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回鄉務農 父親辭去公職回到農村時,大妹梅卿出生兩個多月,3歲大的我從此沒與父母睡在同一張眠床上。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身上沒有一點小孩子的嬌氣,從小相信拳頭的作用,老人家說槍桿子裡麵出政權,我相信拳頭出地位。石坑老寨年紀跟我一樣或大我一、二歲的男孩子,我全都打遍了,贏的多輸的少。有一段時間,我被大家孤立起來。所以,在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孩子中,能與我成為朋友的,都是絕對服從我的人,如比我大一歲的明財。到了十二歲以後,我的朋友大多比我大5、6歲,這除了打架的原因,也有智商的原因。 我家住的是走中門的“下山虎”東頭。“下山虎”的大門是凹進去的,叫門樓,對應的,門樓兩側有凸出來的兩塊,叫門樓肚。“下山虎”內部結構是:從大門走進去後是一個露天的“天井”,天井左右是“厝手房”,再進去是“臨錢”,臨錢進去正對大門的是大廳,其左右兩側、也就是臨錢的正背後是主房。大門框、門樓、天井、臨錢鋪著大理石,廳與房間鋪著土窯燒的40公分見方的粗磚,磚與磚之間有一寸左右寬的水泥連接帶。由於粗磚的密度小,所以吸水快,拖完地板一會就乾了。多年不見這種粗磚,應該是沒人生產了。 在上世紀90年代以前,潮汕地區農村的住房很擁擠,衛生條件非常差。就拿我家來說,三家人合住一棟“下山虎”,養豬也在裡頭:東、西厝手房出門口處,利用門樓肚各建了一個豬寮,在天井裡豬寮的外側各挖一個裝豬糞豬尿的水溝(水溝:地缸)。東頭是我家的,西頭是流奇叔的,他母親是香老母。西頭臨錢處也建了一個豬寮,天井裡靠豬寮的地方也挖了一個水溝,那是強俊家的。每個水溝可以裝200斤左右糞水,小孩子大小便經常拉在水溝裡,滿屋都是豬糞豬尿的味道。水溝裡的糞水通常是早上7點鐘前後挑走。如果半夜下大雨,露天的水溝裝滿雨水,豬糞連同小孩的糞便漂浮在天井裡,如果是現在見這情景會很惡心,但那時卻是司空見慣。大廳上堆著煮飯時要燒的柴草。聽父親講過,他爺爺在世時,三家人主房加厝手房還住不下,就在廳裡搭了三個鋪,他爺爺與強俊的爺爺、流奇的爺爺晚上在廳裡睡。我家是從北邊進入村裡的第一棟房子。有天晚上半夜土匪到村裡搶劫,進村後把我家的大門踹開,進去把豬寮裡的豬扛走了。父親的爺爺假裝睡覺打呼嚕,逃過一劫。而強俊的爺爺聽到豬叫,迷迷糊糊爬起來追,土匪返身一槍把他撂倒在天井裡。 我家占據東頭的一間主房、一間厝手房和半個大廳。 大廳東墻靠主房門口的地方,擺著一架華南牌縫紉機,這是整個老寨唯一的縫紉機。我懂事的時候,縫紉機就擺在那,我不知道它的來歷,也沒問過母親。這架縫紉機,主要用途就是縫縫補補。我們的穿戴,無論新舊,都是工整乾凈的,有別於那時候多數農村小孩臟兮兮的破衣爛褲。這當然是母親的功勞。通常春節前一段時間,母親會到圩上剪來新布,自己裁剪,給我們做過年穿的新衣服。流有叔也會踩縫紉機,有時會拿幾件舊衣服來縫補。除流有叔之外,老寨的其他人都不會使用縫紉機。