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洛亭聽聞文墨詢問,咽了口吐沫,道:“初時也未見得甚麼不尋常的事物,乍看來隻是個日出而作,日暮而息普通地界。我進了村中,也隻得壯著膽子尋了一個漢子來問詢,隻說自己是過路的客商,往京中去的,走到此處迷了方向,想要請教兩句。那村漢隻是隨意問了兩句,言說自己也弄不清楚,將我領到一處小院門口,先進去叫喊家人給我盛水,再去詢問村中上了年紀的老人。我心下想到,這地方本就邪門,若是端出一碗怪模怪樣的東西,我是喝還是不喝?等了沒多久,那村漢端了一個粗瓷碗出來,倒也沒甚麼古怪,隻不過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清水。我心裡發虛,隻是推說不渴,不敢吃喝這村裡的一點一滴東西。 “那村漢倒也不曾在意,隻是領著我往村西頭走去,到了一間破草舍跟前,他上前去敲了敲門,口中叫著張老倌,等了片刻卻是一個麵容黢黑削瘦的年輕女子出來開門。那村漢此刻便怪起來啦,他望著那年輕女子,口中叫著:‘張老倌,你在咱們這張家村住了有幾十年啦,可知道往京城去的話,是要走哪個方向麼?’,我心下奇怪,想著自己怕不是問了一個呆傻之人,怎地將人家一個女兒家稱做老倌。誰知那女子並不在意的模樣,回道:‘牛嬸,俺爹俺媽說了,昨日那兩匹花布需再加兩個銅板,你這隻有一枚,俺怕是要被爹媽責打了。’ “我當時聽得一頭迷糊,這兩人嘴裡說的全然不是一回事,那村漢明明是個男子,怎地又會叫做牛嬸?隻是身在險地,卻不敢多作言語,隻得一路聽下去。誰知道他兩人雖然前言不搭後語,卻也聊得你來我往,片刻不停。那被叫做張老倌的女子最末了嘆了口氣道:‘既如此,那俺還是在屋裡坐著等你罷,牛嬸你可要快點回去取了錢來,不然俺今日定要叫爹娘打碎了去。’那村漢哈哈笑著道:‘張老倌到底是見得多識得廣,原來是往西頭村口去便是了。’兩人相互作了個揖便分了開,女子回身進了屋,那村漢卻是一臉得意地望向我,道:‘客人,這張老倌可是咱們張家村周遭十裡八鄉有名的老壽星,今年活了足有九十八歲,他說是往西村頭去,你也聽見了。’我心裡道:‘我聽見了,那張老倌叫你牛嬸回去取錢。’口中卻不敢亂說,此刻我已知曉這座村子隻怕是邪門得緊,生怕說錯了何事,讓此間地界忽起變故。於是我隻是連連稱是,便往村口那邊走去,想著回州府叫了同伍之人,再做計較。 “誰知接下來便出了差池,那處草舍本就在村子西頭,往前走上幾步就是村口。隻是我到了村口那座木樓之時,卻怎生也走不出去,隻是在那一片地界來回打轉。隻要往木樓外邊跨出一步,眼前景色轉瞬就倒了過來,變做走回村裡的方向。來回轉了幾輪,我也顧不得那許多了,當下便用了‘踏雲步’,想要從木樓上邊越過去,誰知靈力運了幾轉,招式卻是半點也用不出來。到了此時,我才覺察,在鄒家村中,我等修士似乎也變得與凡人無異了。 “其時無法可想,我隻得又調頭往村裡走去,邊走邊想,越想越覺奇怪。那村漢稱呼此處為張家村,那女子看村漢全如看另外一人,這西村口即便不是村民來往要道,也不能一個人也沒有,我在此地兜兜轉轉幾輪卻從未見得有半個人影靠過來。