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二妹出生 這一年秋天,母親生下了二妹梅君。 那時,伯父有四個小孩,最大的堂姐梅姍9歲,最小的堂弟東勇4歲,奶奶無法分身給母親坐月子。外婆叫15歲的五姨媽送來一塊豬肉,並留下來幫忙。前不久,我聽母親說,外婆交代五姨媽,乾米飯是你二姐吃的,你不能跟著吃,隻能吃粥。這就是當年的生活,農民家吃白米飯是一種奢侈。 十二天後,五姨媽要回去了,我是多麼不舍得。因為她一走,帶二妹的重擔就落到我肩上。父親對於帶小孩、做家務,是從不沾手的,這也直接導致了父母之間時有口角。自古以來,潮汕地區就是男尊女卑非常嚴重的地方,老一輩的男人不做家務、不帶小孩是普遍現象。而潮汕的女人是裡裡外外一把手,做飯、洗衣服、搞衛生、養豬養雞、小孩背後背上下地乾活,農閑時還乾副業補貼家用,一年到頭沒有屬於自己的空閑時間。即使這樣,不少人還寵著自己的男人遊手好閑。潮汕話裡有句笑話叫“安無家個當仔惜”,意思是丈夫沒有多個當兒子疼。但是,再勤勞、再能忍耐、再寬容的女人,也不是鐵打的,也有勞累的時候,有身心俱疲的時候,有情緒低落的時候。每逢這種時候,隻要有一星半點火苗,積怨多時的情緒就會來一次爆發,從而夫妻吵一架,發泄完了,進入一個新的周期,周而復始。在我的故鄉,我父母的那一輩人,沒有誰會因吵架而離婚的。盡管具有任勞任怨這種美德的女人越來越少了,但在高離婚率的今天,潮汕地區的離婚率卻非常之低,這值得研究婚姻問題的專家學者好好研究。 五姨媽走後,母親又開始勞碌了。先是做飯洗衣搞衛生,及至滿月,所有的活都得乾了。此時,我就負責帶二妹。母親出門乾活前,一根背帶把二妹綁我後背上,一背起就是一、兩個小時,每次都會賞我一泡尿。說二妹是在我背上長大的,一點也不為過。我生性貪玩,二妹一上背,就背著她滿村裡轉悠,遇到小夥伴們有好玩的就參加一份。經常玩到忘記背二妹回家給母親喂奶。回家遲了,免不了挨罵,我時常感到委屈。 春忙時節,母親下地乾活前依舊把二妹綁在我背上。母親前腳剛走,我背著二妹跟著就出去找小夥伴玩。而大妹通常在大廳與強俊的女兒一塊玩。我家東側泥巷上,正有小夥伴在玩黑橄欖核,我跟他們說一聲等我一塊玩,就返回家裡拿黑橄欖核。 那時故鄉四周山腳邊種有不少黑橄欖樹,夏天可以收獲時,生產隊以抽簽的方式決定每棵樹的歸屬,抽簽結果有效期為收獲那一季,隔年再重新抽簽。黑橄欖樹高達十幾米,春夏青綠,夏季采摘後,秋冬有落葉,但不會全脫落,所以秋冬墨綠。果實成熟時紫黑色,狹卵圓形,3、4厘米長,內有堅硬的果核,砸開果核,裡頭還有如花生米大小的核內肉,吃起來很香,是很多男孩子所愛。果實采摘後,放鍋裡煮,熟了就行,不能煮太爛。煮熟後撈起來晾乾,放鹽水裡醃製,幾天後入味了就可以吃,肉味鹹香,是送粥佳品。吃去外層肉後,男孩子會把核攢起來,拿到外麵與小夥伴玩。那時農村的巷道都是泥沙混合的泥巷,每條巷道大約兩米寬。在靠近墻根的地方挖一個小坑,參加玩的小夥伴每人拿出同樣數量的橄欖核混到一塊,然後石頭剪刀布決定誰先拔頭籌,在幾米遠的地方把橄欖核往坑裡丟,誰丟進去橄欖核就歸誰。可惜由於開山修路、建房子等各種各樣的原因,故鄉的黑橄欖樹全毀了,令人惋惜心疼。 