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父親砌厝 四、五月份的某一天晚上,父親跟母親說想砌厝。這可是一件大事,解放二十年,全村還沒有誰砌了新厝。此時砌厝,定會引起不大不小的轟動。要知道,那時大多數人肚子都吃不飽,哪敢想砌厝的事。母親問父親,你存有多少錢?父親說400元。母親說,400元就敢砌厝?父親回答,不用一次就砌完,先把厝殼(厝殼:框架)搭起來,厝頂(厝頂:屋頂)慢慢來,一年做一點,幾年就砌好了。母親再問,砌在哪?父親說,基叔門口的那塊田,走邊門的下山虎,門口向西開,南麵與祠堂拉齊,跟店平說過了。母親最後說,你想砌就砌吧。父母的這一輩子,是母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問父親有多少錢,或者說,是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母親說他存有多少錢。在老家農村,父母的那一代人,絕大多數是男主外女主內,分工明確。經濟權在丈夫手裡,妻子基本不過問,家庭結構超穩定,夫妻幾十年相安無事。五十年後,母親跟我說,不知道你爸怎麼能存有400元。 父親所說的那塊地,在流有叔家與祠堂之間,那時生產隊還種著甘蔗。父親堅持南麵與祠堂看齊,而不是與流有叔家看齊。這樣,南麵將縮進一米,比流有叔家窄了很多。用老家的話說,他們家深,我們要建的這座厝淺。祠堂由兩座下山虎構成,北半部是走中門的下山虎,倒塌剩東頭的厝手房,流有叔的父親基老叔自己在那住。西頭厝手房連同大門的位置,生產隊建了兩間牛圈。南半部是走邊門的下山虎,主房連同大廳的位置建了兩間房,西麵一間是7隊的隊部,東麵一間是8隊的隊部。父親要建的房,與祠堂南半部的格局完全一樣,父親說要遵循祖宗的規矩。 老家農村裡,一年有兩段時間是農閑時間,分別是早稻收割前一個月,以及晚稻收割後至來年春耕。後一段農閑時間緊挨著春節,最好是上半年的農閑時間動工,早稻收割前收工,因為一收割稻穀,生產隊就要使用曬穀場了。 父親與淇河伯商量,決定提前砍甘蔗,然後把甘蔗按人頭分給各家各戶。淇河伯組織社員砍甘蔗時,跟大家說,大隊同意這塊田給流耀砌厝,所以提前砍甘蔗,砍完搬到曬穀場,過秤分給大家。大家聽他這一說,先是一愣,愣的是這年頭,能吃飽肚子就燒香了,砌厝的事想都不敢想。愣過後,反應過來是流耀要砌厝,想想倒也合理。整個老寨,如果說這時候有人要砌厝,父親肯定是候選人之一。那時候的農民,大多數質樸加木訥,嫉妒的基本沒有,也沒人提出憑什麼就把這塊田給他砌厝。但羨慕的人不少,尤其是女人們,都給母親道喜。對於女人來說,這種時候最受用,母親也不例外。在老家,老公與兒子,是女人的一切,老公有本事,兒子有出息,那是女人一生的榮耀,是她活在世上的全部價值。這一輩子,表麵上看,父母經常說不到一塊,口角時常有,但父親給母親帶來了很多榮耀,時不時拌拌嘴,那是他們夫妻相處之道。父親去世後,每當談起父親的某件事,母親的神情是滿足的,口氣是驕傲的。 清理完甘蔗頭,把表層肥沃的黑土鏟起來,填到生產隊的其它耕地裡。同時,請流有叔奶奶挑一好日子動工。所謂動工,就是“安神”,也就是“安土地伯公神”。然後,其它工作就可以隨時進行。首先是打地基。由於建的是平房,地基不用打多深。地基打好後,請淇河伯、流有叔、裕成叔等人,從水頭溪挖河沙充填。 