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日。 當我睡醒的時候,床上早就隻剩我一人。 其實還很早,不過辰時。 花想容是店主,還是很有責任心的,隻有我這樣遊手好閑的無業人士才敢這麼死睡。 能夠心無掛礙的一覺睡到自然醒,的確是一件幸福且難得的事情。 床頭擺著一套衣服,純白金線繡邊上衣搭配淺紫襦裙,外麵還有一件月白色箔紗長褙,好像不是我的衣服,也不是我平時所穿的風格。 我一向很怕麻煩,有現成的衣服擺著,為何不穿,說不定便是花花看在我為她買布匹的份上,這就回敬我一套衣衫,禮尚往來嘛! 衣服一上身,眼前一亮,衣服質地優良也不說了,剪裁合度簡直就是量身訂製,更襯得我膚色瑩白,氣質出塵。 仿佛被點醒一般,發覺以前那些淺藍、雪青、朱紫的品味實在糟透了,我決定下一刻就是把那些品味惡俗的衣飾全都丟掉燒掉。 “瑢瑢,你醒了嗎?我可以進來嗎?”外麵是朱邪瑜的聲音。 “進來吧!” 朱邪瑜捧著食盒走進來,將裡麵的食物一一擺放在桌上,無一不精美誘人:“我昨個也有些累著了,今天也沒有趕得及做早點,便去五膾樓買了些來,你隨便吃點,若是不喜歡,我再帶你出去吃。” 這樣好的人,對我如此的殷勤備至,我卻不知如何承受,許是太好太完美了,讓我有些失了真實感,又許是我內心隱隱的自卑在作祟,認為自己配不上這樣的好。 如果當一個自負的人在一個人麵前卻自卑了,是不是意味著動心了? 想到此節的時候,我的心好像被什麼小蟲子狠狠咬嚙了一口,痛得我差點站立不穩。 “瑢瑢,你怎麼了?”朱邪瑜緊張得想要上前來扶住我。 “不、不用。”我速速躲開了,感覺他越接近我,我會越痛得厲害。“其實,你原不用如此待我的,我們之間本來也沒什麼?” “什麼叫沒什麼?瑢瑢,你不記得了,我昨夜可是在很多人麵前承認了你我的關係的,你這般翻臉不認賬,我可是很難下臺的。” 朱邪瑜又露出一副孩童般受委屈的神情,令我更加不知所措了,幾年不見,這人的難纏功力真是與日俱增。 “你這樣的人,這樣的年紀,多了去的好姑娘喜歡你,何必總與我一個老阿姨糾纏,不過是年少無知時糊塗地提了一次親,也不必總放在心上當成個負擔似的,你也不欠我,我也跟你清清白白的。所以你自去吧!該乾嘛乾嘛。” “瑢瑢,你這樣說,簡直太無情了。”我本來要坐下吃飯的,被這人大力地鉗住雙手,“我那時確實是年少無知,喜歡一個人也不會好好表達,隻知道無端使壞來氣你,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這樣了。還有,我知道你本來對我就沒什麼好感,那時一定也覺得我幼稚死了,我也十分的悔恨,再加上這四年來你我全無交集,你肯定更是將我拋諸腦後,所以我特地將荊州的一項案子接了過來,這樣可以一邊辦差一邊陪你,你跟我相處久了,總會覺得我沒那麼差的。” “你……”這人一番話倒是讓我無法再拒絕和辯駁,他真是朱邪瑜嗎?以前哪裡會在我麵前這樣認慫和服軟,我也不知道當真是我意誌變薄弱了,對這樣一番至誠表白無法抵擋,還是我早就也在不知不覺間,或四年前,或昨晚,也對這個少年產生了情愫。 “來,先用早飯吧!吃完了,我帶你去城裡逛逛。” “我早逛過了。不去。” “不、不,一個人逛,跟有俊男陪著,肯定是兩種感覺。” “……” 下了山走不過五裡路,就是清江城的郊外,南方氣候本就溫暖濕潤,所經草樹木林雖不至枯敗凋殘,仍現出一副蕭索頹廢之氣,與山上因由溫泉地熱的影響顯現的暗暗春意截然不同。 清江城偏偏又存於一個多湖的地域,往往五步一個池塘,十步一個水窪,水流聚風,風生水起,在這時節就格外濕冷。 我有些瑟瑟發抖,覺得穿少了。 朱邪瑜廣袖一展,剛好將我大半個人護住,這魏晉遺風的大袖倒真是個擋風的好東西,才看出,朱邪瑜今日的穿著竟與我的像是一個係列的,隻不過他內裡的祥雲紋錦袍是一種沉穩貴氣的深紫,外麵的大褙跟我一樣都是月白色,連衣領和袖口處的花紋都是同一種繡樣。 “我這身衣服原來是你擺在床頭的?” “非也,君子非禮勿動,我是拜托阿綺小妹妹放進去的。” “乾嘛讓我跟你穿成一個樣子?” “最近京城裡不是流行穿情侶裝嘛!所以……” “嘻嘻,你瞧,這兩個人長得真好看,穿得也好看,像是一對吧!”身旁走過兩個附近村莊的少女,想是剛剛在河邊浣洗完衣裳,笑著打趣我倆,“從來沒見哪個男吖長得這樣刮氣嘚,姑娘吖好有福氣啊!” 我氣得跺腳,朱邪瑜倒是還對她們投去一個贊許的眼神,意為“有眼光!” 我實在是氣不過(其實又是故作姿態,我這人就這樣),總不能為了撇清當場把衣服脫了,落下朱邪瑜,自己沖入旁邊的一大片蘆葦蕩。 越往深走,蘆葦越是高大肥壯,幾乎有人高,葦花或粘在衣服上,或被冷風吹得四散飛揚,有些遮天蔽日的局促感,何況前麵看不到邊際,後麵也看不到回路,我越走越是心慌,腳下突然“咯噔”一下,像是踩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 我蹲下身體,將腳邊那一叢蘆葦撥開,兩具乾屍就橫在那裡,很新鮮的乾屍,為什麼說是新鮮,因為屍體的表皮還是如生者一般,隻是像被什麼邪祟妖魔抽去身體內血肉一般,隻剩一副皮囊裹著骨骼,癟癟的塌陷在那裡。 我嚇得大叫一聲,差點跌坐在地,朱邪瑜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立馬將我扶住,我不知怎的,轉身就撲入他懷裡。 “你別怕,我在。”他將我整個攬在懷裡,輕輕撫摸我的頭發,像對小孩子似的哄著我。 “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我原是什麼都不怕的,以前血腥殘忍的事物不知道碰到了有多少,何曾這般失態和怕過。 二、 “你看,像不像是昨晚上的男女?”朱邪瑜將我擋在身後,自己上前檢查了一下屍體。 