我拿來橄欖核,玩一會天就下起了毛毛細雨,大家都沒玩過癮,於是冒雨繼續玩。心裡閃過給母親知道了肯定挨罵的念頭,但這念頭敵不過玩的誘惑。雨越下越大,終於戀戀不舍的跑回家。母親還沒回來,心裡鬆了一口氣,在廳裡趕快把二妹放下來,拿乾毛巾先抹乾她頭上、身上的雨水,再抹乾自己的雨水,心裡想應該能瞞過去了。正在自我安慰時,母親回來了,看臉色好像不大對勁。果然,母親進屋裡灶前找一根竹片,返身出來就往我腳上抽。我做賊心虛,早就有所準備,一邊跳開一邊說,你做呢拍我(做呢拍我:乾嘛打我)?你個衰鬼仔(衰鬼仔:小孩惹父母生氣時,父母罵小孩),背著阿妹惡雨(惡雨:淋雨)。母親很生氣,邊罵邊抽我。我一邊躲開一邊問,地珍擔(地珍擔:誰說的)?母親說,才文叔看到的。我知道是誰告密了,不再追問,任由母親打。我從小是又臭又硬,做錯事挨揍不哭不求饒,父母打一會兒消消氣就停手了。 雨停了,我趁母親不注意偷偷溜出家門。出門口後往西走,路上撿了十幾塊小石頭裝褲袋裡,手上捏了幾塊。走到才文叔家門口,首先往他家裡砸了兩塊石頭,然後氣勢洶洶地嚎叫,你出來,我轟死你(轟:砸)!四線擔,撲領母(撲領母:你媽的)!便喊邊往他家裡砸石頭,嚇得他把門閂了。一個已結婚的成年人,被一個6歲小孩的氣勢嚇得不敢走出家門,有一段時間在村裡傳為笑話,都說他舍衰人(舍衰人:真丟人)。又都說,流耀仔真浪險(浪險:厲害),把才文堵在家裡不敢出來。整條村5、6歲的男孩子,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敢這樣乾,在周圍的十鄉八村裡也很難找出第二個來。父母知道後,又氣又好笑。這回我倒是免去了一頓揍。此後相當長時間,在路上遇見才文叔時,我都不叫他叔。 我記得,此後不久,村裡的支部書記店平兄請父親進入村委會,負責管理學校,成為一名村乾部。店平兄與父親同齡,輩份比父親小一輩,所以我叫他兄,至今還健在。此時父親還不是共產黨員,所以沒在黨支部任職。又過了一段時間,店平兄介紹父親入黨。轉正後,父親成為支部委員。就我所知,那時支部委員有店平兄、流丙伯、南炳叔和父親,後來多了一個從部隊退伍回來的成秋。這4、5個人組成了石坑村的領導班子,一直延續到1990年代中期。幾個人中父親讀過中師,文化程度最高,其他人隻限於文化掃盲的水平。所以,他們經常來家裡找父親商量事情。從此,父親真正在農村紮下根。 這一天上午,我背著二妹在外麵玩,走到曬穀場旁邊的供銷社門口,看見供銷社門口有不少人。經驗告訴我,今天肯定有熟魚或鹹刺皮迪賣。我趕快跑回家,跟父母拿錢去買魚,但他們都不在家,急得我團團轉。 在物質貧乏的年代,吃海鮮對鄉親們來說是一種奢望。每月由公社分配一兩次、每次幾十斤的熟魚或鹹刺皮迪,是大家吃上海魚的唯一機會。大多數時候的熟魚是熟巴蘭魚,有時候是熟拿哥魚。售貨員通常會提前一天把有魚賣的消息告訴給與自己關係較密切的人,一傳十,十傳百,有魚賣的那一天上午,供銷社門口就會聚集不少人。 供銷社位於老寨曬穀場北側,是一間60平方米左右的平房。供銷社的門向南開,正對門口的是一排東西走向的玻璃櫃臺,櫃臺的後麵是一排貨架,銷售的是毛巾、解放鞋、襪子、文具等物品。