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淅瀝的雨水中一行四人終是來到了廟前。 “呼!太嚇人了。這些死屍為何追著咱們不放啊!?”蘭姑此時仍心有餘悸,實在是這短短一段山路的經歷太過顛覆她的認知。如排山倒海的死屍不斷湧上,哪怕是這漫天飄灑的雨水也洗刷不去那一股子腐臭味,真是又可怖又令人作嘔。 老道一把撤去了煙雲,但仍打著傘護著少夫人,怕她繼續著了陰寒。 “咱們進了廟再細說一番。”隨後一行人便都進了廟門。 張老漢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站在廟內,靜靜望著門外的黑夜,手中的刀刃緊了又鬆。邊關一個個孤枕難眠的夜裡,手中的刀總能給他帶來一絲安寧,可在這樣一個陰寒的雨夜,雨水帶走了他的體溫也帶走了那一把刀的安寧。 怪力亂神,凡人終為草芥。 “嘶,呼。張老哥,也有些冷了吧。”老道此時進了廟內卻也還是撐著傘。 “嗯,啊?確實有些冷了。” “嘿嘿。張老哥,可去那佛像後看一看,我夜間早些時候在那處枕著一些枯柴睡覺的嘞。此時正好用來生火。”老道看著張老漢笑著說。 “身後追來的那些……” “已經不打緊了。”老道仍然略帶笑意。 此話罷了,張老漢向佛像走去,老道也跟在了他身後。一人到了佛像後一人站在了佛像前,此時廟外的鬆林內悉悉索索的黑影晃動,老道屈指輕扣佛像。 “醒醒了,和尚。” 一點點熒光從殘缺的佛像飄出,老道的傘下四道模糊的身影出現,緩緩的四道身影像液體一般相融,那一點點佛像的熒光也這般融了進去。 一瞬間,收縮,再擴大。金色的微光照亮廟宇,隻見一個巨大的身影將破敗的小廟罩於體內,此時若從山腳觀望便能看清這道身影似一個年輕和尚的樣貌,他雙腿盤坐一隻右手撐著腦袋左手隨意搭在腿上微瞇著雙眼似在睡夢之中。 在和尚的佛光照耀之下鬆林內的妖邪無所遁形。這些或人或獸的死屍似乎都懼怕這佛光,紛紛向身後黑暗處退去。 點點細雨潑灑到和尚身上幾乎是瞬間便成了一股黑煙飄散於空中。 廟內,在一乾燥處張老漢正和蘭姑將枯柴都拾了出來搭成了一個火堆,還是蘭姑手腳麻利,此時的張老漢畢竟單手獨臂乾起這樣的活來不太方便。 “道長,這也沒有可引火之物嘞,這怎麼點的著?”在這佛光之下,蘭姑適才那般恐懼之感也少了不少。說話倒也是稍顯輕鬆些了。 “小姑娘,莫擾。張老哥能否借個火折子?” “道長,濕氣太重,恐其不易燃。”張老漢話雖如此說,但還是直接就將自己隨身帶著的火折子丟給了老道。 “小事。”老道接過火折子,打開,輕輕一口氣,火苗竄起。老道並雙指竟就將火苗取到了手指上,隨後老道便不知道默念起了什麼咒語。 “去!”一聲輕喝,火苗飄向了柴火堆。嘭!篝火燃起,為周遭的四人帶來了久違的暖意。 圍著篝火四人坐下,或許是怕地上陰涼,老道將那不知幾多年的老道袍鋪在地上讓少夫人坐於其上。少婦人含笑致謝,蘭姑坐於她身旁並將她護於懷中,二人依偎似乎也能增幾分溫暖。 “馬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夫人略有急切的出口向坐於老道右手邊的張老漢問到,太多的問題壓在她的心中,突如其來的老道,神奇的法術,發狂攻擊的死屍全是她聞所未聞的事物,此間她隻能向她最熟悉最信任的人尋求一個心安的答案,如果有的話。 張老漢看向坐在老道左手邊發出疑問的夫人,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根本一無所知,張著的嘴巴最終隻傳出一聲嘆息。 “夫人,莫急,此時有老道在此,事情會迎刃而解的。” 