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淡淡的鄉愁 夕照江山 8792 字 8個月前

17、頑劣少年   9月份,我上小學四年級。   兩年半以來,我們第一次有了正式的課本。   四年級的教室,在狹長天井東側的那一間,有前門和後門。排座位時,大多數人都搶靠近講臺的位置,能更清楚的聽到老師講課。我與大多數人相反,選擇靠近後門的地方,希望老師不要關注到我,最好是忘記我的存在。   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是德佩老師,她背有些駝,是一位田地裡乾活不輸給誰的民辦教師。早上到學校之前,德佩老師通常已乾了一陣地裡的活,褲腳卷得一邊高一邊低,匆匆忙忙趕到學校上課。母親經常說,德佩老師教書還不誤田裡的活,很多人都比不上她。德佩老師有一隻上鏈的英納格手表,父親也有一隻同樣的手表,全村隻有這兩隻。有時父親忘了給表上鏈,手表停走了,就叫我或者是流有叔,拿著手表去找德佩老師校正時間。德佩老師是教師,不會忘記給手表上鏈。   很多人說德佩老師講課不錯,聲情並茂,有煽動性,但我沒有多少感覺。我聽課的時間不多,玩的時間倒不少。如果一定要我評價的話,德佩老師講課時表情配合動作,生動形象,具有一定的煽動性,就是講得太囉嗦,對絕大多數同學應該是合適的,但對我來說卻是浪費時間。這樣說很不敬,我一直藏在心裡,幾年後私下與龍源聊到德佩老師時才這樣說。   有時候,德佩老師上課點完名,我就偷偷從後門溜出去。我是早有預謀,而不是臨時起意,開學初排座位時選擇在靠近後門的位置,就是為了進出方便、來去自由。看見我溜出去了,冬生、流生也跟著溜出來,我們一塊到離學校大概二百米遠的水頭溪玩。水頭溪從西南的山上流下來,往東北拐彎的地方,有一小片沖積起來的沙灘,岸上有一棵龍眼樹,我們通常就到那個地方玩。冬生從家裡偷來《群英》香煙,每人一支,點燃後吞雲吐霧。那時的《群英》是高檔煙,一包0.47元。冬生的父親當碼頭工人,經常有這樣的高檔煙,他就偷出來與我和流生分享。冬生要抄我的作業,所以討好我,流生能打架,所以也討好他。我的抽煙,就是這樣子學會的。如果從這時算起,到我戒煙時,我的煙齡是48年。因為偷偷抽煙,沒少挨父親母親揍。父親揍我時,叫接受“手術教育”。老師們都或多或少知道我抽煙。有一次在籃球場上體育課,教體育的點三老師搜了我的口袋,繳獲一包煙和一隻打火機,在全班麵前拿著打火機一邊打一邊說,你都用上打火機了,我還是用火柴,比我先進多了。他怎麼說我無所謂,我擔心的是晚上少不了一頓揍,點三老師一定會告訴父親。父親對我進行“手術教育”時,是把繩子折成四股,抽得大腿出現一條一條的血痕。而我脾氣臭硬,從來不哭也不求饒。經常是香老母攔住了父親,一邊攔一邊說,細奴仔打幾下就好了。父親通常也就此停手。   抽完一支煙後,我們就跑回學校。到了門口,不敢一塊大搖大擺進教室,是一個一個溜進去,對老師還是有敬畏之心。才坐下,德佩老師就提問流生或冬生,他們當然答不上來。轉而提問我,無非是段意或整篇課文的中心思想,太小兒科了,難不住我。   有一次,我們三個又溜出去。剛出門口,就聽到政遷大聲跟老師告狀,說東波他們又跑出去玩了。政遷比我們大很多,那時16、17歲了,已長成牛高馬大的小夥子,平時在班裡經常欺負同學,橫行霸道,如果單挑就是小孩與大人打架,誰也打不過他。