便將一乾人等全拉來別院,通宵達旦忙碌,以期今日能向這位貴客復命,也好保得父親前途。 他父親柳明淵前些日接了上峰令旨,提早了在宛陵城中一樣物資的收取時限,昨日便有貴客前來督辦,柳修遠急急協調諸般事項,召集了一眾好手能人,日夜趕工忙了一個通宵,堪堪將貴客所要之物準備停當。 柳修遠心下大大鬆了一口氣,他自小跟隨父親修習京洛中一位王室貴胄傳下來的神妙功法,隻是區區一夜未眠,倒也不覺疲憊。隻因物資收取時限提前,險些將他父子驚出個好歹,柳修遠隻知此項物資與一件大事乾係甚大,卻也不知是何等大事,父親從來也未向自己言明。 柳修遠回到自己在別院中的書房內,召了最為親信的一人前來。此人名喚乃骨蠻,自南方百越之地而來,一手巫祝血煉之法甚是了得,算是收集物資之時不可或缺的良才。 乃骨蠻推開房門進來,他現下身處中原腹地,自然也不再做夷人打扮,身穿一套粗布短打衣衫,隻是皮膚黝黑、顴骨高聳,看來絕非中原人氏。他兩步走到柳修遠近前拱手道:“公子,你有事找我?” 柳修遠點點頭道:“血蓮子已經收斂妥當了麼?” 乃骨蠻回道:“幸不辱命,已然備足三百六十一份,比之貴人所下令旨尚多了六十一份,以作備用。” 柳修遠沉吟片刻道:“留下三十份,以備日後取用,其他的交上去吧。” 乃骨蠻點頭稱是。 柳修遠頓了頓又問道:“那些血肉花還有幾個能用的?” 乃骨蠻眉頭皺起,當下便回道:“公子,此次上峰催促得急,屬下隻能加劇陣法淬煉,自然活不下幾個。丹房之內共計四十三人,現下隻活著七個,其餘血肉花都已榨取乾凈,再也用不得了。” 柳修遠嘆了口氣道:“這次上峰催得急,咱們一時措手不及,連多年來存下來的貨都耗了個乾凈,也是沒法可想。這樣,你帶著趙六、刑三他們幾個,去到城中再抓些乞兒乞婆來,挑選那些能用得上的,其餘的殺掉作為肥料罷。若是數量依舊不足,再去找城中牙行,以州府的名義進些奴仆丫鬟作為補足即可。近日裡北麵戰事逼緊,流民越來越多,血肉花倒是不愁補充之事。”他又將指頭在桌案上點了幾點,惋惜道,“隻可惜前日裡常家那個媳婦兒,純陰之體,一人便可抵得上幾人的分量,卻是與萃取之法大大不合,又是見了丹房的景象,隻得弄死了事。” 乃骨蠻聽了柳修遠的吩咐,點頭稱是,又安慰道:“公子大可不必煩憂,這純陰之體固然少見,倒也不是罕絕之物,日後尋到再補上便是,咱們還是萬事求穩為上。” 柳修遠聽聞,笑了笑道:“骨師你倒是個滴水不漏的性子,我和父親得你相助,實是平生之幸。我料想父親和他上峰所圖之事必然乾係甚大,如今又催收血蓮子,隻怕舉事便是近日,此時倒確實要萬事求穩,謹防功虧一簣。如此,諸般事宜,要勞煩骨師你費心了。” 乃骨蠻聽了隻是微微一笑,低頭拱手,隨後便退出房門去了。 柳修遠見他離去,微笑半晌,臉上神色忽地一變,一股陰戾之色湧起,思索一陣便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養神。 院外城中隱隱傳來幾聲雞鳴之聲。 柳修遠在屋中閉目假寐,過得一炷香的時間,窗外有天光亮起,已有府中下人出來灑掃院落。忽地聽得院中咕咚一聲,下人們頓時吵嚷喧鬧起來,其間夾雜著護院家丁的吼叫之聲。柳修遠料想是哪個下人不小心將院中何物打破,以致紛鬧,當下便皺眉睜開雙眼,心中暗道:“這班狗奴才,什麼事情都要大呼小叫一番。”正要呼喚仆人來斥責兩句,忽地聽得院中幾名家丁慘呼兩聲,隨後便是咕咚邦邦之聲響了幾下,接著便沒了聲音,先前喧鬧之聲也為之一靜。 柳修遠當下便明白怕是有甚麼不長眼的人找上門來了。