我從他身後探出,在兩具屍體上快速掃了一眼,麵目那是全非了,隻能從衣著上辨認出,這兩具屍體正是沐幽和葉藿。 “你可知近幾年武林中興起了一個叫作‘幽冥境’的門派,十分神秘,專喜歡盜用武林名宿的新鮮屍體練功,不知道用的什麼法子,竟能將死者身前的武功內力盡數化為己用,是以總有門派傳出墓地被盜的消息,裡麵珠寶財物甚至陪葬的冥器都分毫不取,專隻盜屍體。隻是竟然不知,這個門派何時開始吸取活人內力練功了。” “當然知道,此番派我出來辦案,也是為了這個事情,一個月內已經先後有紫金塢和雷火堂兩個門派,傳出了屍體被盜的消息,屍體分別都是他們剛剛去世的幫主和堂主,皇上和馬司丞都特別重視此事,叫我務必在半年內查清楚這個幽冥境。不過,我曾見過一具幽冥境煉化過的屍體,雖然也是枯槁一具,但是血肉到底還在,隻是乾癟了而已,你看這兩具屍體,可是連血肉都像被抽走了一般。” “但願是同一人所為,這樣的野心家存在一個都是心腹大患,憑他這番操作,豈非一個人就能通曉武林百家的功法秘辛,天下再無敵手,莫說‘一統江湖’什麼的,就是要當皇帝他也當了。” “當真是個極危險的門派,隻不過如今連這個門派的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半年內破案確實有點懸了。” “你莫不要忘了我那聞風閣是做什麼用的,我讓門人多留意著些。” 跟朱邪瑜邊走邊探討著,不知不覺已進了清江城內。 城裡熱鬧,人聲鼎沸,倒是緩解了不少一路來的蕭索愴然之意。 可能也是人多了,我不太好意思再與朱邪瑜走得很近,刻意與他一前一後的保持了距離,迎麵走來三個穿紅著綠的姑娘,都是花一般的年紀,臉上的笑容明媚燦爛,像是大戶人家邀約了出來逛街的,看到朱邪瑜這樣的人物走在麵前,紛紛低頭吃吃一笑,交頭接耳了片刻,終有一人像鼓起莫大勇氣似的走到他麵前,盈盈一拜:“這位公子,小女子三人都是初來乍到,不知這城中風物如何?公子可否為我姐妹充個向導?” 朱邪瑜麵無表情道:“我也是初來乍到,而且有個很兇的女伴在身邊。特別不喜歡我跟別的女子多講話。”說著,向後一轉,拉住我的手將我拽到他身邊。 這紅衣小姑娘見我二人十分親密且還穿著情侶裝,便不再多說什麼,仍有不失風範的向我們行個禮,悻悻而去,回到她本來的隊伍裡。 “阿瑜,發現你真是憑實力單身啊!” 朱邪瑜驚喜地向我一望:“你剛才叫我什麼?” 我笑道:“阿瑜啊,怎麼了?” 朱邪瑜搖搖頭,露出一派難得的少年氣:“沒什麼,你以後都這麼叫我吧!我很喜歡。” 我又輕輕在他胸前打了一下:“乾嘛說我兇?” 朱邪瑜笑著將我另一手捉住:“不這麼說,那幾個女的不好打發。” 這次,他沒有鬆開我的手,我也沒有鬆開他的手。 “兩位客官,這天氣冷得很,不妨到小店裡麵坐坐?咱們店裡爐火旺得很,有剛剛煮好的蜜茶,還有時興的小點心,包您滿意。”旁邊茶館裡,一個細眉細眼的店小二不知趣卻很合時宜地出現,打斷了此刻曖昧的氛圍。 我拽了一下朱邪瑜:“進去坐坐吧!著實太冷了。” 朱邪瑜當然是順著我,雖然我感覺到他明明很不喜歡茶館這種太市井的地方。 裡麵與我以往接觸的茶館很不一樣:乾凈、明亮、寬敞且很安靜有序,喝茶的人都很有素養,交談也是輕聲細語的,一概的紅木桌椅,青瓷茶具,很高檔很有質感,四個角落都是半人高的金漆狻猊獸的炭爐熊熊烤著,溫暖如春,將那滿室的茶香蒸釀得越發醇厚了。 小二指了指北首三級臺階上麵,用水晶珠簾隔開的地方說道:“那邊是咱們的雅間,有熏香和專人伺候,還可以找姑娘來唱曲兒。” 朱邪瑜道:“瑢瑢,咱們還是坐雅間吧!” 我正想色色地說,你身上的茉莉香就很好聞……突然聯想到花想容的昀珠茉莉香,覺得很有不妥之處,但是一時間又說不出不妥在哪裡。 “我問你,你身上可有熏過香?” 朱邪瑜不屑道:“熏香?本公子雖然素來講究,那種娘娘腔才乾的事情,我可從來不乾。” 我又問:“那你身上的茉莉香是怎麼回事?” 朱邪瑜不解道:“有嗎?”他在自己的衣領上,袖口處都嗅了嗅,“沒有啊!” 我推了小二一下,讓他去聞朱邪瑜身上。 小二很尷尬,但是又架不住我的再三吩咐,隻好湊過去。 朱邪瑜也是直男無疑了,那猥瑣小二一靠近他,他就露出吃到一隻死蒼蠅那麼惡心的表情。 “有呢有呢!是茉莉清香,清冷中透著一點暖香,應不是熏香,更像是……”小二好像於香一事略有門道,描述的正是我所感覺到的。 朱邪瑜的眼神好像都快能殺人了:“是什麼……” 小二躲開他的死亡凝視,快速說道:“體香。” 朱邪瑜又氣又尬:“你胡說,你敢再給我說一遍!” 我將那小二推到一邊:“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暗自琢磨起來:既然他真有茉莉體香,跟花想容調製的昀珠茉莉的冷香確實有出入,但是好像又有某種關聯,難道是先有他的香味,後就有了昀珠茉莉?還是我多想了,隻是巧合而已? 朱邪瑜輕輕推了我一下:“瑢瑢,你在想什麼?” 我搖了搖頭:“沒什麼。” 朱邪瑜很正色道:“那、你不準再說我身上有什麼香味,那可是很影響我聲譽的。” 我勉強一笑:“好、好。” 三、 正想依他言去坐雅間,目光一展,看到某一個雅間裡赫然坐著——我剛到浮屠客棧那天就見過的青衣女子——婁心越。 我拉朱邪瑜在這個雅間對麵的一套桌椅前坐下:“好像有戲可以看。” 我在聞風閣見過婁心越的畫像,之後與她時常在客棧碰麵,偶爾交談兩句,對她的來歷我自然就上心些。 這女子是南方武林,可與洛神宮齊名的將軍府下五行令主之一,將軍府可不是將軍的府邸,而是一個門派的名稱,將軍二字引用的是象棋裡麵最後一步——將軍,這麼一說,其囂狂霸道可見一斑。 將軍府門主曲孤鴻也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不過年紀已近古稀,唯有一個兒子曲無憂,可惜是個草包,四十多歲的人了仍是花天酒地不思進取,文不成武不就,白白占了火行令主一位,而木行令主婁心越和水行令主姬瀾野則是一路忠心耿耿跟隨曲孤鴻打天下至今的,兩人的智謀武功才能均遠超曲無憂這個嫡係,尤其是婁心越,雖是個女流之輩,性格卻十分的果敢堅毅,雷厲風行,大有不讓須眉之風,木行令在其領導下蒸蒸日上,人才輩出,勢頭早已超過了其他四令。