到了水頭溪,坐在沙灘上抽煙時,我說,我們必須收拾政遷。冬生說如何收拾?我回應說,我們三人一塊上,流生打正麵,我和你在兩側,一定要打到他怕,今後再不敢欺負其他人。我們抽完煙回到教室,一會兒就下課了。德佩老師離開教室後,我們三個就把政遷圍上。我說,你他媽的向老師告狀!他說,告狀怎麼樣?他有恃無恐。告狀就收拾你。上!我首先打他一拳,他轉向我時,冬生在後麵又打他一拳,流生在側麵同時打他一拳。流生的這一拳力度夠大,政遷憤怒了,舉起拳頭砸向流生。流生右手往上一擋,政遷的手流血了。原來流生手裡拿著一把小刀,我事先並不知道,此時有些後怕。政遷嚇哭了。有人跑去告訴老師,校長也來了。德佩老師帶著政遷去隔壁的村衛生室包紮,縫了三針。校長帶流生到校長室,把門鎖了,不讓他中午回家吃飯。校長室裡有墨水,我們從窗口遞進去幾支鋼筆,流生給灌滿了墨水。這件事的處理結果是流生賠償政遷的醫藥費,並向政遷道歉,同時記大過一次,再有類似情況,就開除。流生是流有叔的小弟,下午流有叔來領他回去,基老叔用旱煙桿歡迎他,流生被狠狠揍了一頓。我也參加打架的事,老師和校長都沒告訴父親,使我避免了一頓揍。作為首犯,我幸運的逃過一劫。   我上四年級以後,打架、欺負同學、抽煙、偷東西,可以說是劣跡斑斑。與此同時,我的學習成績卻是全班的絕對第一,不太服氣的是外號“鐵嘴雞”的慧芬。慧芬母親是數學老師,父親是入贅的,家裡她母親說了算。慧芬大我一歲,學習成績不錯,小模樣長得頗為標致,眉目清秀,眼珠如八哥鳥般烏黑有神,薄薄的嘴唇,說話快如機槍,性格潑辣,好勝心強。冬生多年後曾說過,我玩得比他們還多,但學習成績卻那麼好,他們都要抄我的作業,平時一幫男同學都以我為中心。為此,心高氣傲的慧芬很不爽,處處與我過不去。女孩子比男孩子成熟得早,我不懂她的小心思,隻想著怎麼樣整她一次。   下課時,男同學通常出東側門到小巷玩,女同學在走廊或天井裡玩,教室裡基本沒人。班裡有一位名叫晴光的男同學,鄰村長壇村人,是我們經常欺負的對象。夏秋天氣炎熱的日子裡,男孩通常上穿短袖衣,下穿一條四角短褲頭,裡頭什麼都沒穿,不像現在還穿一條三角底褲。有一天下午第一節課下課後,我們又到小巷玩。在玩耍中,我把晴光的褲子藏到慧芬的抽屜裡。上課鈴響,晴光站在門口不敢進來,彎著腰,急得眼淚都出來了。老師問晴光怎麼不進來,知道實情的男孩憋不住哄堂大笑。慧芬打開抽屜拿課本,發現晴光的褲子在抽屜裡,她羞紅著臉把褲丟出來,嘴裡罵著粗話。老師明白是咋回事,大聲問是誰乾的,沒人出聲,晴光也不敢說是我乾的,怕我事後收拾他。沒人說,老師也追究不下去,隨著放學,老師也要趕快回去乾活,此事不了了之。晴光讀完小學就輟學了,大概三十年前,回家時聽說晴光偷了別人的媳婦。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晴光竟然有膽量偷別人的媳婦。五十年過去,至今沒有遇見晴光,真想跟他說聲對不起。盡管脫褲子與偷別人媳婦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但一碼歸一碼,該道歉還是得道歉。   有一次,記得是夏天,因為是穿著短衣短褲。在教室裡與大我一歲的政奇吵架,他是泉清伯的小兒子。吵到激動處,雙方都準備動拳頭了,此時上課鈴響起。我說,停下停下,先上課,放學後到球場打。好。政奇呼應我的提議。隨著放學的鈴聲響起,我把書包收拾好背肩上,穿過大廳走出學校的大門。到球場後,我停下來,等著走在後麵的政奇。