這樁樁件件,無一不是怪事,鄒家村果真邪門得要死,而我又靈力全失,隻留得一塊製式符牌,試了幾下也是半靈不靈,著實無力自保。雖然硬著頭皮往村中走去,我卻是不敢再去與人搭話,隻是往屋後小巷之類地方躲避。所幸一路行來,倒是無人搭理,我一路用心來聽,卻是不少村民彼此招呼之時,都是些你講你的、我講我的這般路數,男的被叫做女的,女的被叫做男的,老老少少全是反過來,偶爾有幾個人稱呼對了,後麵說的事情卻是亂七八糟,夾纏不清。 “我在村中閑晃了有兩三個時辰,初時隻敢在墻角溜達,後來發現隻要我不上前搭話,便沒人願意來搭理我。是以我便大著膽子在村子之間閑逛,從北到南,從東到西,這閑晃的兩三個時辰裡,我把這鄒家村足足逛了三遍,終於弄了個清楚。這村子倒是不大,前前後後攏共三十四戶人家,共計三百一十六口人,男丁一百三十五人,女子一百八十一人。姓氏什麼的就沒法記錄了,他們彼此稱呼時常錯亂,之前見過最離譜的一人,乃是一個七八歲大的男童,前前後後被旁人用了二十餘種稱呼來呼喚,從老爺子到小丫頭,不一而足,稀裡糊塗。 “不光是對著人胡亂稱呼,這裡村民便是對這地方的叫法也是全不相同。我在府衙裡麵見到案卷之上前後一十七樁與此處相關的案子,全都稱呼此地為鄒家村,可是這村裡的村民,有的叫此地為張家村,有的叫此處為打石鋪,還有什麼王家壩、青山裡、大腿把子村,什麼稱呼都有。案卷裡記錄這鄒家村的稱呼,乃是幾年前來過此地的幾位獵戶供述,等在下回了府衙,還得去尋了那幾個獵戶來,再好生查上一查。這查案之事,當真是半點馬虎不得,若不是著急尋來此處,在下也不至於甚麼功課也不做足,便找了過來……” 文墨見他七纏八歪,似是又要往著查案之事上說去,連忙提醒道:“那你在村中是如何跑出來的?這小女孩又是什麼人?” 那粉衣女童聽見文墨提到自己,雖是躲在陳洛亭身後,依舊探了頭出來。此刻天色已轉作深黛,主月剛剛自東邊山後探出頭來,一輪伴月斜斜掛在天際,兩月輝映,將地上照得一片銀白,那女童借著月光望了過來,一雙大眼睛在夜色中亮光閃閃。 陳洛亭聽文墨開口將話頭拉回,訕訕笑了幾下,繼續道:“我在那村裡前前後後轉了兩三個時辰,天色可就見晚啦。這村子在白日裡看來隻是有些怪異,卻還沒兇險,沒想著到了夜裡兇險之處便現了出來。 “先是天色一暗,本在村中來回行走的人,個個都猛得站在當地,一動不動,屋裡之人也個個都走到了門外。待到天色完全暗下,全村人都麵朝著東邊方向,口中大呼:‘天黑了!天黑了!’” 陳洛亭說到此處,似是又想起了當日詭異情景,復述那些村民喊聲之時,忍不住去學那些村民的聲音,喊聲頓時淒厲了幾分。文墨等人聽他喊得淒切,不禁麵麵相覷,轉頭看向那村中點點燈火,隻覺得又是陰森了幾分。 陳洛亭喘了口氣,繼續道:“我不知他們又是在發什麼風,隻得縮身躲在一處草垛之後,卻見得草垛當中伸了隻手出來,朝著我招了一招。我還道是什麼鬼魅邪祟,當即嚇了一跳,誰知緊接著從草垛中鉆了一個小女孩出來,便是這位了。 “這孩子躲在草垛之內已有兩天,見我湊在一旁,並未跟著那一群村民發瘋,便招手叫我一齊躲起來。我還想著再看看接下來會有何等變故,她卻小聲跟我說:‘快快躲進來,不然便來不及啦。’我聽她這般說,料想此間隻怕不是叫上兩句便算的,也就順勢鉆進那草垛之中。 “那些村民站在街上叫了足足有一頓飯功夫,初時還能聽得清說的是‘天黑了’三字,到了後來隻是口中嗬嗬亂呼,我倆躲在草垛之內,也看不到他們麵上神色,隻聽聲音倒似是獸吼牛叫一般。待到外邊沒了人呼喝之聲,草垛的縫隙之間卻是隱隱透了些黃光進來,我便悄悄將頭探了出去觀瞧,街上卻是靜靜悄悄沒了人影,村中屋舍裡麵倒是亮起了燈光,也不知那些村民是何時都回到了家中。 “這孩子在草垛裡麵扯了我幾下,我便縮了回來問她此間是何地界,她又是怎地來到這裡。她跟我小聲說了一遍,這孩子在家裡排行十六,故而別人都叫她小十六。她家本是商州人氏,家裡大人跟著族中一位親戚在京城做些小生意,販賣些點心吃食,將她也帶了去,在店裡麵做些幫手跑腿的事情。八月裡,小十六跟著家裡大人回了商州探親,帶她去了此地不遠處的麻區村走親戚,她白天跟了幾個親戚家的孩子出來,跑得遠了,倒是誤入了此處地界。 “我們兩人在草垛子裡捱了一整個晚上,待到了第二天,隱隱聽了幾聲雞叫,我鉆了出來,未曾見到村中有什麼人走動。我想著再在這村中待下去,隻怕是連自己都搭了進去,本來隻得我一人倒也沒甚麼,隻是這孩子年紀尚小,家裡父母丟了小孩,卻不知要心急成何等模樣,我若是不能將她救出,隻怕時間一久,她自己一個人,絕無幸理。 “是以我復又鉆回草垛之內,跟這孩子詳細問了一遍村中情形。商量一陣,我忽然想到昨晚之時,那些村民個個都朝著東頭呼喝,我進村也是走的那條道路,想來東頭村口怕不是有些活路可尋。那個時候正是晨間,村內沒甚麼人來回走動,是以我便抱了這孩子從草垛處鉆了出來,直往東頭走去。哪知道走到一半,天上的太陽卻是鬧起了怪事,本來隻是在天邊剛剛升起,我甫一走到村東路口,眼瞅著那日頭往中天一竄,村裡霎時多了許多人影,圍在我身邊,沒一個開口說話的,隻是拿眼睛瞪著我。 “我心下一寒,抬腳便往村口木樓沖去,隻聽到那許多村民追在我後麵,腳步聲啪啪亂響,我也不敢回頭去看,生怕看多一眼便被他們趕上。那個時候,心裡惶急萬分,這東口木樓沖不沖的出去,卻也是來不及想了,所幸跑到近前,往前一沖便沖出了村來,此時日頭卻已經挪到了西下之處。我抱著小十六,跑出來了沒多遠,便被一眾村民堵在了這裡,雖是出了村子,體內靈力依舊運轉不得。路上奔逃之時,我也曾靠著點拳腳功夫與幾個趕得快的村民動了手,隻是拳頭打上去,對麵一點反應都沒有,倒是拳頭被震得生疼。” 徐鳴聽到此處,對那村中奇詭之相頓時有了大大的興趣,已然不耐再聽下去,開口說道:“嗯嗯,是了,此後便是你被村民圍在此處毆打,然後撞上了我們。” 陳洛亭生來便是個話癆性子,不管什麼事情都喜歡掰開揉碎了講來講去,在府衙中時便因此被上峰不喜。同僚之間情誼雖厚,但相處久了,卻也無人願意聽他囉嗦,隻要話頭一開,旁人便笑著道:“是了是了,你老哥辛苦,隻說結果便是。”斷無一人願意聽他從頭到尾細細講來。如今一來僥幸逃出生天,二來居然有四人聽他囉囉嗦嗦講了這許久,實在是人生大幸,著實意猶未盡。 是以徐鳴雖已出言打斷,但他依舊恍若未聞,興致勃勃續道:“正是,在下雖然被那一乾鄉民堵住,所幸仍有這塊司中下發的製式符牌護身,這符牌若是將其間一處機括扳動,便可在周身一尺二寸外凝聚一道護身罡氣……” 文墨忽地出言問道:“你又是在何處得知一到天黑,這鄒家村諸般怪象便能回返村中的?” 