當下眉毛立起,豁然起身,便往門外走去。 推開書房大門來到院中,隻見院內站著兩人,一名灰袍道人,一名白衣女子,地上還躺著一個男子扭來扭去。幾名家丁躺在院墻角落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來人正是文墨一行。文墨一路趕來,心中思慮若是以僧人麵貌來鬧上一番,隻怕給天音寺中諸位大師平添麻煩。他便在路上解開“無我相”之法,又將渾身行頭換作一身灰布道袍,仍以道人麵貌示人。他心中念及這道士身份在江湖上已然有了一個“符道人”的名頭,被天華宗臟水潑了個遍,此刻拿來撐起場麵,大鬧一番,倒也般配。 四人拎著常彥成一路趕來,潛入別院之中,又是丹元出手擒了一名府中下人,施展魘術,問出了知州公子昨夜起便在別院之中歇息,現下正在書房之中。文墨當下便叫丹元龍煙隱入影中,自己拎著常彥成一路踹開院門,到了書房所在的一處側院之中,將常彥成一把擲在地上,當場便將一眾灑掃梳理的下人嚇得四下驚叫奔逃,又有幾名護院上前想將文墨二人擒住。 文墨這一行人一個正常人族都沒,這些尋常家丁如何能擋得住他們,當下便被文墨幾拳幾腳捶出去了五六丈遠,個個撞在院墻之上昏死過去。 正在這時書房大門吱呀一聲推開,一名看來儒雅貴氣的青年男子走了出來。文墨見了當下喝道:“你便是知州的公子了?倒行逆施,喪盡天良的畜生,你在此地殘害城中百姓,到底是安得何等居心?” 柳修遠一出得門來,便叫文墨當頭一聲喝問,話語之中還偏偏涉及此間隱秘之事,不禁心下一驚。但他也是跟隨父親在官場之中打混許久之人,簡單一句喝問倒也不至讓他麵上變色,當下便拱手回道:“道長何出此言?想來是受了小人妄語蒙蔽,以至誤解於我,我身為知州之子,理當護佑一方百姓,為父分憂。道長所言殘害百姓之語,在下可擔待不起。” 文墨倒是早已料到他必然抵死不認,隻是冷笑一聲,在地上常彥成身上踹了一腳狠的。常彥成吃痛之下,當場開口慘嚎起來,喋喋不休地把受柳修遠蠱惑,將妻子謀害之事從頭到尾,翻來覆去念叨個沒完。 柳修遠先前隻是暗自提防文墨,未曾在意伏在地上的常彥成,此刻常彥成貫口一般將事情從頭到尾說個不停,柳修遠才注意到地上的正是那常家的浪蕩子,當下心裡一沉。正待開口辯解兩句,忽地從院墻之上一道血光閃來,常彥成的腦袋便似被一股大力擊中,當即碎成了一地爛泥。 一名皮膚黝黑、顴骨高聳之人輕輕躍過墻頭,落在柳修遠身側,開口道:“此等妄人,浪蕩無度在城中人盡皆知,如今倒是來到柳公子府中大放厥詞,實在死有餘辜。”來人正是那乃骨蠻。 文墨先是一怒,繼而一驚,此人出手滅口傷人,自己竟然絲毫未覺,心中自起了萬分警惕。 柳修遠道了一聲“骨師”,隨即又轉向文墨道:“這位道長,隻怕你也是遭小人蒙蔽,覺得在下乃是十惡不赦之徒,故而上門欲要除在下而後快罷。擅闖朝廷命官私宅,按本朝律例當徒流三千裡,但道長本意是為民除害,在下也不願追究。在下就不再留客了,骨師,代我送客。” 文墨冷眼看著柳修遠侃侃而談,待他話語一停,當即開口淡淡道:“是麼?那你敢不敢讓貧道看看你家後院地下之物?” 柳修遠聞言一驚,卻不知消息又是如何走漏,當下朝著乃骨蠻使了個眼色道:“在下實在不知道長甚麼意思,既然道長執意要看,骨師,帶二位貴客去後院走一遭吧。” 乃骨蠻心領神會,今日乃血蓮子繳交之時,柳修遠本就不願節外生枝,自然想要將文墨二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滅口。