流生和冬生跟著我。我與走近來的政奇說,我們把書包放下來,聽流生的口令,他喊一二三,我們就開始動手,他喊停,我們就回家吃飯,怎麼樣?政奇說可以。一大幫同學圍著看熱鬧。流生喊一二三的聲音即將落地時,我快速打出一拳,隨後雙方你來我往打起來,誰也不肯退讓,打得滿頭大汗,汗水蒙住了眼睛。我突然往後跳一大步,目的是擦一下蒙住眼睛的汗水,流生以為我打累了,隨即喊停,雙方的激戰隨之結束。這是一場公平的架,沒有贏家也沒有輸家;也是一場值得記住的架,因為一輩子就打了這麼一次不是遭遇戰的架。小學畢業後,政奇與我再無交集,已經五十年沒見過了。   四年級的課本裡,有一篇毛主席的詞《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霧滿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二十萬軍重入贛,風煙滾滾來天半。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乾,不周山下紅旗亂。老師講解後,要求大家背誦,第二天要提問。第二天上課時,第一個被老師點名背誦的是輝進,前麵幾句盡管背得結結巴巴,但總算背下來了。背到“二十萬軍重入贛”這一句時,問題來了,他把“贛”念成了“罐”,整句連起來就是“二十萬軍重入罐”。我第一個大聲笑起來,當大家都反應過來時,全班同學哄堂大笑,連老師也笑了。我說輝進,二十萬軍是螞蟻嗎?又引起了一陣大笑。笑過一陣,老師製止了。隨後,老師要我回答這首詞的意思。在那個年齡段,我不太可能有自己的理解,就像復讀機一樣把老師講解的內容復述一遍。每當老師想把課文內容再講一遍的時候,就會提問我,這是德佩老師在上我們四年級語文時的慣例。下課後,我問輝進,這麼簡單的幾句話,你怎麼就背錯了?他說,我昨晚還背得好好的,今天又忘記了。我經常說,記憶力是讀書最重要的基礎,沒有好的記憶力,是不可能把書讀好的。在記憶的基礎上理解,是把書讀好的必然要求。一個人如果沒有好的記憶力,在我看來,絕對與聰明沾不上邊。我們學院的黨高官在開會時常說,沒有學不好的學生,隻有不會教的老師。我說他是胡說八道,我們係的同事大多也認同他是胡說八道。人與人之間,智商的差距是客觀存在的東西。盡管智商的高低無法決定一個人成功與否,但讀書卻必然依賴於智商。輝進讀書很努力,但成績確實爛的不像樣,勉強讀完五年小學就輟學了。   前兩年回家,在門口的小水溝碰到輝進,多年不見,有些老相了。我問他這些年都乾些什麼。他說曾經到珠海賣了幾年菜,每天淩晨四點多起床,在菜販處進貨到市場賣,晚上收拾完回到住處已九點多,起早貪黑,沒賺到多少錢。想來想去,還是回老家種地安穩些。回到家裡,我跟母親說剛才碰見輝進,看上去是有些老了。母親說,進六十的人了,還能不老嗎。母親又說,輝進三十多歲才娶牡生仔,現在也當爺爺了,日子過得真快。   每天晚上吃完飯洗完澡,我就背著書包到新房。我開門沒多久,就有一幫玩伴到來,或者我還沒開門,就在門口等著了。他們中的大多數比我大5、6歲,我們通常是四個人打撲克牌。我在辦公桌上攤著課本、作業本,然後跟大家打牌,我的旁邊坐著一個替補的。我一邊打牌一邊傾聽著外麵走路的聲音。父親走路很輕,得用心才能辨別出來,一旦聽到父親走路的聲音,我馬上把牌交給替補者,自己裝著很認真在寫作業的樣子。龍源說我的耳朵像狗一樣靈敏。這一招從來沒有被父親識破,或者是父親清楚內中的貓膩,但沒有點破。