那時候老家砌厝,砌墻的材料是生石灰、河沙、紅土,這三者充分攪拌後,裝到一個長60cm、寬30cm、厚15cm的木模裡,用鐵舂夯實,去掉木模,生成的混合物叫“灰土殼”。砌墻時,把“灰土殼”一塊一塊壘起來,塊與塊之間用水泥黏結。那時沒有現在的機械,攪拌都是手工用鋤頭來乾。攪拌需要比較大且硬的場地,生產隊的曬穀場最合適。老寨有兩塊連在一起、大小差不多的曬穀場,處於西頭的那塊鋪著30見方的磚塊,是7隊的,東頭的那塊鋪著水泥地麵,是8隊的。堅硬的沙粒可能會硌傷水泥地麵,在磚地麵上攪拌比在水泥地麵上攪拌好。 端午節前十天左右正式動工,請了淇河伯、流有叔、裕成叔、淇音叔等十幾個人幫忙。一幫人到20公裡外的地方買來貝殼燒成的生石灰,一幫人到大山挖來紅土,還有一幫人在水頭溪采來河沙。這幾種原料堆到7隊的曬穀場。生石灰、紅土、河沙按一定的比例進行攪拌。攪拌時,並不是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生石灰、紅土、河沙混到一塊,而是一部分一部分的攪拌。生石灰需要大量吸水,攪拌時要不斷加水。攪拌均勻後,用簸箕挑到砌厝現場,裝到模具裡舂成“灰土殼”。由於沒有機械化手段,肩挑手攪拌,勞動強度很高,但勞動效率卻相當低。 那時請鄰裡幫忙乾活,是沒有報酬的義務勞動,一天就中午、晚上吃兩餐飯,早餐是在自己家裡吃的。即使是這樣,被請到的人沒誰會找理由推辭,鄉裡鄉親的,有人請你幫忙乾活,那是對你的信任和認可。隻有那些懶惰、不合群的人,才沒人請。 大南山夏秋之間的山區氣候,一會兒還是艷陽高照,過一會兒就可能是傾盆大雨。當天上的烏雲飄到南麵的石梯山頂時,隻要南風一起,人的臉上感覺到涼爽爽的水汽,不出20分鐘,一場大雨就從天而降。雨來得快也去得快,通常不出半個小時,雨過天晴,空氣清新香甜。每當這種時候,必須趕快把攪拌好的混合物攏到一起,把還沒攪拌的生石灰也攏好,然後用事先準備好的大張編織布蓋起來。否則,給大雨淋到,生石灰就泡湯了。靠在現場乾活的那幾個人,很難搶在大雨到來之前收拾好。這時候,在附近的人,路過的人,都會加入乾活的隊伍。乾完後就各自回家,大家覺得幫忙是很自然的事,沒有誰會等著向主人討功勞。多年後,我問母親,怎麼樣感謝這些臨時幫忙的人。她說讓淇河伯、流有叔、裕成叔回憶都有哪些人,一共是60多人,入厝(入厝:進宅)的時候,請他們來吃飯,也不知道是否都通知到了。那個時候的鄰裡關係,是多麼叫人懷念啊!盡管物質生活貧窮,精神生活貧乏,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是以金錢為紐帶,而是一家有難全村幫。我討厭物質生活的貧窮,並做著各種逃離故鄉的努力,但我懷念鄉親們的樸實、真誠與無私。我常常想,如果把今天物質生活的富足與當年樸實簡單的人際關係相結合,這樣的社會就是理想社會了。 農歷五月中旬,搭起了整座房子的框架,父親托人買來比較小的本地杉作為屋頂的檁,以及薄而窄的木板做角仔(角仔:椽頭),請了瓦工把兩間主房的頂蓋起來。限於當時的經濟條件,大廳的頂沒有蓋。即使有足夠的錢,蓋大廳的檁也買不到。 六月初,淇河伯在東頭的那間房搭了一個簡易的床鋪,晚上到那睡。 農歷六月十三早上,公社通知後天有強臺風,要求各大隊做好早稻的搶收工作。父親與淇河伯帶領大家把剩下的部分早稻搶收進倉。十四日,公社來了緊急通知,強臺風將在隔天登陸,要求做好防臺風的最後準備。