是以,江湖中紛紛猜測,曲孤鴻會不會為了門派的將來,來個撇親立賢,能者居上。 我對有能力的女子一向都是十分欽佩和看重的,隻是覺得婁心越這樣品級的人物,怎麼也該出現在浮屠客棧那種地方,喝著花花專門調製的佳釀,吃著精美考究的點心,姿態閑雅,眉目肅寧,攜一種萬方來朝的氣場才對吧。 此刻的她……好像既無心喝茶,也無意聽曲兒,總之就是種……局促、緊張、焦慮、甚至有些別扭的樣子。 別扭,這個詞本跟這個久歷江湖的女子絕對沾不上邊。 但我現在分明在她身上看到了這種狀態。 望了望身邊的朱邪瑜,他倒是隻顧喝茶,一點娛樂精神都沒有,好像還有些嫌我冷落了他似的。 這人向來如此,隻要與我無關的事,好像與他也無關,興趣感極低,沒有好奇心。 這時,有一個中年男子掀門簾進了來,這絕對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年人,因為中年的特征實在在他身上體現得太明顯了:皮膚枯黃無光澤,額頂見禿,雙目無神,粗短脖,佝僂背,大肚子,一身的油膩,年齡絕對四十往上走,雖然也做一身江湖打扮,腰間別刀不算手裡還提一把鑲金嵌玉的浮誇長劍,但那臃腫肥胖的身材跟動不動就刀來劍往的江湖人不搭邊,要麼這人已有建樹養尊處優多年,要麼這人隻是個土豪有江湖夢。 我猜是後者。 土豪像是向小二詢問了什麼,小二便將他領向了婁心越這個雅間。 婁心越一見他來,慌得連忙站起,又不知該向那人拱手行江湖禮還是頷首曲膝行女子禮,總之看她是尷尬到了極點。 中年男人倒是自然灑脫得很:“在下胡大海,是金山銀海莊的莊主,你就是婁姑娘了吧!是貴派曲門主安排咱倆今天見麵的,哎呀呀,多謝他老人家啊,日理萬機也不忘擔待我這個光棍的個人問題。咱們要不先坐下來,再詳談!?”官話裡還摻著一絲山東口音,好像大蔥味兒都要飄過來了。 原來是——相親。 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險些要把剛剛喝入口的茶水噴出來,正嗆到喉嚨裡,咳得我好一陣難受。 朱邪瑜一麵拍我的背一麵數落我道:“你看你,跟個小孩兒似的,別人相個親,你倒是激動個什麼勁兒啊?” 我不忿道:“婁心越這種才貌雙全,能力超群的女子也需要相親?還是跟這麼個土到骨子裡的油膩肥胖男,沒天理了都。” 朱邪瑜道:“年齡大了,又沒有合適的對象,可不是要相親嗎?你以為人人都有你這樣好的運氣,關鍵時候遇到我這麼好的男人把你當寶一樣。” 我再次打量了一下我麵前這個白衣少年,本來就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級別了,再被那肥胖如豬的中年男人一對比,簡直就是神仙下凡啊! 頓時,覺得我運氣真是出奇的好,所以暗暗發誓:以後絕不再矯情。 第一次主動握住朱邪瑜的手,說道:“你說得對。” 倒是換朱邪瑜不自在了:“你怎麼了,我原以為你會好好懟我一頓的。” 我輕輕將頭靠在他肩上,靜靜地嗅著他身上的茉莉香,甜甜笑著:“就今天,我不懟你。” 朱邪瑜嘆了口氣:“唉——你要是總對我這麼輕言慢語,小鳥依人似的,我發誓,就在人間陪你,不回天上去了。” 我一愣,臉都紅了——這人真是能聽到我心裡的話嗎? 胡大海,我也是聽說過的,隻是沒有他的畫像,知道他早年在山東菏澤一代發跡,成名的兵器是一對金絲大環刀,一套劈山刀法也是打遍山東無敵手,至於為何後來會棄武從商,並輾轉至長江中遊一帶發家致富,那便不得而知了。 我印象中這樣乾一行精一行的人怎麼也該是個卓爾不群的長相,沒想到這般的俗不可耐,真可惜沒見過他年輕時的畫像,若也是一副粗鄙的模樣也倒罷了,若是個翩翩美少年,那我可真得感嘆歲月是把殺豬刀了。 這個胡大海才一坐定,就將一隻錦盒放在桌麵上,見婁心越沒有動作,便自行將錦盒推至到她跟前打開來,裡麵是一副十足真金的首飾:耳環,項鏈,鐲子,雖然成色好得幾乎晃眼睛,形狀打磨上卻是怎麼粗獷怎麼來,我看到婁心越流露出一副比吃了隻死蒼蠅還惡心難受的神情,也跟著替她難受,這女子可是個清雅脫俗到連金釵玉簪都不屑插戴的人,你卻擺出這麼一副俗不可耐的見麵禮,簡直是辱沒人家。 婁心越顯然已經坐不住了,這個胡大海全然沒感到異樣,還在滔滔不絕,自鳴得意,更如色中餓鬼一般,時不時的拿眼睛去瞟她的胸部,不知道驕傲如婁心越,如何能忍受這般粗鄙無禮的人,想來也是對上司的一番盛情不好拒絕推卻,正懊悔不已,若是強行離去,又怕讓上司不好做人。 四、 見婁心越沒有反應,胡大海越發無禮大膽了,還想去摸人家小手,這下婁心越再也忍無可忍,站起身來狠狠將那隻狗爪子甩開,掀門簾要走,胡大海簡直是不知死活,伸臂擋住她的去路:“婁令主,咱們聊得正在興頭上,何必就要走呢?” “跟你無甚可聊。” “誒——婁令主,咱們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個、我是其貌不揚的,不過你看你年紀也是很不小了,與你外貌能力差不多的男子大都已經成家立室了,那些一無所有的愣頭小年輕你自然是看不上的。在下頗有家產,武功也過得去,你呢!容貌出眾,又有這樣的江湖勢力,咱倆……嘿嘿,要是在一塊了,那就是強強聯合,互利雙贏啊!所以,你不妨再考慮考慮!” 婁心越冷冷一笑:“怎麼,胡莊主竟然把婚姻也當成做生意?” 胡大海笑道:“可不是?咱們又不是小年輕了,難道還談感情嗎?那多脆弱多不現實,咱們要談得談條件、談實力、談合作,才能長久。嘿嘿,你說是吧?” 我在一旁看著,真心覺得婁心越是用上了自己所有的涵養在忍受這個市儈男,很有些心疼她:這是老天不開眼嗎?