說實在的,小學的那幾本書,沒什麼好學的,一個學期的課本,花兩三個星期時間就學完了。那時的農村,沒有圖書看,沒有電視看,更沒有今天的網絡和手機,娛樂節目少得可憐。天一黑,點著煤油燈,火光一閃一閃的,忽明忽暗,還沒結婚的年輕人,唯一的娛樂就是打打撲克牌,或者三五成群,走街串巷閑逛,找機會在姑娘間的門口逗逗女孩,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撩妹。已婚的男女,早早上床,即使餓著肚子,也能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的接班人,兄弟姐妹5、6人的家庭隨處可見。   老爺宮的南側有一條小路,往西走上一個小斜坡,坡上小路的左右兩側種著桃李。南邊桃李園的盡頭,是公社化時大隊砌的一片豬寮,以及供飼養員住的幾間房子。豬寮供豬出入的圓孔通往桃李園,十來歲的小孩可以通過圓孔爬進爬出。我是在一次偷摘桃李時發現這個秘密,並且保守好這個秘密,即使是挺要好的同學也沒告訴。隨著公社化成為過去,豬寮不養豬了,改為大隊油坊,人工壓榨花生油,裕成叔在那乾活。壓榨花生油這行當,是裕成叔乾田地裡的活之外的副業,一乾就是一輩子,現在七十多歲了,還在家裡開著家庭油坊,是遠近聞名的勤勞致富典範。   壓榨花生油的季節,我有時吃完中午飯後,騙母親說學校有事要早些去。我背著書包到教室,把書包裡的書拿出來放抽屜,然後背著空書包跑到桃李園,從豬寮的圓孔爬進油坊裡。豬寮堆滿了待壓榨的花生,我裝滿了一書包,下午跟幾個要好的同學分著吃。但我沒告訴他們花生是哪來的,他們也不問,有得吃就行。因為是中午偷的花生,那時大人小孩都在家裡,外麵很少有人走動,從來沒有被油坊裡的人或外麵的人發現。這個小秘密至今五十年了,如果我不說,很快就隨我埋在地下。   我的小學四年級,差不多就是這樣度過的。我認為,頑劣是少年兒童的天性。我不喜歡那些在老人眼裡“老實本分”的小孩,不喜歡那些踢幾下屁股放不出一個屁的小孩,看不起那些不敢打架的小孩,這樣的小孩,長大後大多不會有出息。玩、惡作劇、打架鬥毆,是健康的少年生活,是體現正常天性的少年生活,也是今天的小孩所缺乏的。人生一旦錯過了天真爛漫少年階段的頑劣,就會變成成長路上的某種缺陷,並且是無法擬補的缺陷。   十年後,大二暑假回家。一天下午六點鐘左右,我站在水渠東側父親挖的魚塘邊,父親在給魚喂食,我跟父親說著話。德佩老師肩扛著鋤頭,從自留地乾活回來路過。我看見是德佩老師,就跟她打招呼,叫一聲老師好。同時,父親也跟她打招呼。她停下來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對我說,你是大學生了,老師是高中生。我說老師永遠是老師,跟學歷沒關係。接著,德佩老師轉向父親說,東波是既聰明又調皮,上課不聽講,還偷跑出去玩,有時候給他氣得夠嗆,但課堂提問他都能回答出來,作業又完成得好,考試次次第一,沒理由罵他,沒理由罰他,真的拿他沒辦法。我說對不起老師,那時年少無知,脾性頑劣。德佩老師說,老師還是喜歡你這樣的學生,學習上省心省事,一點就通,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沒遇到第二個像你一樣的學生。我回說,老師過獎了。那時的大學生,是大家誇獎的對象,是眾人羨慕的對象。