按通知的要求,生產隊該準備的事情都準備好了,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加固穀倉的門窗,以及把強臺風來臨的消息通知到每家每戶,要求大家務必做好防備,把住破舊危房的人暫時轉移到生產隊隊部過夜。下午,天空上已經是烏雲滾滾,父親找了兩根木棍,用繩子一頭綁在木棍的中間,另一頭綁到門環上,木棍拉住門卡在門口兩邊的石柱上。夜幕降臨時,大地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吃晚飯時,母親跟父親說,天時慨愊熱(天時慨愊熱:天氣太悶熱),隻次風臺(隻次風臺:這次臺風)可能浪險,驚(驚:怕)新厝給攏倒(攏:吹)了。父親說,門不被攏開,風進不了厝內就沒事。 晚上上床睡覺時,空氣好像靜止不動一樣,天悶熱得難受,我乾脆光著膀子睡。 早上醒來時,天氣異常涼快了,有風,但不大,有雨,但雨滴大而不密。母親張羅著煮番薯粥,我跑到天井裡,香老母把昨晚閂緊的大門打開,一陣涼風吹進來,我打了一個寒顫。我走上大門口往左右張望,母親在大廳裡大聲叫我不能出去。一會兒,三家人各自吃早餐,無非是菜脯或鹹菜送番茨粥,很快就吃完了。餐後沒多久,起風了,先是“呼呼”叫的一陣偏北風,把大廳裡的山草、尖擔、小凳子等吹得“呼啦啦”的響。大門外是一片田野,剛收割完早稻,毫無遮擋,一直伸延到幾裡外的水吼山,北風輕快地穿過田野,直往家裡灌。靜默一會,接著是更大的一陣偏北風,密集的雨滴被風吹得往南潲,雨水飄進大廳。我趕快跑到大門口,用力關上大門,還沒閂好,又一陣大風把門吹開,我差點跌倒。強俊嬸見狀,從大廳跑過來,與我合力把大門閂上。 閂上了大門,門內的小天地頓時安靜下來。但門外的世界,風越吹越大,聽上去已經咆哮起來,在無情地撕扯著整個大地。狂風裹著暴雨,一陣陣“嘩嘩”的敲打著屋頂,大門也被一陣一陣的狂風吹得“砰砰”響。聽著怒吼的風雨聲,我仿佛看見屋頂瓦片被揭起刮飛,池塘邊龍眼樹手臂粗的樹枝被折斷,水庫溝堤上的番成柏被連根拔起。最可怕的是東南山腳處的大壩仔水庫一旦潰堤,姑丈老家新溪村將被直接抹去,他剛好這幾天與姑媽從香港回來。水庫溝東側的長壇村也難逃厄運,石坑村也必然成為澤國,真是越想越怕。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風還在吼叫著,暴雨還在傾瀉著,猶如千軍萬馬在沖鋒。我很想到外麵看看狂風暴雨肆虐下的大地,但這個願望隻是想想而已,不可能實現,父母不會同意我出去。在這座下山虎裡有8個小孩,我是唯一的男孩。我之下有3個妹妹,強俊嬸生了4個女孩,流奇叔還沒有老婆。所以,不僅是父母不讓我乾冒險的事,就是香老母和強俊嬸也不會讓我出去。 午飯吃的還是早上的番薯粥,母親煎了幾塊鹹豬肉。一小塊鹹豬肉就可以送一碗粥,兩、三碗粥幾分鐘就解決了。外麵的風雨聲有片刻的靜默,是一種轉換風向之前的靜默。一會兒,狂風又起,雨也加大了,猶如千軍萬馬停歇休息一會,然後繼續奔騰咆哮。大風大雨,哪也不能去,窩在家裡真無聊。在晴天,我通常吃完飯放下碗筷就出去了。為此,母親常說我,家裡像店鋪,放下碗筷就見不著人影。我家房子還算寬敞,待在家裡都這麼難受,明財家就一間平房,全家6口人,以及養豬養雞做飯,都在一間二十幾平米的平房裡,不清楚他們是怎麼把日子熬過去的。