進門左手邊靠西墻堆放著掃帚、木桶、舀水的長柄木勺子等家用衛生工具。右手邊是一個大約高一米、寬50公分、長一米、用貝灰砂土砌起來的缸,缸裡裝著粗鹽。連著缸的北側是一個貝灰砂土砌起來的堅固的櫃臺,櫃臺的後麵是一排木製貨架,擺放著香煙、煙絲、火柴、憑票供應的肥皂等。櫃臺最北端連接東西向玻璃櫃臺的是一個門,進門左拐進去幾米搭了一個簡易的鋪,是售貨員睡覺的地方。櫃臺外顧客能站立的地方有十幾平方米,賣魚就在堅固櫃臺的這一側。 父母不在家,我找香老姆借錢。香老姆身上通常沒有超過一塊錢的時候,她把身上的錢全都掏給我,一共是8毛5分錢。我從背上放下二妹,請香老姆幫我照看一會,然後快速往供銷社跑。到供銷社時,售貨員已經拉來了熟巴蘭魚,並開始銷售。供銷社裡吵吵嚷嚷,擠得水泄不通。我一個6歲的小孩,如果老老實實在後麵排隊,根本就輪不到我買,因為後來的大人會把我擠到更後麵去。那時根本就沒有排隊的概念,誰力氣大擠到櫃臺前誰先買。買魚的隊伍中沒有一個女人,村裡所有的女人——即使平日裡最潑辣的女人——都明白買不到。我像泥鰍一樣,從人縫裡快速鉆進去,到鹽缸處奮力從鹽缸邊緣爬上,然後迅速踩著前麵大人的肩膀往前爬,我隻用一兩秒鐘就到達櫃臺。在這個過程中免不了挨罵、挨揍。熟魚一斤2毛錢,售貨員給我稱了4斤,我又一次凱旋。 父親從來不會與大家擠著去買魚。供銷社裡有魚賣的時候,隻要我知道,每一次都能買到。能在幾十個大男人之前買到魚的,全村的小孩除了我,沒有第二人了。 10、中秋有感 明天就是中秋節了,母親昨天已托人在墟上買了兩個柚子,流有叔送來自己種的楊桃,淇河伯也送來幾個香蕉。 這會兒母親在刨芋頭皮。 中秋節,潮汕人叫八月半,正是芋頭的收獲季節,農民都習慣用芋頭來祭拜祖先。潮汕有句諺語:“河溪對嘴,芋仔食到畏。”潮汕人把銀河稱為河溪。農歷八月,天高雲淡,月朗星稀,銀河燦爛。用芋頭祭拜,一是農事使然,二者也與民間的一則傳說有關:1279年,隨著最後一位皇帝趙昺跳海自殺,南宋徹底滅亡,中華大地為蒙古人(胡人)建立的元朝所統治。馬發據守潮州抗元,城破後,百姓慘遭屠殺。為了不忘在胡人統治下的苦日子,後人就取潮汕話中芋頭與“胡頭”諧音,且形似人頭,以此來祭拜祖先,代代相傳至今。 母親刨完芋頭皮後,切成塊放到事先用米粉調好的米漿中,讓芋頭塊充分吸收米漿。母親點燃灶裡的火,在烘乾的鼎裡放入豬油,化開後,用筷子夾起吸足米漿的芋頭塊,放進滾燙的鼎裡油炸。一會芋頭酥的香味就彌漫全家,我饞得直吞口水,但還得等明天早上拜完祖先才能吃。 中秋節早上,吃完早餐後,母親搬出八仙桌,放在大廳正中代表祖先的香爐跟前,擺上剛剛又翻炸一次的芋頭酥,幾碗白米飯,沒有吃過的完整的一片鹹豬肉,幾條熟魚等。然後點燃香,分幾根香給我和大妹,要我們像她那樣三跪九拜,跪拜完把香插到香爐中。然後在天井裡化大金王寶紙錢,化完後把紙灰掃進水溝,返回身對著香爐再拜三拜,祭拜儀式就此結束。但東西還不能馬上收起來,要留一點時間給祖先享用美味。長大一些後,我經常會開玩笑對母親說,祖宗那麼多人,這點東西哪夠吃?每一次都會招來母親的罵,說我多嘴多舌。 家裡祭拜的事,父親從來不參與,都是母親在張羅。 祭拜的東西收起來後,中午、晚上就可以吃兩餐比較豐盛的。