陳洛亭聞言便道:“這可不就在案卷中寫著的麼?早年間此處亂象惑人,往往到了夜裡便悄無聲息,隻是當年辦案之人半點也弄不懂是個什麼道理。如今我算是在這龍潭虎穴裡走過一遭,知曉了每到日夜交替之時,那村民們便要站在村中鬼嚎,故此剛剛拚死一試,誰料竟然奏效,也是萬幸。” 文墨點了點頭,看向師父師伯,徐渺渺皺著眉道:“那你接下來便當如何?” 陳洛亭撓了撓頭,又是朝著周遭望了幾眼,開口問道:“敢問幾位仙師,此時是十月初還是十月末了?” 徐渺渺回道:“已是十月中旬。” 陳洛亭舒了口氣道:“大難不死,大難不死,看來在下運氣著實不錯,九月中進了村子,十月中便能逃了出來,比之先前那些動輒被困數月之人,已是走運了不知多少倍,可見這人若是抱著善心善意,必有福報。若不是我心下抱著善念,將這孩子自那村中救了出來,隻怕是兇多吉少。 “既然是做善事,在下想將這樁事情做到底,一是定要將這孩子交到她家大人手中,二來卻是想麻煩諸位仙師出手相助,到底探一探這鄒家村是何緣故,如此詭譎古怪,若是諸位仙師不嫌勞苦,還望能將出手此處詭譎鎮壓,免得日後尋常百姓再受荼毒。” 徐鳴聽了此言,點了點頭道:“救民水火,那原也是應有之意,隻是這地界我們卻不是很熟,你要不要和我們同去?” 陳洛亭回道:“正有此意,總不能叫各位來幫我做事情,我自己卻置身事外。隻不過還有個不情之請,各位仙師可否留個一兩人在村外,幫我守著這孩子,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我們若是都進了村子,隻怕這孩子一人在外,遇上個風吹草動,會有不測。” 徐渺渺在一旁接口道:“師弟,你和雲崖一同去走上一遭,我和素影在這邊等你們出來。” 徐鳴嗯了一聲,回道:“如此甚好,那就勞煩師姐你在此守候了,雲崖,你且隨為師去走一趟,此間地界的古怪,剛剛好困不住你。” 陳亭洛初見文墨等人時,隻見文墨年紀看來似是最長,還以為他才是這群孩子裡的頭腦。到了現下,才知道那俏麗少女似是這群人裡最有威嚴之人,不禁在一旁暗暗稱奇,但轉念想到修行之人,外貌歲數大多都是對不上的,也就將這念頭拋在了一旁。 陳亭洛將小十六交到了徐渺渺手裡,又是溫言寬慰了一番,小十六卻隻是抓著陳洛亭衣角不放。徐渺渺彎腰在小十六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小姑娘眼睛睜大了幾分,看了看徐鳴,又看了看徐渺渺,似是明白了何事,微微點了點頭,便鬆開了陳亭洛的衣角。陳亭洛雖是近在身前,卻也未曾聽仔細徐渺渺說了什麼,隻是見對方自己也隻是個少女模樣,卻能將陌生幼童哄得開心,也是大感意外。 文墨這邊也跟素影交代了幾句,便轉過身和師父一同往村中走去,陳亭洛走在二人前麵引路。三人慢慢往村口行去,白亮月光之下,三人身影清晰可見,到了村口卻是微一模糊,便不見蹤跡。 徐渺渺遠遠望去,眉頭緊鎖,仍是一言不發,一旁素影坐在道旁一個樹樁之上,一手牽著小十六,一手拖著腮,遙遙往著那村中,也不知在想些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