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學會裁剪衣服和使用縫紉機的。 主房門靠近臨錢向西開,進門大概半米的地方靠北邊的墻放著一口大水缸,全家吃、洗用水,用木勺從大水缸舀出來裝到盆裡或桶裡。水缸一般兩天換一次水,換水時要用布把缸底的積垢清理乾凈。水是從魚塘旁邊的水井裡挑來的,每次換水要挑兩三趟。緊靠著大水缸的是一個多層架,最上層用木條圍起來,中間有門,裡頭放著吃的東西,如鹹豬肉、熟魚等。門關起來以防老鼠和貓,但我這隻大貓是防不了的,經常偷鹹豬肉中的瘦肉吃。老家的鹹豬肉,是我童年美好的回憶。多層架下麵幾層放碗碟筷子勺子等。多層架底下放著一缸由包心芥菜醃製的鹹菜。每年冬天是包心芥菜收獲的季節,采摘後洗乾凈,把平時洗澡用的腳桶(腳桶:木製的大而矮的圓桶,直徑兩尺多,桶壁五、六寸高,木板底,油上桐油而不會漏水。女人和小孩在房裡洗澡用這腳桶)也洗乾凈。洗乾凈後的包心芥菜裝到腳桶裡,撒上鹽,洗乾凈腳進桶裡用腳踩,一直踩到包心芥菜比較軟,就放進缸裡醃製。菜的上麵壓上一塊10來斤重的石頭,撒上打碎的南僵,醃一個月左右就可以吃了。從5歲開始,每一年醃製鹹菜,母親都讓我來踩。再進去靠著東北角建了一個灶,灶臺上有一根長長的煙囪穿過屋頂,灶門向南開。煮東西時燒的主要是草,還有少量的柴,灶門南側堆滿了柴草。燒火時人不能離開,離開時必須把火熄滅。冬天裡天氣寒冷時,小孩子晚上洗澡怕冷,就拿一個腳桶放在灶前,把灶上鼎裡煮的熱水舀到盆裡,小孩子就在那洗澡。我在6歲以前寒冷的冬天裡,經常在灶前洗澡。小孩子洗澡時,房間的門是不用關的。母親一年四季都是在灶前洗澡,洗澡前,先把我們趕出去,然後閂上門。 進門右手邊擺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整天都有一鍋番薯粥,肚子餓了就盛一碗番薯粥,用鹹菜或菜脯送著吃。八仙桌往南是一張長兩米、寬一米五的眠床,蚊帳往東開。眠床的腳高60厘米,床底下是空的,通常用來存放從地裡挖回來的番薯。床的四角有帳柱。床的三麵用光滑木板圍住,高約一尺,稱為“眠床屏”,眠床頂是一個像扣下來的博古架一樣的硬頂,稱為“蜘蛛頂”,蚊帳就套在蜘蛛頂和眠床屏外麵。蜘蛛頂上麵可以放一些不太重的東西。眠床裡頭靠墻、高度一米左右的地方床頭床尾各有一個架,架上放著一塊30公分寬的木板,木板上放著棉被,床頭架的側麵訂一枝用來掛煤油燈的鐵釘。眠床往南的西南角擺放一個尿缸,無論晚上還是白天,大人的小便都在尿缸裡解決,一家人晚上是伴著尿味睡覺的。 離地麵兩米五左右的地方,用木板鋪著一個占半個房間大的樓坪(樓坪:閣樓),上麵放著菜脯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上下樓坪用木梯。東邊墻上樓坪底下開著一扇小窗。“下山虎”、“四點金”等民居的窗很少,通常一間房開一個小窗,並且沒有落地長窗。 這就是大妹梅卿出生時我家主房的擺設。待到二妹梅君出生後,在房間的東南角搭了一個鋪,蚊帳向北開,父親自己在鋪上睡,母親帶著大妹二妹睡大床。屋裡還有4平方米左右的空間。 我家的厝手房,門也是靠近臨錢向西開,東南角擺放一張眠床,蚊帳向北開。