所以,小孩子總在盼望著過年過節改善夥食,而不知道大人的艱辛。 吃完晚飯並收洗完畢已近8點,母親把桌子搬到大門外的空地上,擺上月餅,擺上柚子、楊桃、香蕉等新鮮水果,還擺上了大金、紙錢等。切一個番薯塊,插上點燃的蠟燭。臨時拿一個飯碗,碗裡盛著米,點燃的香插在米碗裡。皓月初升時,門口東西向的街道上,家家戶戶都擺上了拜月的桌子,上麵擺放的東西大同小異,銀燭高燃,香煙繚繞,煞是壯觀。 潮汕民間有“男不祭月,女不祭灶”的俗諺,所以街上基本是女人與小孩。小孩尤其興奮,看看東家桌上的祭品,瞄瞄西家的擺設,爭論著月亮掉到地麵上是否有腳桶那麼大。 這是關於童年的記憶裡,一幅多麼令人留戀的畫卷。 此後十年,作為封資修的一部分,拜月亮被取消了。 前兩年,我在故鄉度過四十年來的第一個中秋節。父親已成千古,母親也無精力張羅祭拜事宜。男不祭月的習俗成為過去,由東光和他老婆張羅的祭品極其豐盛,早上祭拜祖先時祭品擺滿了三張八仙桌,除了肉、魚、湯、飯之外,還有好茶葉、中華煙,祖先們也享受起他們無法想象的現代生活。而晚上祭拜月亮時,北側院裡的兩張桌子都擺滿了,桌子四周還放著八張正方形椅子,擺著各式各樣紙質花籃、燒塔等,琳瑯滿目,極盡奢華。 豪華版的祭拜,讓我感嘆如今農村物質生活的富足之外,卻有著一絲的失落。街上靜悄悄的,家家戶戶都躲在自家的院子裡祭拜,高高的圍墻擋住了墻外的好奇心。如今的故鄉,也在向著城市靠攏,6、7層高帶有南北院子的樓房林立。在樓的北側,甚至連月亮的影子都沒見到,祭拜隻是著重於儀式感。祭拜之前,我說還是在南側的院子好,可以對著月亮拜,東光也認為有道理。但母親說,幾十年都是在北側拜,全家大小都平安順利,還是不改好。話說到此,最大的孝順就是隨母親的意。 童年時幾十張桌子連在一起、幾十柱銀燭高燃、一大幫小孩吵吵嚷嚷熱鬧壯觀的場麵,已成為回不去的永遠記憶,我心中生出一絲的落寞和惆悵。 故鄉的月亮還是當年的那一輪月亮,而我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少年。 11、童年一天 中秋過後,天氣日漸見涼。在平原地區,秋收前還有一段較清閑的日子,但靠山的石坑村,卻是一段非常艱難的上山割草的時光。 每天早上7點多,吃完早餐,父親母親準備好上山的無齒鐮刀,兩頭尖的扡擔,捆草用的麻繩,中午煮飯的米,菜脯鹹菜,有時還有幾塊鹹豬肉等,留下一鍋番薯粥,放在裝滿米糠的缸裡保暖,供我們幾個小孩中午吃。母親用背帶把二妹綁在我背上,他們就上山了。 我通常把3歲的大妹留在家裡,讓她與強俊的女兒玩,自己背著1歲的二妹到處逛。 說是到處逛,實際上沒多少地方可去。 出大門口往東走,隔四棟下山虎之後,就是一條南北流向溝仔、折往西拐角處的小石橋,其南側是一片幾十個大廁所。家裡天井中水溝的糞水,每天倒在這些大廁所中漚肥,淋菜淋番薯等都是舀這些廁所中漚過的糞水。每個廁所可以裝二十擔左右糞水,家家戶戶至少有一個這樣的廁所。除了這一片,小魚塘東南側還有一片大廁所。有些大廁所有圍墻與門,所有成年男人大便、洗澡,都在這些有圍墻的廁所中解決,成年女人大小便有時也在這裡解決。連接小石橋往東的小路,其南北是名叫重奶的兩片水田,盡頭處是水庫溝,西南側是村裡的磨房。 