這一路上老道所展現出來的神奇道法使得眾人對他所說的話倒是信服,大家心底稍安。 “有一事我倒是奇怪,小姑娘稱呼老哥為張叔,這夫人怎麼又稱為馬伯?且你們一行老弱又怎麼會夜雨至此呢?”老道笑著問到。 “一切說來話長。”張老漢麵帶苦笑,語氣低沉。 “嘿,張老哥,但講無妨。” 張老漢側頭看向廟門外,似有擔憂。 “哈哈哈,些許妖祟何足掛齒。” “那老漢便從頭講起了。” 張老漢本姓張,是張家府上的一個老馬夫,與那張家也是遠方表親也是如此才得了這麼一個養馬駕馬的差事,府上人也蓋因此稱為馬伯,上個月張家小少爺帶著少夫人欲歸宣州娘家探親,路途遙遠,便與一商賈隊伍結伴而行,誰知一旬以前也是雨夜竟道遇劫匪,整個商賈隊伍幾乎被屠戮一空,幸虧小少爺自孩提時起便專精習武,得了一身好本事,才帶的一行人逃出生天,此後一行人便小心翼翼往宣州趕去,及至今夜又遭了此般不幸,也是上天可憐遇了道長這般高人才得以茍全性命。 “哈哈,咱們此夜相逢是緣一,我俗家本姓也是張此是緣二咦。”老道大笑道。 “哦,還有這等奇緣之事!?此是無酒,不然當浮一白。”張老漢也是倍感意外,心中也略有驚喜。 “誰言無酒?”張老道笑著將後腰掛著的小酒葫蘆扔給了張老漢,老漢也不故作那些矜持,此夜過於奇幻,須得小酒壓壓驚。 “妙哉!好酒!”張老漢小酌了一口大呼過癮,看向張老道似是還想飲去一口,老道也不吝嗇美酒,點頭示意,張老漢會意又續一口。一口酒水沖去五臟腑,讓他這寒冷不知多久的身軀生出了些許暖意,舒服之下,他那一張老臉竟帶上了幾分微醺的紅。蓋好壺口,老漢不再貪杯,將那酒葫蘆扔回給了老道。老道拿回,自然也是小酌一口,嘶呼,吐出了一口白氣,“舒服!哈哈哈。” “張老哥,不知你家那般神勇的小少爺哪裡去了?” “少爺與我等分頭去尋可躲雨之處,約定此後便在此山匯合。不好!若是少爺前來遇到那般鬼怪這可如何是好!?”張老漢本因烈酒軟下的身體一下挺直。 “無妨。”隻見老道雙手掐訣,一隻火鳥竟從篝火中鉆出,煽動著翅膀在老道周身上下紛飛,老道掩口與鳥兒輕語了幾句,火鳥便一飛沖天飛出了小廟,在通過和尚身影時身上竟神奇的鍍上了一層金光,不久消失在雨夜。 “我已派往信使山下去,它會在山下等著你家少爺的。”老道仍是從容道。 “多謝道長!”張老漢欲跪謝。 老道揮手將其拉住,“不必多禮啦。” “老哥這一條手臂也是在那夜丟了吧。”老道抬眼看向張老漢。 “是咯,老頭子不中用了。”張老漢略顯落寞。 “哈哈哈,我看不然。那般險境老哥哥竟隻失了半條手臂,我怕老哥哥武功也是不凡啊。老哥你可不像個馬夫呀。” 場中很安靜,張老漢看向老道,眼中閃過一絲局促,但這次倒沒沉默。 “年輕時在邊關僥幸活命,善使些刀槍,如今老胳膊老腿幸得家主不介意讓我做了馬夫。適才確實是沒與道長說起這一茬子陳年舊事。還望道長莫要介意。”張老漢的語氣顯得倒有些低微了。 “老卒子,怪不得張老哥身上戾氣這麼般子重。隻是老哥呀,夫人身孕六七月何故這般千裡探親呢?”老道抬眼望向張老漢,那雙老眼飽含著不知幾多人世風霜。 “……” “此間凡事,道長世外真人又何必深究。” “這點老哥倒是說的不錯,貧道隻管降妖除魔,紅塵之事確實理不甚清,但有件事呢我還是必須深究下的。老哥,真的沒有遺漏什麼事嗎?”老道微瞇著雙眼看著身前篝火啪啪作響。 張老漢很迷茫,他開始回想,什麼事呢,自己有忘了什麼東西嗎,那一幕幕刀光劍影在他眼前再次晃過,他開始平靜敘述他與那惡賊的那一場廝殺,小少爺的神勇救場。沒有了,不是,老道仍是搖頭。什麼呢,自己有忘掉什麼嗎? “紂絕標帝晨,諒事構重阿。炎如霄漢煙,勃如景耀華。武陽帶神鋒,怙照吞清河。