一個努力奮鬥把自己盛放到最好狀態的優秀女子的最終結果竟然淪落到要來跟一個禿頂大叔來相親嗎?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頂頭上司:老李三十五歲,那身材管理得跟二十歲小夥子似的,人雖然不算帥,起碼有情趣有品位,且還是北方第一大派的一把手,年齡上可能比這個婁心越略小上一兩歲,那是完全不打緊的,若是把老李介紹給她,成了的話,才是真是強強聯合,互惠雙贏呢! 這麼一想,我就真的篤定了要給老李介紹對象的念頭。 “你該不會是想把你上司介紹給她吧?”一旁的朱邪瑜看我眼睛打轉,就知道我在動心思。 “你真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啊!” “我說你這個姐姐,咱倆出來約會,你怎麼盡喜歡跟別人操心。就算操心,也麻煩你操些正途上的心,別老動這些糊塗心思可以嗎?” “哼,你不是不知道老李對我的心思,他倆若是成了,就是斷了老李的念想,於你豈非也是除去了一大威脅。” 朱邪瑜不屑的笑道:“且不說李淩鬆對我根本構不成威脅,如果有,也隻是占了‘近水樓臺先得月’這一點點先機而已,論年齡樣貌他根本不占任何優勢,何況若我渡過此次難關,順利接任了司丞一職……” 我聽他說到“難關”一事,有些擔心,跟著問道:“可還是為了案子的事?” 朱邪瑜笑道:“無妨,那是我自己的事,一個成熟的男人隻該讓他喜歡的人踏踏實實,安安心心的,你隻須答應我,無論何時何地都要相信我,好嗎?” 他明澈的眸子,第一次蒙上一層陰霾,從我認識這個少年開始,他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個能力超群的人,能讓他如此躊躇的難事,想來真的千難萬難。 但當一個男人不願說出他的心事的時候,作為一個聰明的成熟的女人,就應該適可而止,等他想說的時候再聽。 胡大海妄圖將婁心越拉回到座位上重新坐著,我見婁心越另一隻手掌上隱隱有一層氣流在湧動,是她已經忍耐到極限了。 待胡大海再拽她手臂的時候,她已運足了內力向他推出一掌,眼看著胡大海就要被她打飛出去,突如其來的另一隻手臂已將婁心越的掌力隔開,順勢將她拖得往後退了一大步,拉開了與胡大海的距離。 我一看,出手的竟是那晚的玄衣男子,也是將軍府的水行令主姬瀾野。 我就說,這兩人肯定有事兒。 姬瀾野雖是喪了些,比這肥胖如豬的胡大海可是好過一萬倍啊!兩人並列而立的時候,甚是養眼。 可令人不解的是,兩人年貌相當,又是同僚,朝夕相對,日積月累,怎麼也該捅破了窗戶紙吧!何以要落得個婁心越要出來相親的地步。 沒記錯的話,姬瀾野的記事檔裡,也顯示的是單身一項啊。 我越發對這兩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敢問閣下是……?”胡大海形如肥豬,腦子卻不是豬腦,怎麼也看出來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比自己英俊一百倍的男人剛才其實是救了自己一命。 “在下姬瀾野。” “哦哦,原來是姬令主,幸會,幸會了!”胡大海各種嘴臉轉換極快,剛才還一副色膽包天的狂樣,此刻又極盡諂媚討好。 姬瀾野放開了婁心越,卻如朱邪瑜對我一般,將她擋在身後,自己則背負著雙手,冷冷的斜睨著胡大海,很是不屑與鄙視。 胡大海見姬瀾野不說話,也揣摩不透他的心思,大概被他一張冷臉給唬住了,很乖覺的閉了嘴。 氣氛十分凝重。 最後還是姬瀾野開了口:“我說,這位……” “在下金山銀海莊莊主,胡大海。” “這位胡先生,不管你……條件有……多好,也不論你心裡有多……仰慕著婁令主,總該規規矩矩的才是,怎能動手動腳的失了禮數,讓婁令主不自在了,豈非最後也落得自己難堪?”他故意加重了“難堪”二字,想來圓滑如胡大海,定能聽出其中所指。 聽了這一番話,我對姬瀾野倒是改觀了幾分:不愧是當領導的,說起話來滴水不漏,既給了警告也沒有撕破臉。 “是是是,在下今早上灌了兩口黃湯,可不就沖了腦了麼!這才一時沖撞了婁令主,還請多擔待!” “是這樣,在下還有一些門中事務要與婁令主做商議,胡莊主想必也須醒醒酒,不如今日之事就到此為止,閣下先請回吧!?” 胡大海連聲稱是,貓著腰退了出去,速速逃離現場。 姬瀾野確定胡大海徹底走出了茶館,才嘆了口氣道:“你就是相親,能否也找個像樣點的?” 婁心越紅著一雙眼,逼近一步道:“門主安排的,我又有什麼辦法?我命人送信於你,讓你巳時二刻來此處見我,現在已近午時,你為何來得這樣晚?” 姬瀾野也有些氣道:“來得早又怎樣?難道就不會看到那個猥瑣男對你動手動腳嗎?” “你……” 五、 婁心越明顯已是委屈、失望、難過到極點,硬是將一顆要奪眶而出的淚珠收了回去,還是那樣的一身倔強。 姬瀾野見她這樣,語氣軟了一點:“我是門中有些急務非要處理不可,想著你也不會私下與我商議公事,可能也隻是普通的喝茶閑話,所以……” 婁心越冷笑一聲:“是的,我知道,姬令主一向愛崗敬業,又怎會將我婁心越的區區一次邀約太放在心上。” 姬瀾野無奈道:“阿越,你又何必挖苦,你知道我這麼個出身不高的人,能有如今這點基業,那是一路浴血奮戰九死一生換來的,於此我每日過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懈怠一分,更不敢出一點差錯。嗬嗬!此刻你若願意,咱們收拾心情,繼續喝茶,或者你想去哪裡逛逛,我也陪你,可好?” 婁心越轉過身去,決絕的說道:“不必,姬令主還是繼續去忙你的公事好了。” 不等姬瀾野作反應,她已轉身大步離去。 姬瀾野一點追上去的意思也沒有,直接就坐進去婁胡二人剛剛約會的雅間,給自己點了一壺老君眉,很享受的喝茶吃起蜜餞來,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此刻於他更像是一個“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閑暇好時光。 