出大門口往西,沿著門口的溝仔走,經過明財他家住的那一排平房的西拐角,就到了才文的家,其背後是比我大一歲的冬生家。再往西是兩個大曬穀場,東頭水泥地麵的曬穀場是8隊的,西頭鋪磚地麵的曬穀場是7隊的。曬穀場對麵從東到西依次是:8隊的兩間平房,收割水稻季節,裡麵堆放著稻穀、籮筐、扁擔、大掃把、平板推板(一種專門用於曬穀場歸攏稻穀的自製工具)等,農閑時節生產隊存放各種工具和雜物;一間供銷合作社的大平房;輝成大哥、二哥住的兩間平房;7隊的兩間平房,其用途與8隊的一樣;光伯的兩間平房,一間老伴光母住,一間自已住兼修理自行車。每次遇到光母,她都會走過來捏我的臉蛋,一邊捏一邊說,大腫控大腫控。我小時候胖嘟嘟的,臉蛋紅潤白嫩,逗人喜歡,在潮汕話裡叫“大腫控”。所以,遠遠看見光母,我就拐路走,以免被她捏臉蛋。拐過光伯的房角往北7、8米,是祖先立寨時的西南寨門。老寨門的西側是一條3、4米寬的大路,路東是十幾米的空地,北側是慶榮的小吃店。再往北是振強的理發店,他經常邊理發邊講故事,為此招攬了不少小孩來理發。大路兩側正對著理發店的是架在小溪上連接老寨新寨的石橋。 出大門口往北走,二十米左右是一個水井,井口用半米高的石塊圍起來,擋住臟水流進井裡。井口四周鋪著十來平米的大理石井臺,老寨全村人吃水都靠它,夏秋兩季不下雨的晚上,男人們在井臺上洗澡。水井的北側是大魚塘、西南側是小魚塘。井的西邊是一座隔開大小兩魚塘的小石橋。橋的西側大魚塘邊上有一排圍著一個小院子的平房,是比我大兩歲的龍春家。龍春父親是打過遊擊的老革命,由於沒文化、脾氣不好、不會拍馬屁,到離休時也僅是一個副處級乾部,離休後回到農村住。魚塘一直到平房的邊上種著幾米寬的甘蔗或黃麻。魚塘裡養著的魚是生產隊的,夏秋時節夠大膽的小孩躲在蔗地裡偷釣魚。我曾有一次在偷釣魚時,起釣用力過猛,把吃釣的鯽魚摔進龍春家的院子裡。祖先立寨時的舊寨裡還住著5、6戶人家。我家在那也有一間屋頂已塌掉、隻剩半截屋墻的房子,房前種著一棵龍眼樹,龍眼果粗大、肉厚、清甜。舊寨裡破敗的宅基地上有些種著黃麻,有些種著番薯,大多數空著,成為全村最多空地的地方。大魚塘北端西側是立寨時的東北寨門。 我家的南麵是三、四排四點金或下山虎的房子,巷道橫豎成排成列。 這就是我背著二妹能逛的地方了,全部逛一圈也用不了一個小時,所以說沒有多少地方可以去。 但是,我卻可以一天又一天不知疲倦的遊逛,因為有很多可以玩耍的小夥伴:往東走,有耀龍、耀苗、耀喜兄弟,有和元、流生、普金、惠頌;往南走,有政耀、遜錦、發新、明楚、政陽、錦裡、生楚、祖宏;往西走,有明財、冬生、龍漢、水東。實在找不到人玩,還可以逛到振強的理發店聽他講故事,或者逛到光伯那裡看他修自行車,聽他多喝幾口後滿嘴跑火車。 感覺肚子餓了,就回家。回到家裡,有時候看到大妹在哭,可能是強俊的大女兒欺負她了,或者是肚子餓了。碰到這種情況,我放下背上的二妹,哄哄大妹幾句,讓她與二妹玩。通常大妹不會爛哭的,如果哭不停,說明哪裡不舒服。香老母在家時還好辦,可以幫幫我,否則我就束手無策,心裡異常煩躁。那時節,白天大人都上山了,村裡基本隻有老人和小孩。 正常情況下,回到家裡,放下二妹跟大妹玩,我從米糠缸裡把番薯粥端出來。