西南角擺放一個尿缸。房間的西北側也搭了一個鋪,蚊帳向東開。厝手房的小窗開在北麵墻上靠近屋頂的正中,人是無法夠著的。我從3歲到10歲,晚上就睡在這個房間裡,有時自己睡,大多數時候有人陪。 陪我睡的人中,第一位是淇河伯,我家所在生產隊的隊長,比父親大兩三歲。淇河伯人瘦削,臉頰在嘴巴處有些塌進,沒文化,性急,外號叫“激瘦”(激瘦:性子很急,導致人消瘦的意思)。淇河伯在生產隊中帶頭乾活沒得說,但說不了幾句完整的話,遇事容易發脾氣,一發脾氣就更無法說出完整的話。父親辭職回農村時,淇河伯很高興,一定要父親當生產隊的會計。其實是讓父親掌管全麵,他在前麵沖鋒陷陣,父親在背後出謀劃策。每當生產隊開會,講話的常常是父親,布置工作的也是父親,作為隊長的淇河伯,實際上是打下手的。淇河伯兄弟五人,他排行第二,那時有一女一兒。淇河伯有事找父親商量後就不回家,而是陪我睡。也可能是我睡著後,他就走了。淇河伯在世紀之交時去世,我遠在千裡之外不知道,及至回家時聽說,很是傷感。第二位是流奇叔,與父親是遠房堂兄弟,比父親小兩歲,但父親不喜歡他,原因是人太懶。流奇叔母子住西頭厝手房,那時在碗仔村小學當代課老師,還沒找到老婆,是未婚大齡青年。流奇叔周日回家時,母子同屋不方便,所以陪我睡。第三位是流有叔,比父親小6歲,那時還沒成親。 流有叔家中兄弟7人、姐妹3人,他在男孩中排行第二。一個熱鬧的大家庭,也正因為太熱鬧,沒有老婆的男孩晚上自己找地方解決睡覺問題,所以他有時候也來陪我睡。流有叔初中畢業,在那時候算是有文化的人了,想去當兵,他奶奶堅決反對,所以當不成。那時,流有叔的奶奶是“落神婆”(落神婆:問兇吉的巫婆),有現金收入,家裡的財權在她手裡,凡是她喜歡的孫子都走不了,如老大、老二、老三,凡是她不喜歡的孫子都能走,如老四、老六去當兵,老五去逃港。流有叔會講《三俠五義》等故事,我喜歡他來陪我。 盡管我家的住房隻有一座“下山虎”的一半,但在當時是屬於住房條件最好的家庭之一。看到有些人的住房條件,就有想哭的感覺。比如金長老叔家,兩公婆加上四個小孩共6人,住在一間20平米左右的平房裡。屋子裡,靠西邊墻中段擺一張眠床,蚊帳向東開,四隻眠床腳用磚頭墊高,眠床底下養雞鴨。靠南的眠床頭是養著兩頭豬的豬寮,靠北邊的墻搭一張簡陋的鋪,兄弟三人睡鋪,女孩與父母睡眠床。眠床正對麵靠墻是一個灶。做飯、人、雞鴨、豬,同在一個房間裡。這樣的環境,晚上如何睡覺?老二明財大我一歲,與我是小學的同學,每天早上在他家門口叫他一塊去上學時,我常常想他晚上怎麼睡得著。 有一天上午,我看到父親在天井裡擺了一張方凳,方凳上麵放著一個灰白色的盒子,打開盒子拿出一支針,針頭是一個開口有槽的尖嘴,盒裡還有一小袋像米粒那麼大的丸。父親從袋裡拿出一粒丸,裝到尖嘴針頭的槽裡,然後從雞籠裡抓一隻公雞出來。我說爸,你要給雞打針嗎?父親說是,你真聰明。我是父親的第一個孩子,並且是一個男孩,這在潮汕地區很重要,還開始顯露出聰明的潛質,所以那時父親很喜歡我。乾嗎要給它打針?給它打針它就能快長大。給我打一針我也能快長大嗎?那不行。這是讓雞快快長大的肥雞丸。說完,父親用麻繩把公雞的腳綁緊,把公雞夾在兩腿之間,左手抓住雞冠,右手握針,從雞冠的後端處把藥丸打進去。