他甚至還跟小二吩咐了些什麼,不時小二便領著個年輕姑娘進了雅間,這女子身段甚是風流,將一色青衫布裙穿得極有韻致,一把琵琶穩穩抱在手中,十指纖纖卻有力,她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餘光掃了我一眼,我也剛好看到她側麵,清淡的容顏,如花想容一樣,右眼角下也有顆淚痣。 姬瀾野這是還聽上了小曲兒了。 我看著這人氣得想笑:“嗬——我說這男的,還真是一朵奇葩,竟然一點求生欲都沒有。” 看得出他是有幾分喜歡婁心越的,前麵我隻道他是直男不解風情,不懂婁心越叫他來的目的,擺明了是想向胡大海這個被安排的相親對象展示自己已不是單身隻是出於領導情麵才不得不赴約,胡大海肯定會去向曲孤鴻抱怨一番,如此他二人的戀情也算在將軍府公示了,這樣二人接下來也可以順理成章的發展下去。 女子一番細膩妥貼的打算甚好,奈何這位男主角卻怎麼也不按劇本寫的走,令人頭疼。 “阿瑜,如果是你,剛才可會追上去?” “那要看對象是不是你?” “什麼意思?” “如果是你,你是我十分十分中意的姑娘,我自然會追上去,但若換成是一個隻有三四分中意的姑娘,我多半也會像他一樣。與其苦苦追上去,還不定怎樣的挖苦奚落,倒不如這樣坐下來,喝茶聽戲來得舒服。” “……” “何況到了他這樣的年紀,身家基業來之不易,守之更不易,享受生活遠比追姑娘對他更有吸引力,除非是出現了那個十分中意的姑娘。” “你分析得倒是在理。” “還有,這位婁令主,性子也太倔強剛強了些,人家明明已經服軟了,順勢而下便好,非要口是心非故作姿態……可不是又把好好的相處機會錯過了嗎?” 朱邪瑜說到“故作姿態”四個字的時候,我明顯感到我也心虛了,他斜睨我一下,似乎又捕捉到我的心思,“我的好姐姐,故作姿態也要看對象好嗎?比如你我之間,明顯就是我更喜歡你,所以你‘故作姿態’我便買賬,還買得心花怒放,但是換作那個婁令主,明明她更喜歡人家,就該多體貼順從些,‘故作姿態’就會更讓自己處於劣勢。” 我被小男生說得一愣一愣的:這年紀輕輕的,怎麼感覺是可以開情感課堂的節奏了。 出了茶樓,自然的是要逛服飾店和脂粉店的,我覺得我對朱邪瑜已經“欺負”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誰讓這人生就一身令女子都羨慕嫉妒的白皙通透的肌膚,用來試脂粉的顏色最是合適不過,弄得一張瑩白如玉的俏臉上,盡是各種深淺不一的脂膏子,偏偏又是個最愛擺男子氣概的主,悶悶的憋著一口氣,卻又怕我惱,隻有強自忍著,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老板娘也隻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見這俊俏少年馴服得緊,也起了幾分挑逗的心思,撥弄一點嫣紅的脂膏於指尖,說是很隆重的介紹鎮店之寶給我實為戲弄,這人一見對方的纖纖玉指朝自己的臉頰抹過來,嚇得觸電般從椅子上麵彈起來,把那小姐姐也是嚇得不輕。 我卻一通大笑,將他按回到椅子上:“怎麼?說好事事依著我的,這就不樂意了?” 朱邪瑜像是動了真怒:“可你這也太欺負人了,你不能仗著我喜歡你就這樣對我,我朱邪瑜堂堂七尺男兒,昂藏一丈夫,給你弄成個什麼樣子,若是給我屬下啊熟人撞見,以後還怎麼做人。” 我撇了撇嘴,將那盒所謂“鎮店之寶”的胭脂挖一點於小指間,湊近他高挺的鼻梁,輕聲道:“最後一次了,好嗎?” 朱邪瑜一抹壞笑浮現在臉上:“可以,你抹在自己嘴上,然後親我一下,也算是試色了。就問你敢不敢?” 我故意麵露難色:“可是,你臉上都沒一處乾凈的地方,我往哪裡親呢?” 朱邪瑜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這裡,可以。” 我看他一副唇生得極好,厚薄適度,略顯一點豐潤,泛著自然的淺粉色,一顆唇珠微微翹起,很是生動撩人,很誘惑的存在。 我敢發誓,此刻若是換了花想容那個家夥,她定然是敢的。 我卻隻是個敢嘴上耍漂亮的慫包,就是沒人的時候我都不敢,何況這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正要退下陣來,卻被朱邪瑜迅速的在我嘴角偷偷一吻,我也是與他距離太近了,躲閃不及,茉莉清香在我鼻尖一閃而逝,猶自有些不舍。 “我……”我假裝生氣了要呼他一個耳刮子,被這人一把抓住了手,仍是壞笑的對我說:“記住,永遠別去主動撩撥一個本來對你就很有意思的男人。” 一旁的小姐姐也實在看不下去了:“求求兩位,這狗糧撒得可以了。求放過。” 朱邪瑜笑道:“除了你那個什麼‘鎮店之寶’,剩下試過的顏色都包起來吧!全要了。” 我急道:“要這許多作甚?” 朱邪瑜一麵使勁兒揩拭臉上亂七八糟的脂膏,一麵像是很懂行的說道:“我覺得顏色都不錯。你不想想,客棧裡麵花想容啦、那個阿綺小丫頭片子啦、兩個廚娘啦、還有幾個與你相好的常駐女客,哪一個不愛美,你給她們分分,還怕不夠。” 我笑:“你倒是會做人。還有那個‘鎮店之寶’呢?” 小姐姐激動得補充道:“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斬男色’。” 朱邪瑜道:“斬什麼斬啊!紅得跟死人血似的,抹上把男人都嚇跑了吧。” 直男啊直男,我忍。 六、 回到浮屠客棧的時候,已是酉時三刻。 正是晚飯時分,大廳裡麵頗為熱鬧,洛昕和兩個小二都忙得不可開交,花花都親自跑堂做應答。 我與朱邪瑜自行到廚房取了幾樣果脯糕點,找個僻靜的地方坐著,很善解人意的等他們忙完,再行點菜。 可,我發現朱邪瑜的神情變凝重了,他與我在一起的時候本很少會流露這樣的神情,我輕輕喚了他一聲,也沒有搭理我。