我高考的那一年,全村考上我和龍源兩人,引起了周圍各村的轟動,是解放近三十年來,村裡考上大學的第二、第三人。一會兒,德佩老師說我得回去做飯了,說著匆匆告辭。我望著德佩老師的背影,人更乾瘦,背更駝一些,頭發斑白,褲腳一邊高一邊低,像駱駝一樣邁步而去。我跟父親說,德佩老師老很多了。一個閑不住的人,家裡家外一把手,什麼活都乾,哪能不老。父親說。這是我離開家鄉後,唯一一次見到德佩老師。我住老寨,德佩老師住新寨。畢業後,盡管我每年回去一次,但每次都是匆匆的三、四天,很少涉足新寨,所以再也沒有見到她。我前幾年問母親,德佩老師怎麼樣了?母親說德佩老師七十來歲時得了老年癡呆,沒多久就過世,已經不在人世好多年了。   人生苦短,有些事情還沒想明白,有些事情還沒來得及做,就陰陽兩隔,天地各一方,成為永遠的永遠。   18、井臺夜話   從這一年開始,夏天晚上吃完飯,等天完全黑下來,隻要不下雨,我就帶著鐵桶,拿著衣服,到大小魚塘連接處的水井,加入了年輕男人洗冷水澡的群體,我是這個群體中年齡最小的。水井供整個老寨的吃、洗用水,圍繞著井口四周,鋪設著花崗巖,有十幾平米寬,井沿上壘著半米高的石塊,防止臟水流進井裡。村裡的年輕男人,夏日晚上大半會到井臺洗冷水澡,沖洗掉一天的暑熱和疲勞。井臺是夏天晚上村裡的新聞發布會現場,村裡九流三教的新聞都集中到這裡。東家母豬生小豬了,西家婆媳吵架了,誰和誰好上了,奇雲把新寨某某人的女兒給睡了。說到這裡,有眼尖的從走路的姿勢與身材上,判斷出從小水溝那邊往井臺走來的人是奇雲,趕快提醒大家。當奇雲走到井臺時,大家已經把話題轉到明天是否還這麼悶熱上了。   奇雲那年二十五歲,是家裡的老大,下麵有四個弟弟一個妹妹。奇雲家隻有一間下山虎的大房及大廳的一半,家徒四壁,經常是吃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吃什麼。就是這樣的家庭,竟然有姿娘仔喜歡他,並且睡上了。稍後,我聽說女方流產了,怕別人知道,流產後照樣下地乾活。這該留下多大的後遺癥啊!青春期的女孩,在苯基乙胺的驅動下,選擇是盲目的,在多巴胺的作用下,與心愛的人在一塊,即使喝開水也是幸福快樂的。   奇雲家與我家有些淵源。確切地說,是奇雲的母親與我家有淵源。父親的爺爺兄弟兩人,弟弟早逝,弟媳嫁人,留下兩個兒子,其中大的體弱多病,小的身強體壯。小侄子虛歲十八時,父親的爺爺張羅著給他娶牡。我的爺爺問父親的爺爺,乾嗎給小的娶不給大的娶?你沒看見他活不久嗎?曾祖父對爺爺說。曾祖父花錢托人從山裡帶來的姑娘就是奇雲的母親,名叫紅姿。此後不久,曾祖父的大侄子果然一命歸西。又過了幾個月,曾祖父的小侄子漂洋過海去了印尼,從此不再回到石坑村,那是1940年代。   新婚不久的紅姿,正值青春年少思春的歲月,卻過上了守活寡的日子,內心的苦悶與騷動可想而知,經常對我奶奶、也就是她的堂妯娌發無名火。村裡父母雙亡的年輕男人宗振走到桃花運,進入了紅姿的視野。紅姿以給宗振介紹老婆的借口接近他,作為還沒有嘗過女人滋味、父母雙亡的單身漢,宗振壓根不敢想自已會有桃花運,紅姿的主動,讓他有些手忙腳亂。但血氣方剛的男人,通常不會拒絕投懷送抱的女人,一來二去,兩人擦出了火花,到床上去介紹老婆了。兩人乾柴烈火,燃燒了一回又一回,直到小弟弟再也抬不起頭,已經是五更天,冷靜下來後怕了。怕事情敗露,曾祖父找他們算賬。為此,窮小子與活寡婦連夜私奔。   據他們後來說,沿著鹽嶺路,他們跑到山裡的一個小山村,砍了兩根竹子,靠著山村的寨墻,搭起一個竹棚安身。