從那以後,父親每天吃完早餐就騎著自行車帶著針盒出去,到中午吃飯時間回來。後來我才知道,父親是先拿自家的雞練習打肥雞針,然後每天到周圍各村走街串巷給有養雞、又付得起錢的人家打肥雞丸。一隻雞打一粒,5分錢一粒。由於父親在好幾條村教過書,不少人認識他,所以打肥雞丸的生意還不錯。但那時的農村很窮,農民現金收入少之又少,有些人連一斤0.13元的煙絲都沒錢買,花5分錢給雞打一針是奢侈消費了。因此,幾個月後這門生意就難以為繼。 臨近年底的一天早上8、9點鐘,父親洗乾凈平時挑水的水桶,用洗臉盆把一缽小麥也洗乾凈後倒進桶裡。然後用木勺舀水到鼎裡,拿一束草點燃後放進灶門煮鼎裡的水。我看著父親做這些覺得奇怪,因為他從不做家務事,今天怎麼忙乎起來了。我就問他,爸,你洗這些麥子做什麼?他說,做好吃的。做什麼好吃的?我繼續問。做出來你就知道了,又甜又香。聽父親說是又香又甜的東西,我急不可耐的追問,什麼時候能吃?要幾天呢,你看著我做。說話間,父親用手試一下鼎裡的水溫,熄滅灶裡的火,然後把鼎裡的水舀到桶裡。舀完水後把水桶推進多層架最底層鹹菜缸旁邊。然後對我說,今天做完了。 第二天差不多與第一天相同的時間,父親洗乾凈一個籮筐,把籮筐置於另一隻水桶的上麵,然後把前一天浸的麥子撈出來,放在籮筐裡。隨後在鼎裡煮了一些溫水,用木勺分幾次淋在麥子上。中午和傍晚又分別煮溫水淋麥子。就這樣過了3、4天,每天都給麥子淋3次溫水。之後,有一天早上,父親把一些糯米與玉米放在一個缽中,並加水浸泡,放到多層架的第二層。中午吃完飯後,父親把早上浸泡的糯米與玉米撈出來放在煮粿品的竹藍裡,待瀝乾水後放在大鼎裡煮。煮一會兒拿出來,鋪在事先洗乾凈的簸萁上蓋著的紗布上。隨後,把籮筐裡的麥子端到天井,我看到籮筐中的麥粒長出二片葉。父親在天井裡擺一張方凳,墊板放方凳上,從籮筐裡分幾次拿出麥子,放在墊板上切碎。過一會,父親用手摸一下簸萁裡糯米與玉米的混合物,我後來才清楚是在試溫度。可能覺得溫度合適了,就把切碎的麥牙撒到簸萁裡的混合物上,而後拿著筷子攪拌均勻端進房間,放在八仙桌上。到了傍晚,父親在八仙桌上擺一個大碗,然後把簸萁上的紗布包起來紮緊,致於大碗上方用力擠壓紗布,黃澄澄的、粘稠的液體流進碗裡。可以吃了。父親對我說。隨即拿筷子卷了一小粒給我。我把粘稠的糖粒從筷子上用力吸進嘴裡,又甜又香,不像白糖、紅糖那種濃烈的甜,甜得不舒服,而是一種淡雅的、帶有麥香的甜,甜得還想再吃。我正在細細品味,好吃嗎?父親問我。好吃,好好吃!爸,這叫什麼?麥芽糖。麥芽糖三個字深深印在我腦海裡。 父親在做麥芽糖的這幾天,我對製作過程中的每一個步驟都聚精會神地記起來。你們可能不相信,一個3歲多的小孩能夠把麥芽糖復雜的製作過程記起來。但這是事實,即使過去了60年,我依然記憶如新。注意力集中,是我從小就具備的特質。母親說過,我幾個月大、自己會坐起來後,母親要忙地裡的活,經常讓我一人在家,在麵前擺幾件我喜歡玩的東西,我可以不哭不鬧玩一、兩個小時。正是這種特質,使得我的學習效率相當高。讀大學時,我花在在教科書上的時間並不多,有大量時間用於閱讀課外書。注意力高度集中,無論是學習、做事還是玩,都能夠收獲高效率。我回母校教書後,上課時經常跟學生說,你要學習就認真地學,要玩就瘋狂地玩。