如果粥涼了,就點火煮煮暖再吃。如果還是暖暖的,就裝了兩碗,碗裡放著菜脯或鹹菜,一碗端給大妹自己吃,一碗喂二妹,喂完二妹後,我再自己吃。 吃完中午飯,把碗筷收拾好。過一會兒,把二妹放搖籃裡,我一邊搖一邊哄著她睡覺。有時大妹趴在旁邊也睡著了。我不敢走開,拿出從裡湖林伯伯處帶來的小人書翻看。有時有小夥伴來找我玩,香老母在家時就請她幫我照看,自己跑出去玩一會,如果香老母不在家,我是不敢跑出去玩的。 家中兄弟姐妹有多人,長大後通常老大最有責任感、最顧全大局,這是從小鍛煉的結果,是一種必然。如果老大責任感還不如弟妹,一定是父母過度溺愛造成的。 我一邊翻著小人書一邊搖著搖籃,大約一個半小時後,二妹醒來。我抱著二妹到天井裡的水溝小便。之後,叫醒了大妹,拿著碗裝了一碗番薯粥湯,分別給二妹和大妹喝。我看著外麵明晃晃的太陽,打消了馬上出去玩的念頭。秋天的太陽沒有夏天的火辣辣,但比夏天的太陽明亮,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想起母親早上交代我,她回來前先煮好番薯粥。我讓大妹帶著二妹玩,拿著幾個番薯到門口的溝仔洗,洗乾凈後拿回來把皮刨在簸萁裡。番薯皮不能丟,煮熟可以喂豬。去皮後,拿一個大一些的缽,把番薯刨成絲放缽裡。裝一筒米在鍋裡,先從水缸裡舀清水洗一遍米,洗米水不能倒掉,倒泔水缸裡可以煮暖喂豬。洗完米後加適當的水,把鍋放爐上,用草點上火煮起來。人不能離開,要不斷添草。煮開後,把番薯絲倒進去,繼續添草煮,再次滾起來,用勺子撈撈均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之後就可以熄火了。到傍晚時,吃起來不涼不燙、不硬也不爛。這之前一年,也就是5歲的時候,我就學會煮番薯粥了。 煮好番薯粥後,太陽已西斜很多,應該是下午四點出頭了。我問大妹肚子餓嗎,她說餓。我在米缸裝了半筒米兜在褲袋裡,把背帶鋪在方椅子上,抱二妹坐背帶上,蹲下來把二妹背背上,勒緊背帶後,拉著大妹的手出門口。經過水井旁邊的小石橋進入舊寨,去到慶榮的小吃店。走這條路比走經過曬穀場的那條路近一些。 到了慶榮的小吃店,因為不是第一次了,他知道我來乾啥。那天,新娘仔競海也在店裡,我把褲袋裡的米掏出來給競海,慶榮給我做了一碟乾撈粿條,競海端過來放店裡的吃飯桌上。我坐下來,拿筷子夾起兩條試試燙不燙,大妹眼睜睜看著我吃。有些燙,我再夾一些,吹吹涼給大妹吃。然後,我用右手抓起一撮粿條,從左肩上遞給背在背後的二妹,她伸長脖子來接吃。就這樣,三人輪著吃,一會就把一碟粿條吃完。 第二天,新娘仔競海把我拿米換乾撈粿條吃的事講給母親聽,說沒有見過6、7歲的小男孩能這樣帶好兩個妹妹,邊講邊學我用手抓給二妹吃的動作邊笑著。 吃完後,我洗洗手,一手拉著大妹,到光伯修車鋪南側的曬穀場上等母親。母親後來說,遠遠看見我背上背著二妹、手裡拉著大妹在那等她回來,眼淚就出來了。 這就是一個6歲男孩典型的一天。如今6歲的男孩在乾什麼呢?回望來時的路,我為自己曾經是一個那麼懂事的小男孩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