後院本就被乃骨蠻布下血煉之陣,此番言語,柳修遠自然是打算等到二人步入陣中,便叫乃骨蠻發動陣法滅口。 乃骨蠻當下右手往身側一攤道:“二位,公子有令,請隨我來。” 文墨正要舉步跟上,素影突然拉住他開口道:“兩個人身上‘思’緒頻閃、‘喜’樂過頭,惡意昭彰,此舉有詐。” 文墨一驚,當下一伸手,朱墨筆便捏在指間,雙臂上已然金光繚繞,電蛇盤旋。 柳修遠聽了素影之言,當下往她身上看了兩眼,不知自己二人又是如何露了馬腳,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當即開口低喝一聲:“骨師,動手!” 乃骨蠻嘆了一聲,伸手在腰後一抽,手中多了一隻白森森的笛子,細細看去,這隻笛子酒盅口粗細,節節凸起,骨殖嶙峋,竟是一段小兒脊骨製成。 乃骨蠻將脊骨笛往嘴邊一湊,鼓起腮幫輕輕一吹,便是一段淒厲之聲響起,宛如厲鬼呼號。他身後驟然騰起大股鮮血,血漿凝成幾股長蛇,如軟鞭一般,朝著文墨二人猛抽而來。 文墨探手拉住素影,腳下青光閃動,往小院之外倒躍而出,落在院外花園之中,手中朱墨筆筆尖微顫,數張靈符凝在筆尖周遭,引而不發,隻待乃骨蠻上前。素影當下隱去身形,潛在一旁隻待時機下手。 乃骨蠻背後血漿長鞭盤延而起,將他高高舉過院墻,追擊而來。他見了文墨的架勢,心下一動,開口叫道:“我道是那位江湖名宿至此,原來是近日裡大名鼎鼎的符道人到了。聽聞天華宗所言,你也是個勾結妖族的梟雄之輩,怎地突然良心發現,來尋我等晦氣,難道要改邪歸正,行些英雄之事麼?” 文墨冷冷道:“我還以為你也是個喪盡天良之輩,沒想到還有少許良心,也知道尋你們的晦氣乃是行英雄之事啊。” 乃骨蠻被他話語一沖,一句話梗在喉嚨裡僵了一僵,當即怒吼一聲:“小輩無禮,且看手下真章!”手中脊骨笛往嘴邊一湊,淒厲怨毒的調子頓時響了起來,身後血漿翻湧奔騰,鋪天蓋日往文墨湧來,所過之處,腥氣撲鼻,園中花草霎時枯萎腐爛。 文墨將朱墨筆輕輕一勾,兩道金光疾飛而出,在空中迎風便長,每道金甲符都直漲至兩丈見方,似是兩塊極大的盾牌並在一處,將奔湧而來的血潮盡數擋住,反往乃骨蠻頭上扣去。 乃骨蠻將脊骨笛橫起,曲調登時一變,幽邪之氣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曲聲變得殺伐淩厲,被金光盾牌擋住的血潮忽地一頓,往中一縮,接著便化作一大團尖刺,直透出道道血光鋒刃,在金光盾牌上刺出數十個巨大的血色斑塊來。 血斑在金光中迅速暈染開來,直將兩塊金甲符化成的巨大盾牌變作通體血色,隻聽得鏗鏘聲響,接著便是一陣令人牙酸的咯吱之聲傳出,兩塊金甲盾牌轟然碎成了漫天血花。 乃骨蠻口唇未離脊骨笛,眼中卻滿是得意之色。他近幾日便聽江湖傳聞,言說天華宗提及符道人一手金光符咒能攻能守,端地厲害非常,如今看來,自己的血煉之法,取了屍油汙血煉製,極擅汙人法寶,倒是這金光符咒的天生克星一般。想來連那天華宗都大感頭疼的符道人,隻怕今日便要栽倒自己手中。 當下乃骨蠻便向文墨所站之處瞥去,誰知一眼望去,文墨竟然早就不見蹤影。乃骨蠻心中一驚,口中脊骨笛曲調急忙又是一變,隻來及吹出兩三個音節,卻聽得身側一道淩冽風聲傳來,接著便是一道金光帶著電蛇擊在他的身側,乃骨蠻應聲飛出數丈,轟然一聲撞在一處屋舍上,將門窗墻壁砸出偌大一個窟窿,四處飛揚的濃稠血漿也隨之一並灌入那間屋中。 文墨便站在乃骨蠻方才站著的位置,單腿收回,小腿上金光電蛇盤繞。