不然的話,既學不好又玩不爽,浪費時間,浪費青春。 父親做麥芽糖的初衷,是想拿去賣。那一回是練練手,看看做得咋樣。但由於太麻煩,工序太復雜,要花不少的時間,最終打消做麥芽糖售賣的念頭。 父親辭職回家那一年下半年,在我來說是記憶深刻的以上兩件事,我最近問母親時,她說沒什麼印象。我一直認為,母親的記憶力很好,但她對這兩件事竟然沒什麼印象。看來人的記憶確實是選擇性的。母親之所以說沒有印象,是因為在她的記憶裡,這兩件事與千千萬萬日常中發生的事相比,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因此記憶裡沒有。而對於揚光、揚升兩兄弟小時候從上海回來,在我家吃番薯粥的事卻記憶猶新。那是因為在幾十年的時間裡,兩兄弟一塊回來就那麼一次,所以會牢牢地留在腦海裡。如果日常中什麼事都要記住,很快會把腦袋裝滿,騰不出空間來記憶有意義的事情,所以必須有選擇的記憶。當然,也可能是母親年紀大了,忘記了曾記得的事情。而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它們是我開始有了記憶後所發生的兩件“大事”,我把它們牢牢記住了,並且我還沒有老到把曾記得的事情重新忘掉的時候。由此,我再一次想到,寫回憶錄的人,除非有長期寫日記的習慣,否則,其回憶錄當做故事來看看就行,不要太當真。幾年前,父親剛去世的那一段時間,我經常夢見打肥雞針和做麥芽糖,當我決定寫這些時,就慢慢把細節一點一點回憶起來了。 吃完早餐,父親戴著草帽扛著鋤頭、肩上搭一條浴巾出門。出門前好像跟母親說一句話,我沒聽清楚說了什麼。父親年輕時話很少,有時一天都沒聽到他說兩句話,但一旦說出來,我們就必須按他說的去做,至少在我上大學之前是這樣。父親話少,應該是父親母親之間矛盾的原因之一。母親總是說父親說話說半截,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為此,他們經常會拌嘴。他們吵架與大多數農村夫妻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不會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三、五句話,臉黑黑就過去了。我相信他們之間是有愛情的,並且母親起初對父親是崇拜的。否則,不可能還沒結婚就到父親的家裡來住了。解放初期小學裡,16歲的女學生與19歲的男教師,這必然是一段佳話。後來,隨著成為夫妻,兩人的社會關係發生了質的改變,愛情被鹽油醬醋取代了,爛漫在艱難的農村生活中是奢侈品,性急的母親對著慢吞吞的父親發幾句牢騷也就在情理之中。也許,拌拌嘴是父親母親之間表達愛情的方式。70歲以後,父親的話多起來。父親經常讀書看報,話題不僅母親無法呼應,整條村真正能夠談得來的也沒幾個人。母親跟我們說,你爸老了,把以前少說的話都補上。 日近中午,我與大妹梅卿在大廳玩。母親煮好番薯粥後對我說,東波,送糜(糜:粥)給你爸。番薯粥是那時候家裡的主食,家家戶戶如此。煮的時候,先把米與水放鍋裡煮,然後番薯去皮洗乾凈,水滾起來後,用番薯刨把番薯刨成一絲一絲,邊刨邊放進鍋裡,刨完後蓋上鍋蓋。