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大廳正中的一副桌椅旁,坐著一個很惹眼年輕男子,穿著一身鮮紅的金線牡丹繡花錦袍,點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披散著長發也不束冠,衣領大喇喇的敞著,可見兩條清晰的鎖骨線,總之就是怎麼招搖就怎麼來,很是一副放蕩不羈少年郎模樣。 “這人也就是穿得招搖了些,你又何必瞧他那麼久?” “你還沒瞧出來他是誰?” “是有些眼熟。” “你可還記得我曾經有個小廝,叫司箜的?” 原來是他呀!記憶中那個司箜瘦瘦怯怯的,瓜子臉小眼睛小嘴,若不是還有一副高鼻梁聳在那裡,真是比個姑娘家還長得秀氣,性格也是極靦腆害羞,偏又生得跟朱邪瑜一樣白凈,一害羞就臉紅,朱唇粉麵之下,像極了話本裡那些端茶倒水磨墨之餘還要給主子狎昵取樂的孌童(於此,我沒少在腦中幻想過朱邪瑜跟他的諸多令人血脈噴張的男男情節)。 眼前這人,四年間不僅身形變得高大了許多,也健碩了許多,一張白麵也不知後天怎麼折騰一番,成了一種健康的麥色,五官也長開了,端的是一種極周正和陽剛之氣的劍眉星目,瓜子臉分出棱角,如刀削斧斫的剛毅線條,嘴角自然上揚,不笑亦笑,就是個極有男子氣概的好相貌,哪裡還有半分當年的怯懦柔弱身影。 如今再跟他舊主朱邪瑜擺在一起,倒顯得朱邪瑜太過單薄和女氣了。 “喂!你為何又盯著他許久,莫不是看他好看?”朱邪瑜很是不爽,將我身體一把扭過來對著他。 “哪裡,他沒你好看,真的。” “哼,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女的,都還是更喜歡這種花裡胡哨極沒內涵的傻大個。” “喲喲喲,我們的朱邪公子這是第一次沒自信啊!”我將頭靠在他肩膀上,用指尖去戳他一張白麵。 “砰”的一聲,一隻酒杯重重的磕在我們的桌子上,司箜一手拎著酒壺,一手端著酒杯,略有些醉意的說道:“阿瑜,好久不見,咱倆喝一杯!” 朱邪瑜看都懶得看他,冷冷道:“阿瑜?也是你配叫的?” 司箜笑道:“我如何不配?怎麼說我也是聖聽司出來的人,如今也是青虹衛的副都尉,與你官階一樣,平起平坐,如何就叫不得了?” 朱邪瑜道:“好——既然你我隻是同僚關係,便以姓名相稱即可,你叫我朱邪瑜,我稱你一聲司箜,如何?” 司箜道:“我如今已改名為司徒瑾。” 朱邪瑜道:“哦——是了,我聽說過,一時倒是忘了,如今身份不同了名字也自然要換個擲地有聲的,這司箜兩個字聽著就是廝仆家奴所用,不好,不好。以後在下一定謹記。” 我雖不知這二人之間到底經歷了什麼,何以從溫馨有愛的男男主仆畫風變成如今劍拔弩張、暗流湧動的難堪場麵,但還是深深為之感到惋惜。 司徒瑾側目將我一掃,眼神就變得淩厲刻毒起來,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其實就是剛才他與朱邪瑜的交談中,我也明顯感覺他是有幾分柔和示好的,可是一看到我的時候就變了。 “這些年過去了,想不到你還是跟這女子又纏在一起了。”司徒瑾嘖嘖搖頭,好像對我很是不以為然。 “我與誰纏在一起,與你又有何乾?” “與我自是無乾,隻是長安那一眾將你視為佳偶良配的名門貴女們,自此可要傷心斷腸了。其實,你也是白長了一副神仙麵孔,總是在男人堆裡曲意逢迎,虛與委蛇的,對女子那真是冷麵冷心,拒人千裡,你若也學學我這般,那個……風流倜儻、瀟灑不羈、利用自己的先天優勢多動些心思在那些有用的女子身上,現在隻怕早就是司丞了吧!” 朱邪瑜已十分不悅,諷刺道:“是啊!論到風流倜儻,瀟灑不羈,整個京城隻怕也沒誰能及得上司徒兄你。” 司徒瑾笑道:“我知道你心裡瞧不起我得緊,畢竟如朱邪兄這般皎皎明月,坦蕩君子的人物,吸引的自然也都是身份貴重的金枝玉葉、世家嫡女,而肯對我投懷送抱的,都是些妖冶放蕩的有夫之婦、勾欄之流,確實不能比啊哈哈哈。不過,我成功了,至少我隻花了三年時間,就登上了青虹衛副都統之位,誰都知道這個位置是怎麼來的,那又怎樣,我才不會在乎別人怎麼說。” 朱邪瑜點頭道:“活得灑脫,不畏人言,很好。” 司徒瑾道:“唉——我隻是替你可惜,明明是可以當駙馬的人,嘻嘻!那蘭馨公主可算京城第一美人,又最得聖寵,年紀嘛也與你相當,不懂你為何……為何……” 我知道他是暗指我年長朱邪瑜許多,但是我不知這人竟然膽大若斯,趁著酒勁還想來搭我的肩。 朱邪瑜臉色已鐵青,他與我相處本已是小心翼翼了,這般被司徒瑾明槍暗箭的一頓狂戳,哪裡還能沉住氣,便即將他的手扭住:“閉上臭嘴,收回你的爪子,不然我也顧不得什麼同僚之情,新賬舊賬一起算算。” 司徒瑾倒是欣喜若狂似的,反過來也將朱邪瑜的手抓住,弄得朱邪瑜一陣尷尬,連忙抽出手來,將他重重一推:“滾遠一點!” 司徒瑾不但沒有滾遠一點,反倒更貼近幾步,笑得更加放肆:“哦——我明白了,我是說你為何要跟個老女在一起,原來是因為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聞風閣閣主,掌握了她就等同掌握了武林各大秘辛……” “閉嘴!”朱邪瑜哪裡還顧得上他,極力向我解釋道:“瑢瑢,你別聽這人胡說,我跟蘭馨公主什麼事都沒有;還有,我與你在一起,並不是因為你是聞風閣閣主,你信我!” 我淡然一笑:“我當然相信。”把目光轉向司徒瑾,麵色陡沉,“司箜,我還是比較習慣叫你以前的名字,你一再挑撥我跟阿瑜的關係,不知你又安的什麼心?” 一句話,把司徒瑾問住了,他不知如何作答,隻能仰頭將一壺的酒喝光以掩飾尷尬。 “咦——,這位小哥哥倒是好酒量呢!” 七、 是外出歸來的阿綺說的話。 她最近迷上刺繡,可巧城中蘭茵閣老板就是位很出色的雙麵繡高手,小女孩兒出高價拜了師傅,是以每天早出晚歸的,很是勤奮努力,似要在刺繡界闖出一番天地來的勢頭。 “這位姑娘好相貌啊!在下猜測,姑娘必是江南人士?!” 阿綺笑道:“怎麼看出來的?” 司徒瑾道:“若不是一番山靈水秀的滋養,怎會生出姑娘這般嬌美娟麗,玲瓏別致的人物來?” 阿綺吃吃一笑,捂住自己蘋果一樣紅一樣圓的臉頰,很是害羞又很是歡喜。 司徒瑾從懷中掏出一支紅玉琢的芙蓉花簪來,本沒什麼特別之處,隻是那花蕊部分乃是用十分名貴的彩虹晶細末淬凝,就是在燭光的映照下也是輪換七彩光芒,是一件難得佳品。 “是這樣的,在下聽聞這清江城風物甚佳,故此借旬休之機特來遊玩,出行前便得……一位好友相托,在這盛產紅玉的清江城為其尋得一支好釵,隻是緣分使然,讓在下得遇姑娘這般人物,方知我那朋友是配不上了,姑娘才是此物正主,還請笑納!”他低頭躬身,將簪子雙手 奉予阿綺,實是將她當女神一般供著了。 試問天下哪個女子被一個華麗麗的帥哥贊美了會不暗自竊喜,被其奉送大禮而不欣喜若狂。 果然,阿綺一雙圓溜溜的大眼變得更加靈動有神,像是有星星在閃動,說是脈脈含情也不為過:“不、你我初次相識,我如何能收你這樣貴重的禮,何況你先答應了你的朋友,豈可因我食言?”阿綺本是一副直來直去的不知嬌羞為何物的爽朗性格,此刻分明口是心非,惺惺作態,聲音也在微微顫抖。 “所謂‘寶劍贈名士,金釵配美人’,就是食言有傷交情,也顧不得許多,改日為她另尋一支便是。總不能讓名器去了庸俗之人手中,那可是暴殄天物啊!”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聽得是五體投地:這個曾經靦腆到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小廝,如今可不是個撩得一手好妹的情聖了嗎?那麼肉麻的話被他說出來竟然清新自然,甚至有春風拂麵之感,明明是一番喜新厭舊的渣男操作,被他生生演成了一幅得遇真愛的心動畫麵,我甚至嚴重懷疑朱邪瑜如今的知情識趣是不是也被這小子指點歷練過,終究段位還是差了很多。 我見朱邪瑜臉色有些難看,且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像是內心在掙紮糾結些什麼,終於忍不住向司徒瑾說道:“你、你這釵在何處尋得,可否告知我?” 我差點被他的表現笑噴了,像極了一個明明跟自己發誓再不跟某某講話卻又不得不去主動搭理的矛盾體幼稚小朋友。 而這個矛盾體觸發點卻是為了我。 真是又好笑又感動。 司徒瑾笑道:“告訴你也可以,除非你答應跟我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朱邪瑜冷笑一聲,又恢復高冷做派。 但我好像也能讀出他內心的潛臺詞了:“老子不捅你兩個透明窟窿已算是仁至義盡了,冰釋前嫌?想都別想。” 我忍不住笑著去搓他一張棱角分明的白皙麵頰:“哎喲——越看你越覺得可愛怎麼辦?” 朱邪瑜可憐巴巴的凝望我道:“覺得我可愛就麻煩收了我做老公好不?” 我不置可否,隻是笑。 我這人就是這樣,什麼事都敢獨攬硬扛,唯獨感情一來,就總是消極抵抗,正麵想逃,許是世事無常變幻沉浮經歷太多,對自己、對未來都失了信心。 “咳、咳”司徒瑾看我倆又膩在一起,很是不爽,故意大聲道:“這釵,還請姑娘笑納!” 阿綺點點頭,接下了,破天荒的行了個閨門之禮:“小女子多謝公子惠贈。” 司徒瑾臉上陡現哀傷之色:“唉,其實姑娘收了這釵才好,我今日也是接了仇家的戰帖,對方武功很是不弱,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得去京城,所以這釵也未必就能帶得回去……” 阿綺緊張道:“那、那怎麼辦?你趕緊跑吧?這架不打也罷。” 司徒瑾道:“那怎麼行?男子漢大丈夫,既然接下戰書,又豈有逃跑之理?” 阿綺道:“那你趕緊趁現在找個幫手,我清姐姐武功很好的,你不妨求求她,我也可以幫你求她。” 司徒瑾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出手助我,但我若身死,你可否為我收個屍,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他雖好像是對著我,話明顯是說給朱邪瑜聽的。 朱邪瑜也隻是看著我,像絲毫沒把這話聽進去似的。 這時,一身玄衣的姬瀾野出現在門口,他一步步地朝司徒瑾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穩,感覺他還是那個姬瀾野,又好像不是。 隻幾個時辰沒見而已,他身上的頹然喪氣一掃而光,整個人就似一支蓄勢待發的箭簇,乾練凝定又充滿力量,連兩鬢的華發和眼角的細紋都變得生動起來,不僅沒讓這個人滄桑顯老,反增添了幾分生為一代名劍客的歷練沉澱和囂狂霸氣。 突然間,我覺得這個男子光芒萬丈。 但如果他就是今天跟司徒瑾約架的人,那麼真的就是我萬分不願意看到的了。 至少這兩人都長得很帥。 性格也都不太討厭,尤其是司徒瑾,甚至還有幾分可愛。 他笑道:“姬令主果然守時。” 姬瀾野道:“去殺一個想殺很久的人,自然會十分守時。” 不出所料,這二人果然是對頭。 我反倒有些為婁心越感到慶幸了,看來也不全是朱邪瑜分析的那樣,說不定姬瀾野會靜下來喝茶聽戲,也是為了此刻的一戰養精蓄銳。 司徒瑾道:“你就如此有信心,是來殺我,而不是來送死的?” 姬瀾野道:“能死在你的青陽九劍之下,我也無憾。” 司徒瑾點點頭:“是啊!我的蕩魄,你的滌魂,原是出自一個鑄劍師之手,早就該讓它們打個照麵,爭一爭鋒了。” 八、 阿綺插話道:“既然如此有緣,何不點到即止!” 姬瀾野冷冷道:“不可能。” 司徒瑾道:“令弟之死雖我有責,但終究不是死於我手,你又何必總視我為死敵,殺之而後快呢?” 