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會,醒來時風變小了,雨也小了。大門已經打開,是父親出去了。生產隊庫房裡,裝著沒分配的稻穀,那是全隊社員後麵四個多月的口糧,父親不放心,風雨稍小一些就出去查看了。另外,還要查看誰家房子受損了。所幸,刮臺風前各種防護措施做得到位,集體財產安然無恙,各家各戶的房子也沒有致命的毀壞,有幾家屋頂漏水的小事,無兒無女的宗元老叔家門口走廊上的瓦片被揭開吹走了。 我趁著母親在倒水給小妹喝的機會,輕輕拿了一把雨傘,躡手躡腳走到大門口,然後撒腿就跑。等到母親發現時,我已跑出好一段了。大門的外麵,小水溝的水已溢出,門口的地上水沒到腳踝,一跑起來褲子都濺濕了。小水溝外側的耕地與水井旁的魚塘連成一片汪洋,分不清哪是魚塘哪是耕地。魚塘裡的魚應該都順水遊到水頭溪去,春節可能無魚可抓了。小魚塘旁的小片香蕉林全部趴到地上,西南側的幾棵龍眼樹折斷了很多樹枝,大魚塘西岸的幾排甘蔗東倒西歪,西北角的老寨門頂上的瓦片揭開一片。不遠處的水庫溝渠,堤上的番成柏東倒一棵西倒一棵。稍遠處的水吼山,山上的鬆樹倒成一片。大地一片狼藉。我漫無目的的東走西瞧,陣風夾著細雨,打在臉上清涼爽怡,我索性不撐雨傘,陣陣細雨淋著很過癮。 第二天,姑父來做客,說昨天好擔心,以為新房會被臺風攏倒,今天得來幫著撿“灰土殼”了。砌這房子,僅靠父親的那點積蓄是不夠的,姑父姑媽幫了不少。盡管他們在香港也處於社會的底層,住的是政府的簡陋公屋。但在那個年代,生活水平還是比大陸好得多,吃的穿的用的,給了我們很大的支持。 這個幾乎是潮汕地區有史以來最強的臺風,對家鄉的破壞並不大。多年後,我才知道它有多恐怖。 石坑村如果處在平原地區,在7.28強臺風中肯定難逃厄運,我家新砌的兩間房,也難保完好無損。周圍的大山小山把狂風卸去了力度,使老家逃過了一次重大的劫難。 臺風過去後,父親在新屋的西頭安了一張大眠床,這是我懂事以後,第一次與父親睡在同一張床上。淇河伯睡在東頭,與父親每天晚上都能見麵,方便他們商量生產隊的工作。 16、集中養豬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全村每一座厝裡的氣味越來越難聞。因為每家每戶都在家裡養著豬,每年夏天,到處都是臭烘烘的味道。不僅石坑村如此,整個潮汕地區每一條村都如此。一方麵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慣,大家習以為常,也就不覺得有多難受。比如我自己,一日三餐,一邊聞著屎尿味,一邊吃得津津有味。同樣的情景放在今天,一口飯都吃不下去。另一方麵是沒有解決的好辦法,歸根到底是貧窮與愚昧限製了想象力。父親跟淇河伯說,我們這代人應該解決這個問題。淇河伯問,你說吧,如何解決?這是他倆商量事情的常態,如果父親不提出方法,問題就很難討論下去。也有例外,比如哪塊地適合種什麼莊稼,淇河伯更在行,這種時候就聽他的。需要整個老寨統一行動的時候,隻要父親與淇河伯商量好,然後叫上8隊隊長政鴻,大家再一塊確認一次就行了。這一次也不例外,父親和淇河伯商量的結果,是在我家門口小水溝的北側砌兩排豬寮,保證老寨每家每戶都有一間。之所以急著商量這個事情,是因為插晚稻之前需要留出足夠的耕地。耕地是7隊的,8隊必須拿出相應的耕地補償7隊。隔天晚上叫上政鴻,就把這個事情定下來,隻待社員大會通過就可以實施了。 在這之前,必須抓緊晚稻插秧。