他手中朱墨筆卻未閑著,已然是三道雷符成型,筆尖微微一甩,三道電光挾著沉悶雷吼之聲,朝著那間房舍轟出,將房舍都轟塌了半邊。三道雷光卻未曾消散,依舊來來回回在半邊塌掉的房舍中犁了幾遍,磚石瓦礫被細細碾成一堆齏粉,堆了足有一尺來高。 素影在文墨一旁現出身形來,對著他搖了搖頭道:“還未了賬,怒氣高漲得厲害。” 文墨點了點頭,叮囑道:“這人周身上下穢氣遍布,你可別去抽取他的五誌情緒,隻怕有害無利。” 素影笑了一下道:“也不是抽來的情緒都要吃掉的,燒了也行。” 文墨嗯了一聲,回道:“你小心些,別犯險。” 兩人正在說話間,隻見那處瓦礫堆縫隙之間猛地迸射出滴滴血珠,在半空中匯成一道人形。血漿扭了幾下,血色褪去,化成乃骨蠻的樣貌落在地上,此時他已不再是中原人氏打扮,裸露著上半身,下身一條青布褲子,腰間掛著一圈各類小獸頭骨,上身刺滿了血色花紋刺青,此刻隨著乃骨蠻呼吸明滅不斷。 乃骨蠻將頭抬起,吐了一口濁氣,陰陰笑道:“小雜碎,你打得阿爸很是爽利啊。” 文墨回道:“哪裡來的爛肉血泥,也會口吐人言了?倒是大開眼界之事。” 乃骨蠻聞言心中怒氣更甚,正待開口回罵,突地覺得心中一空,滿腔怒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抬眼望去卻見那古怪白衣女子,手中提著一盞燈籠朝自己微微晃動,燈中燭火碧綠,竄起半尺來高。 乃骨蠻心下一驚,當即在腰間一抹,不知從何處抽出兩根白森森半尺來長的肋骨,兩根肋骨端頭尖銳無比,寒光閃閃,宛若兩把尖錐,被他尖頭向下地握在手中。乃骨蠻腳下發力,猛地朝著文墨二人合身撲來,人未到而風先至,勢若瘋虎,兇悍異常。 素影當下往後退了半步,身影頓時不見。文墨則是雙拳一錯,雙拳雙腳俱是金光電芒炸起,迎著乃骨蠻沖了上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二人身形甫一交錯,拳影骨芒來往交鋒,或拆或擋,連消帶打,彼此之間瞬時已過了十數招。二人拳腳之間均是帶上了雷光血色,交手中便有紫電紅芒激射而出,一時間花園中電光血浪四下飛濺,將地麵打得坑坑窪窪。 文墨瞅準了一個空子,左手將朝著自己頭上紮來的兩道錐芒猛地向外格開,左腳在地上猛地一碾,一股旋勁自腰間順脊背直達右肩,肩帶手勁,右手自腰間半旋鉆出,五指緊攥成拳,帶著一股回轉暗勁直直擊在乃骨蠻胸前“鳩尾穴”上,一道金光夾著風雷氣勁往乃骨蠻身上直紮進去。 乃骨蠻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腹往後縮了寸許,借著來勢往後躍出,又在地上向後滑出兩三尺遠。站定身形,便噴了一口鮮血出來,血中還夾雜著道道電光。他狂笑兩聲道:“好一招‘虎賁勁’,小雜種!赤陽子是你的什麼人?” 文墨聞言便知本門拳法又是被人認了出來,心下哀嘆一聲:“師父啊!怎麼哪兒哪兒都有你啊……”當即便回道:“正是家師,你當如何?就算家師與你往日有舊,你為虎作倀,卻也饒你不得!” 乃骨蠻陰惻惻笑道:“有舊!自然有舊!若不是你師父斷我靈根,毀我寶物,我又何必背井離鄉,流落外邦!小雜種,此番舊賬,連本帶利都要在你身上收來!” 話音剛落,乃骨蠻身形扭曲崩解,化作滿地汙血,在地上匯作一個泥潭。泥潭中汙血翻騰不止,十數雙白森森骨爪猛然伸出,十幾具白骨骷髏自泥潭中飛快爬出,四麵八方朝著文墨蜂擁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