再次滾起來後,打開鍋蓋,細火再煮5分鐘左右熄火就熟了。我問,爸在哪?母親說,在水吼沉橋。你認得路嗎?我對母親說,你說怎麼走我就去。那時我4歲,沒去過水吼沉橋,但隻要母親告訴我怎麼走,我就敢去。我從小膽子夠大,好像沒怕過什麼。母親跟我說,從大池那裡走下去,到媽祖宮前麵的那條路直走,到了水庫溝(水庫溝:灌溉渠)過橋溜下去就是溪仔的沉橋,到那裡就能看見你爸。我對母親說,好吧,我去。母親拿缽盛好番薯粥,蓋上缽蓋,把鹹菜和兩塊鹹豬肉放碟子上,缽和碟放進竹籃裡,蓋上竹籃蓋。我已多次說到鹹豬肉,現在該交代一下鹹豬肉是咋回事了。那時候的農村,想吃豬肉可沒那麼容易,一是沒錢買,二是即使有錢也沒豬肉買。因為村裡並不是每天都有殺豬的,通常是各種節日才殺豬。因此,每年有一兩次殺自家養的豬,就給自己留幾斤,或者節日買來拜神的豬肉,煮熟後撒上鹽放起來,隔幾天煎一次。切一塊鹹豬肉壓進滾燙的番薯粥裡,吃起來又鹹又香,很爽口。 我提起竹籃,按照母親告訴我的路走,十幾分鐘就到水吼沉橋。望過去,父親在小溪東側的水吼山山腳處開荒。我大聲喊,爸,食糜了。邊喊邊跑過沉橋。父親抬起頭來,看見我跑過橋去,就大聲說,邁青年母驚(邁青年母驚:別慌慌張張),慢慢行。架在小溪上的沉橋隻有50厘米左右寬,父親怕我摔倒了。我走近,找一個平坦的地方放下竹籃。父親把圍在腰裡的浴巾解下來察汗。你食未?父親用右手摸著我的頭,笑著問我。未。爸,你開山做呢(做呢:做什麼)?布田(布田:插秧)、種番薯。說完,父親坐下來卷一支喇叭煙抽。那時候,農民絕大多數抽不起卷煙,都是買一斤0.13元的煙絲自己卷喇叭煙抽。父親煙癮很厲害,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卷一支喇叭煙抽,最終也因為抽煙太多患上了肺癌而離世。父親知道我中午還沒吃,就叫我先回家,不用等他吃完。 隨後的一段時間,隻要沒下大雨,父親就去開荒,中午由我給他送吃的。那時,季節上是清明前後,時有小雨,氣候宜人。下小雨時地較軟,更適於開荒。父親開墾的那塊地,灌溉渠的水到不了。由於地勢比小溪高,小溪的水也無法引上去。所以,開墾完後,父親用糞桶到小溪挑水浸泡那塊荒地,浸泡一趟得挑十幾擔水。我問母親,那塊地後來種了什麼?母親說那年晚稻時插秧,收割有一百多斤稻穀,比1960年下半年我們母子兩人從生產隊分到的稻穀多很多,父親為此很是自豪。很多年後,那塊地還是我家的,輪流用來插秧、種番薯,我也在那勞作過。那塊地雖然不大,但它對我家的貢獻相當明顯,一年一季插秧、一季種番薯,可以收割一百多斤稻穀幾百斤番薯,解決了幾個月的吃飯問題。 辭去公職後,父親嘗試著尋找各種養家糊口的生計,但那年月可供選擇的路徑很少,最終找回一個農民的本份,那就是開荒種地。那時候,山腳下、山坡上、溝渠邊等都有一些邊邊角角可以開墾利用的小塊地方。我自己就曾在山仔的北坡開墾一小塊地種南瓜,還在灌溉渠邊整小壟地種青菜。山坡上種南瓜的那塊地,直到我離開故鄉後才荒廢。 那年代,大多數人家、尤其是處於長身體的小孩比較多的人家,稻穀遠遠不夠吃,有些人一年有兩三個月是靠番薯填飽肚子的,不少人家的番薯粥是米少番薯多水更多,一餐要吃6、7碗,拉兩泡尿肚子又餓了。