首先,臺風前還沒收成的花生要趕快收成,平整後才能插秧。種花生的那十幾畝耕地地勢較高,臺風造成的損失可以忽略。花生莢長在地下,收成時是整棵整棵拔上來,難免有一些連接花生莢的蒂斷了,花生莢留在地裡。土質粘結的耕地,留在地裡的花生莢較多。每年收成花生的時候,會有不少小孩刨地撿留在地裡的花生。我也經常參加,有時候收獲還不少。通常花生地平整前先灌水浸一兩天,鬆軟後牛拉著木犁深耕。這回因為臺風暴雨已浸泡過了,花生拔後灌一些水就直接犁開。 有一種叫泥猴(泥猴:螻蛄)的小昆蟲,它背部一般呈茶褐色,腹部呈灰黃色,前腳大,呈鏟狀,適於掘土,有尾須,生活在泥土中,晝伏夜出,吃農作物嫰莖。把泥猴洗乾凈,用豬油煎熟吃,香脆可口,還具有治水腫病的功效。花生地最多泥猴,犁開後都跑出來了。我們幾個男孩跟在木犁後麵,一翻出來就搶著抓。泥猴是一種害蟲,抓走越多越好,既消滅了害蟲,又補充了營養。耕地深犁後,再用水牛拉著鐵齒耙平整,這時扶鐵齒耙的人就不讓我們跟在後麵了,我們會把剛弄平整的水田踩得凹凸不平。 布田、種番薯等工作忙完後,一個月明星稀、南風陣陣的晚上,7、8兩隊在曬穀場聯合召開社員大會。 晚上七點半左右,淇河伯在中街從東往西吼著通知大家到曬穀場開會,政鴻在後街從東到西大聲喊著到曬穀場開會。父親在前街挨著每一座厝通知開會。最先跑到曬穀場的是與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我們幾時都不會落下湊熱鬧的機會。跟我們前後腳到達曬穀場的,是青春期無處發泄的三才,賊溜溜的眼睛在女人們的胸部和臉上輪流掃描。沒出嫁的姑娘用布條把胸部綁得緊緊的,手裡拿著小花手帕,既能趕蚊子,又是裝飾品,別有一番風情。已生小孩的女人徹底解放了乳房,胸部隨著走動上下顫動,看得三才心花怒放。結婚前的那幾年,三才夏天裡的行為有些猥瑣:他晚上在舊寨裡的一間破舊厝睡覺,早上回家吃飯時,穿著一條寬鬆的四角短褲,褲襠裡撐著旗桿,隨著走路的步伐左右搖擺,像展覽一樣從人多的曬穀場走過,以引起女人們的關注。有著布袋奶外號的鬆秋老婆,波濤洶湧的走進曬穀場,三才裝作不注意上去碰她的胸部,招來一頓臭罵。別看三才現在人模狗樣的當著風水先生,在周圍村寨小有名氣,但在本村卻沒有相應的地位,人們依然記得他年輕時的德性。 曬穀場空曠,南麵沒有遮擋,夏天晚上經常有南風吹拂,不少人在悶熱的夏天晚飯後,帶上席子或者小凳子到曬穀場剩涼,甚至晚上就在曬穀場睡覺。隻要天氣不寒冷,生產隊的社員大會都在曬穀場開。 將近八點鐘時,曬穀場上黑壓壓一片。估計人來得差不多了,淇河伯站起來大聲宣布開會了,頓時嘰嘰喳喳的聲音停下來,湊熱鬧的我們也不敢大聲喧嘩。淇河伯說今晚兩個隊聯合開會,是要研究集體砌豬寮的問題。集體砌豬寮是新鮮事,底下又嘰嘰喳喳開起了小會。政鴻站起來吼一聲,要大家別說話,讓流耀叔給大家講清楚。政鴻與我輩份相同,以“叔”稱呼父親。 父親說明開會的目的,為什麼要集中砌豬寮的理由,改善各家各戶及全村的衛生條件,必須從改變養豬方式做起等。淇河伯、政鴻兩位隊長,對於這些是講不到位的,所以該講道理的時候就是父親的事。父親講完後,淇河伯、政鴻分別表示,這是經過兩隊領導班子集體研究的,希望大家支持,特別是住在村子中間的那些人,一定要支持。 首先表示支持的是金長老叔,他是舉雙手贊成,全村住房條件最差的是他家,全家6口人與豬、雞等同處一室,他沒有理由不全力支持。 