那是夏末秋初,山裡涼快舒適,靠著給村民打零工,換來三餐,過上一段雖窮卻甜蜜的日子。這樣的日子過不了多久,秋去冬來,天氣變冷,夜裡在三麵透風的竹棚裡,一陣山風吹起,即使兩人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也凍得發抖。此時紅姿已有身孕,隨著肚子日漸隆起,一個大難題擺在他們麵前:在竹棚裡把小孩生下來,能活下去嗎?山裡的氣溫比山外冷得多,大人都難以承受的寒冷,小孩肯定難以存活。到山外去,成為他們不得已的選擇,但不敢回石坑。兩人漫無目的,一路上打工、乞討,吃盡苦頭,碾轉來到ST市。天無絕人之路,在市區裡,他們找到一間無主的破房住下來。在這間勉強可以遮風擋雨的破房裡,他們一住就是十年,先後生下奇雲、成雲和龍源三個兒子。直到1955年,打聽到我曾祖父已過世,加上實在沒有技能在ST市生活下去,才回到離別十幾年的家鄉。   奇雲與他的父親一樣,天上掉下桃花運,把人家的黃花閨女睡了。但卻沒有他父親的膽量,不敢帶著女孩私奔,隻能眼看著心愛的人去流產,還不敢在人前表露出來。說到底,都是貧窮惹的禍。如果不是因為貧窮,就用不著偷偷摸摸;如果不是因為貧窮,就用不著擔心女孩的父母、兄弟找他算賬;如果不是因為貧窮,就用不著讓心愛的人冒著生命危險、冒著留下終生病患去流產。那個年代,有不少這樣的故事,或者說,有不少這樣的悲劇。我不知道,是該譴責他們的草率,還是該同情他們的不幸。   奇雲走上井臺,在放乾凈衣服的那一頭把衣服放好,掏出一包0.18元的百雀煙,抽出一根點上,借著點煙的亮光,他看到了我。奇雲對著我說,東波,你也來這洗澡?不能來嗎?我回他。細奴仔,湊什麼熱鬧。關你什麼事?我討厭別人說我是細奴仔,嘴上一點不吃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恰在此時,天空中傳來了《東方紅》樂曲聲,大家抬頭在夜空中搜索。我看見有一個比星星亮的紅點自北往南移動,手指著亮點招呼大家快看。大家議論的興奮點轉到天上的衛星,這是那一年井臺上的熱門話題。   偶爾有女人從井臺旁邊的小橋走過,大家就起哄。還沒出嫁的姑娘,在起哄聲中低頭快步走過。已結婚且較潑辣的女人,大聲說,沒見過嗎?馬上有人接嘴說,沒見過這麼多。接話者得意的大笑。女人見狀,示威一般停下來片刻,然後昂首挺胸走過小橋。   故鄉的井臺,是我青少年時期夏秋夜裡向往的地方,是對我關於男歡女愛進行啟蒙的地方,是教會我不少生活常識的地方,是讓我開始懂得做人道理的地方,是我關於鄉愁記憶裡無法忘懷的地方。   如今,水井連同旁邊的大小魚塘,已經不見蹤影,難以辨認當初的準確位置。從十一歲到十九歲,承載著我青少年時期歡樂、困惑與迷茫的井臺,成為我永遠的鄉愁。離開故鄉的時候,興奮且匆忙,年少無知的我,隻想快快離開貧窮與勞作,沒有想到還有對故鄉愁腸百結的一天。回頭尋找年少的珍貴時,發現連同歲月的痕跡都找不到了,空留下一腔惆悵。   我退休後,盡管要伺候老人,整天也忙忙碌碌,但與上班時的工作壓力相比,性質完全不同。以前沒時間想起的人和事,曾經的點點滴滴,慢慢地浮現在腦海中,多了一份回憶,多了一份念想,多了一份傷感。故鄉的人和事,故鄉的山和水,與存留在腦海中的記憶,已經越來越難對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