每年的兩個季未,我經常見到紅姿老嬸拿著缽到我們家:順風,嗎日又無米煮食了。紅姿老嬸育有五男一女,全家8口人,總為吃飽肚子而發愁。母親知道她的來意。每逢這種時候,就會盛兩筒米給她,然後說,多就沒有了。那年月,誰家都沒有餘糧,即使是杯水車薪,還是比什麼都沒有好。 又是一年春耕春播後,父親帶我上縣人民醫院做個小手術。我出生時,後背正中有一小片顏色與周圍不一樣的皮膚,父母以為是痣,不太在意。但隨著身體長大,它好像在同比例放大。前不久伯父無意中看到已長大很多,用手摸上去軟軟的。隨之跟母親說,順鳳,東波巴跡府粒物件(巴跡:後背;府粒物件:那粒東西)好像晤是好物件(晤是:不是),去查一下好。檢查的結果,醫生說是長在脊椎上的血管瘤,得趕緊切除。那時我5歲,已是第二次上手術臺了。第一次上手術臺我還沒有記憶,是兩歲的時候,腎結石卡在尿道中出不來。母親說我憋到滿臉通紅也拉不出尿,無奈隻得開了一刀把結石取出來。那次是母親帶著我去醫院,看著我拉不出尿哭了,她也哭。母親說我們一共住了13天,醫院裡經常有新生兒去世,成天有人哭哭啼啼,晚上走廊燈光昏黃幽暗,上去廁所都有些怕怕。 手術前,父親要求醫生不要全麻。手術中,還安排一名護士跟我閑聊。手術刀與脊椎骨接觸的聲音我都聽見了。父親說,我要是不哭,手術後就帶我到裡湖他前同事家做客。即使沒有父親的這個誘惑,我也不會哭。我最討厭小孩子哭,尤其討厭男孩子哭。感謝父親沒有讓醫生給我全麻,使我的腦神經不致受損。 術後,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父親履行了承諾,用自行車搭我去幾十裡外的裡湖。裡湖位於本縣的西北部,是縣域西部的門戶。流經裡湖境內的有榕江、火燒溪、西門溪。記得去時有一段很長的路是在水流挺大的江邊,路與水之間有一堆一堆的竹林。時值初夏,竹林綠的發油,是堤壩上的綠色屏障,保護著岸邊綠得層層疊疊的農田。江水、竹林、農田,在蔚藍的天空下競綠,綠得無邊無涯。50多年過去了,想不起是上述兩溪一江中的哪一條。那時沒有電話,無法事先通知,如果主人不在家,白跑一趟是常有的事。記得有一年秋天,父母都上山割草了,5、6歲的我帶著妹妹在外麵玩,父親在西社時的同事移居香港前買了一塊豬肉來訪,見家裡沒人在,就把豬肉掛我家門環上。旁晚父母回來後,見門環上掛著豬肉,正猜不透是誰送來時,翻出豬肉,底下有一張字條,才知道是誰來過了。 我們父子大老遠跑來,林伯伯非常高興。日近中午,他們家中午的番薯粥已煮好,林伯伯讓老婆重新煮白米飯。在那個年月,除了逢年過節,農村老百姓日常吃不起白米飯,煮白米飯招待客人以表示主人心裡高興。林伯伯點起炭爐燒水沖茶。父親與林伯伯聊天食茶,林伯伯老婆拿出一堆小人書給我在旁邊看。吃完中午飯,大人間又是食茶聊天,我有小人書看也不覺得無聊。下午3點鐘左右,父親與林伯伯夫妻告辭準備回家。我對那些小人書愛不釋手,林伯伯見此,送給我二三十本,這一堆小人書陪伴我度過整個童年。因為有這些小人書,我才對童年的第一次遠行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