第二位贊成的是8隊的鬆秋,他比父親大一歲,是一個在村裡存在感不高的人,遠不如他老婆的布袋奶出名。有人誇張地說,鬆秋老婆背著吃奶的孩子,可以把奶頭甩到肩頭,讓小孩吃奶。聽母親說過,在我7歲的時候,鬆秋老婆生小孩,家裡連煮粥的米都沒有,一個坐月子的女人,三餐吃的是番薯,老拉肚子。有一天叫大女兒來我家借米,那天父親在家,跟母親說,家裡有就裝一些給她。但我家的米剛好吃完了。母親跟他女兒說,我家也沒米了,有麵條,你回去問一下,要麵條嗎?他女兒回家問過後,再次到我家時,母親給了她幾斤麵條。吃了麵條後就不拉肚子了,拉肚子都是餓的。在這之前,他老婆在曬穀場曬大豆時,還與同在曬大豆的母親吵過架,肚子餓了厚著臉皮來我家借吃的,母親也不計前嫌。那個年代還有不少這樣的事,老百姓是真實的窮,賺工分少的家庭,一年有幾個月靠吃番薯填飽肚子。鬆秋家住老人間對麵,盡管有兩間矮厝,但卻是祖孫三代,還養了一頭母豬,他母親與豬、雞同屋,所以他也贊成砌豬寮。 絕大多數人都贊成,因為絕大多數人的住房條件都很局促。也有少數人反對,如住在慈老叔西側那座下山虎的侯貴,他家獨門獨戶,盡管豬也養在天井裡,但他不想與大家一塊集中養,理由是他家到集體豬寮的路太遠。侯貴是全村輩分最高的人,比我爺爺還要大一輩,但在村裡的地位與輩分不相稱,沒有得到大家應有的尊重。這源於他愛占小便宜,生產隊乾活時出工不出力。如這一次,他不僅不支持,還要求生產隊給他補償,因為其他人分配到豬寮,他不要豬寮是吃虧了。 經過討論,絕大多數人同意集體砌豬寮,並形成了這樣的決議:砌豬寮的錢由7、8兩隊分攤,砌豬寮的地是7隊的,8隊在重奶拿出一塊地補償給7隊,每隊各派15人砌豬寮,由各自隊長帶隊,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生產隊給派到工的人記工分,明天開始平整地基,爭取用10天左右砌好。豬寮砌完後,用抽簽的方式分配豬寮,不要豬寮的人,生產隊不予補償。盡管侯貴很不高興,但對集體的決定,他反對也沒用,他是極少數。 那時候,SC省農村辦沼氣的經驗在全國推廣。父親砌集體豬寮的主意,不僅僅是為了改善環境衛生,還有進一步的考慮,那就是豬寮集中了,豬屎豬尿也集中了,有利於集中建沼氣池,產生沼氣通過管道輸送到各家各戶,供大家做飯煮水等。我去年回老家時,找到一本當年SC省推廣沼氣領導小組辦公室編寫的《農村辦沼氣》的書,那是父親買的。該書對沼氣池的結構、進料間發酵間出料間的尺寸、建造過程等進行了全麵實用的介紹。父親曾把該書的內容給淇河伯講解,並準備在條件成熟時實施,把豬寮集中砌到一塊是第一步。但是,沼氣池最終沒有建成,是因為生產隊沒有足夠的錢,也沒地方貸款,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 豬寮砌成後,我家是我抽的簽,抽到新房正對麵的第二排,麵積比家裡的豬寮大,母親最多時養了6頭豬。這些豬寮存在了十幾年,一直到生產隊解散時才拆掉。現在村裡絕大多數人不養豬了。聽母親說,還有少數幾家養豬的,其左鄰右舍都很嫌棄。當年砌豬寮的地方,有些砌起了樓房,也有些至今還是農田。五十年過去了,很多東西隻能在記憶裡尋找,把現實與記憶慢慢對接,才能依稀拚湊出當年的模樣。記憶中如數家珍般親切而熟悉的故鄉,已經越來越陌生、越來越遙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