開闔臨丹井,雲門鬱嵯峨。七非通奇靈,連苑亦敷魔。六天橫北道,此是鬼神家……”這一次老道念出的咒語聽在張老漢耳中不再是含糊不清,那些聲音止不住的往他腦子的鉆,疼,真的疼,比刀劍加身有過之無不及,暈,相當暈,比喝了百十壇子酒還要來的厲害,天旋地轉。 有什麼東西滴落地上了,好像是雨水,不對,不是雨水,那是從他身上掉落的,滴答滴答,張老漢想低頭去看,可實際上他卻是直接把臉都貼在了地上,強烈的眩暈感讓他暈頭轉向。他聞到了,那是很熟悉的味道,啊,對了,那是先前追擊他們的死屍身上一樣的腐臭味。 是了,原來我早就死了啊。死在了那場逃不出的雨夜,可我,怎麼就忘了呢? 一切都想起來了。 老將軍本管朝廷牧馬之事,可幾月前卻被更職,這天下駿馬便大半落歸那寧胖子管轄,老將軍知道此賊早生不臣之心,這大亂的天下將至,他受皇上恩典,自當報效朝廷,可他也不想張家香火斷絕,老將軍也知道他自己早就惡了那寧胖子,勢必被那胖子除去所以便將最小的兒子打發去那江南之地以避災禍。人少事密,於是他,張子臣受老將軍所托此行必護著小少爺和少夫人,加上一個服侍少夫人的貼身丫鬟,一行四人便就出發。 一旬前的夜晚,夜剛過二更。一群山賊摸進了商賈的隊伍,一開始他們就如同尋常的山賊一般摸清商隊的貨物存放點,開始燒殺搶掠,雖然也有商隊的人守夜,可那些人又怎麼會是這一群看似普通實則訓練有素的假冒山賊的對手。 此趟出行他一直都很警惕,他們這邊夜晚都是他與小少爺輪流守夜,數十年的戍邊生涯讓他早早便察覺那一行人馬蹤跡,小少爺上前交手一番便立即發現來人不對。速命他護著夫人駕馬車離去,小少爺則一人單槍匹馬準備去把動靜攪大,製造混亂好讓他帶著夫人逃命。 混亂是製造出來了,可是三人扭捏之際便遇到了那惡賊一番交手,終被圍困。小少爺也的確殺來救場,可那還是他嗎?現在想來恐怕不是了,在他沒見到的地方,小少爺可能也被圍攻致死,當時來的也已經不是活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後來十數人的圍攻,小少爺並沒有出手相助,而他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卒子又怎麼可能在十數人的圍攻下活下來,但他也的確沒白死,在場一大半人死在了他的刀下,而他也奄奄一息,透過最後沉重的眼皮,他看到剩下的數人皆死於小少爺的槊下,明明最後已經欣慰地閉上了雙眼,可後來怎麼又活了呢?而且還記岔了,他不知道。 現在的他隻覺的好累,數十年的殺伐他真的已經筋疲力盡了,他似乎看見了這些年死在他刀下的亡魂在拉扯著他的腳,啊,真的好累啊,他的神經已經繃緊了幾十年,年少時為了功名,中年時為了忠義,老來為了最後的恩情,他真的太累了,可這最後一程他還沒送完吶。不甘心,他還是不甘心,這次他仍然固執地張開了沉重的眼皮,他看到了老道士那張從容的臉,還有那雙歷經風霜的眼。 老道士對他點了點頭,似乎是在示意有他在就沒問題,也在示意他可以放手了那一根弦他不必再繃緊了。看到老道士那張被火映照出的有些微微發紅的臉,他不知道為何會如此心安,他似乎又想起了某事,想偏過頭去望向夫人那邊,可頭似千斤重,算了吧,此間他已事了,真的已經太累了。 最後的一刻,他感覺他這一生就如同一場夢,此時醒來他已什麼都忘卻了,隻是還記得老道士讓他喝的那兩口酒,嘖!真他媽夠勁。此一生浮浮沉沉,也就酒還行。 張子臣,張老漢,在這個不知道什麼名字的小廟中終是徹徹底底為他的人生畫上了一個略顯缺憾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