姬瀾野道:“你當時若肯放手,事後與我將軍府知會一聲,就是我家老爺子不管,我姬某人也會主動請纓,包攬此事,萬死不辭。” 司徒瑾道:“你可知那黎恨,是一夜之間在京城做下二十九起盜案的重犯,皇上下了死令,要我一個月內將此人緝捕歸案,這人輕功也是十分了得,我不眠不休從長安一路南下追至漢水,眼看就要拿住他,誰知……” 姬瀾野道:“誰知,這當陽門下,漢水之濱,將軍府外,竟還開有一家酒肆,而那個看似忠厚老實人畜無害的店主也的確忠厚老實,手無縛雞之力,很容易就被拿做了人質。” 司徒瑾道:“我哪裡想得到,這將軍府外開酒館的人怎麼會是一介泛泛之輩呢……” 姬瀾野冷笑道:“沒想到……還是你太托大了,以為事事都在你掌控中,所以你根本不管人質的死活,還是沖了上去。” 司徒瑾道:“我本來已架開了黎恨的刀,與他戰起來,這人卑鄙得緊,渾身上下裝置著機括暗器,我雖屢屢成功擋開,難免暗器會飛向別處,令弟也是為了撲救一位姑娘,被袖箭戳中,這才……” 姬瀾野極力克製著自己悲憤的情緒,一字一頓道:“那姑娘原是與他定了親的。” 司徒瑾不再說話。 姬瀾野道:“司徒大人,你知我是江湖人,一入江湖,退無可退,生命就如朝露一般,隨時可能蒸發掉。所以,你知道我弟弟對我意味著什麼嗎?是我對生活的全部寄托和向往——平凡之身,酒肆為計,得遇良配,相扶相持,兒孫滿堂,繞膝承歡。” 不得不說,姬瀾野想要的這些,也好像是我想要的。 也許我所有的疲憊、迷茫、掙紮都來源於我已無法退出江湖。 阿綺道:“我聽出來了,你弟弟實是死於一場誤殺,那黎恨可曾伏法?” 司徒瑾道:“當然。” 阿綺道:“既如此,你們這場架就根本沒必要打嘛!什麼‘一入江湖退無可退’的,荒謬!姬令主,你想去過有美偕行,遊遍神州的生活也好,或者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生活也罷,全在於你自己,你武功也有,財富也有,名利也夠了,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得的,何必寄希望於他人?” 姬瀾野沒有答話,但是堅定狠絕的眼神中出現了一絲慌亂和迷茫。 阿綺好像也點醒了我,我看了看就在身側的朱邪瑜,笑了:是啊!如今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得的,那些言辭種種,無非都是給自己的懦弱和逃避找借口罷了。 “廢話不多說,出招吧!” 姬瀾野已拔劍在手。 藍光熠熠,素練成輝, 司徒瑾無奈搖頭,也待去拔劍。 “慢著。” 花想容適時的出現,擋在二人之間:“二位,這可是又要動上手了?” 她是明知故問的,“唉——我這浮屠客棧最近也不知怎的,怎麼就成了武鬥場所,前番才經過一番打殺,樓梯、柱梁、桌椅都給我弄壞不少,才修補了來,你們這又是要壞我的生計嗎?” 委屈巴巴的一雙妙目,分別瞅了眼二人,聲音也跟著嬌軟纏綿起來:“雖說二位都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佬,出手闊綽一擲千金也是尋常之事,不過我這客棧裝修、陳設、配件可都是成套係的,這般毀損再修補會嚴重影響整體美觀,就是有銀子也未必能及時補充到相應設施,還有我這店裡住的都是身份貴重的顯赫之人,尋的就是個舒服享受清凈自在,打打殺殺的如何還能做生意。唉——我這一介弱小女子支撐一間客棧何其不易……嗚嗚嗚……” 我聚精會神觀望:花老板演技上線了。 司徒瑾忙道:“若打壞什麼,我出雙倍價錢賠償?” 花想容道:“嗯——不是錢的問題……不過錢也是個問題。” 司徒瑾撓撓頭,對姬瀾野道:“不如咱們換個地方打?” 姬瀾野搖頭:“不行,劍已出鞘。” 司徒瑾道:“你把它再插回去不就得了,矯情。” “你……” 花想容收住哭腔,笑道:“不如這樣,我那後院就有一塊空地,正可做比鬥之用,隻需移駕幾步即可。” 圓門一敞,投入眼簾的盡是妖艷的火紅,我深吸一口氣,花想容的後院遍地種植著曼珠沙華,又稱彼岸花,亦是死亡之花。 我本來也喜歡這花,一開就是火紅的一片,形態亦曼妙姝麗,搖曳生姿,一點點的芬芳,不爭不搶,獨自妖嬈;隻是這花的意頭終是不祥,據說花葉本相親相愛,相依相托,卻因詛咒永不相見,聽起來唯美但也落得淒涼,要是開在人間,便是屍腐骨蝕之地。 我猜花想容也定是知道彼岸花不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她肯定是太愛了:淒美愛情傳說也好,艷麗妖華看著養眼也罷,女子終是感性的。 總之,有機會,一定勸服她將這些不祥之花挪走才好。 皎皎明月,朗朗繁星,本該是個祥和寧靜的夜。 清輝掩映之下,給正要決鬥的兩人臉上分別鍍上了一層明滅不定的森冷:一個玄衣佼佼,眉鎖仇深麵含冰霜,華發早生寂寞江湖客;一個紅衣獵獵,眼角輕佻唇邊帶笑,生死不計浮華少年郎。 二人對視良久,目光甫一凝定,便掀起了一場颶風,空氣中到處漂浮著不堪侵襲的彼岸花細蕊,清迷的花香混合著酸腐的泥土氣息,生出一種奇特的近乎死亡的味道。 高手對決向來如此,人未動,意先動,劍未出,氣先發。 不得不說,我雖然不希望這二人動上手,但他們實在要打,我也是十分樂意觀戰的,雖然本人生平觀戰參戰無數,但是同出自一個劍廬的兩柄名器對抗,還是第一次遇到。 朱邪瑜倒是很不在意,圓門裡麵的小庭其實架著一隻秋千,不過以他剛直的性格斷然是不會坐上去的,石桌倒是有一張,奈何沒有安放配套的石凳,且桌麵顯然有些時日無人擦洗,灰塵撲撲。 他本該是個很愛乾凈的人,這會兒卻老實不客氣的一躍而上,盤膝而坐,像是很悠閑地在欣賞月色。 我知道他其實也想觀戰,隻是他好麵子,拉不下臉來,怕過去圍觀被司徒瑾看到,讓他以為他還關心他。 改天,我一定好好問問,他跟司徒瑾到底有什麼過節,怎麼鬧得這麼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