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淡淡的鄉愁 夕照江山 4614 字 8個月前

19、揚光插隊   我上五年級第一學期國慶後,揚光從上海回到故鄉插隊落戶。揚光那年20歲,身高隻有一米六出頭,微胖,帶著一副近視眼鏡,說話時經常嘿嘿笑,給人一種親和感,像戴著眼鏡的西哈努克親王,有人給他起了西哈努克的綽號。他與我同輩,我叫他揚光兄。揚光奶奶陪他一塊回來,實際上是為了照顧他的生活。我叫揚光奶奶蘭竹老母。老人性格開朗,喜歡開玩笑。十幾年後我在上海讀書時,星期天經常到他們位於XZ路的家裡,中午就在那吃飯。那時,揚光已調到省二輕廳,上海家裡有他奶奶、母親、弟弟和弟媳,一家子和睦相處。陽光母親癱瘓,弟弟是車間的工會組長,性格像他奶奶,也喜歡開玩笑,笑聲爽朗,並沒有因為母親癱瘓而愁眉苦臉,把不算寬裕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他們在故鄉有一間老屋,緊靠著我家新房的北側,借給流有叔的大哥流才叔做豆乾。夏天的時候,我有時早上六點多起床,跑去看流才叔做豆乾。如果剛好碰到在煮漿階段,沸騰時流才叔就盛一碗豆漿給我喝,那是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美好而幸福的記憶。老屋收拾好給揚光的奶奶住,揚光就到新房與我一塊睡。從此,我晚上基本脫離了父親的管束,像野孩子一樣自由自在。   來自大都市的揚光兄,與嬋姑一樣,也乾不了什麼農活。大隊騰挪空間有限,沒有適合城裡人乾的事情。父親與店平書記商量的結果,也是安排到學校教書,春節後的新學期正式上班。這是上山下鄉運動中,村裡兩個來自大中城市的知青。比起到農場的知青們,他(她)們是幸運的。父親與店平書記等村裡領導,盡可能照顧他(她)們的工作和生活,樸素善良、明事理的鄉親們也沒有任何怨言。   奇葩的是,那時村裡小學上課講潮汕話,這給揚光兄出了難題。他出生在上海,奶奶、父母在上海的家中講潮汕話,他們兄弟講潮汕話沒問題。但課文裡的文字用潮汕話讀出來就有問題了,有的發音不準確,有的乾脆就讀錯。怎麼辦?解決的辦法就是我當他的老師:他把課文讀給我聽,把課文的講解也說給我聽,我糾正他發音不準或者讀錯的字。好在有半個多學期加一個寒假的準備時間,解決揚光兄的潮汕話問題,時間上綽綽有餘。   農歷九月底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四點多鐘,揚光兄讓我帶他去學校熟悉環境。寒露、秋分已過,太陽收起燒烤的氣焰,變得溫柔而暖和。我們從新房出來,踏著西斜的太陽往西走。一路上,兩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與迎麵而來的人打著招呼。不少鄉親還不認識揚光兄,有些人會問我揚光兄是什麼人,我就介紹一番,而有些人即使有疑問但不問,我不會自作多情介紹。走到曬穀場盡頭處,光母站在門外,我大聲叫“光母”。我已長大,臉蛋子不再胖嫩,她不再捏我的臉蛋,無需躲避她。揚光也跟著我叫“光母”,並停下來跟她說幾句話。光母熟悉揚光兄的奶奶,有一些共同話題。   告別光母後,我們往北拐。迎麵是南寨門,其後大概三十米的地方,就是慶榮的小吃店。此時非吃飯時間,有空就來幫老公忙的競海,站在店門口與人說話,高挑苗條的身材讓人眼饞、嘴饞與手饞。競海已生了兩個小孩,人好像比剛嫁來時還高一些,也更有女人味一些,有些輕浮的男人各種誘惑與勾引,她大大方方應付著那些赤裸裸的玩笑,但那僅僅是讓想入非非的人過過嘴癮。競海還是與大她十四歲、武大郎般的慶榮一塊夫唱婦隨,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沒有一些人所期待的故事。這就是深入骨髓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老鼠打地洞的信念吧。在農村,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人,被男人挑逗是家常便飯,沒人挑逗,意味著沒有魅力。已婚的年輕女人們不見得就不高興,嘴裡打情罵俏,心裡癢癢的過癮,這是大多數年輕女人心裡不為人知的小癢癢。否則,她就不會還在那跟男人打情罵俏,而是應該轉身走人。論輩分,我該叫慶榮老叔,叫競海老嬸,但我從來都是叫名字,常被父親罵沒大沒小。我邊走邊給揚光兄介紹競海,以及她嫁給慶榮的過程,他聽完嘿嘿笑。競海大聲叫著我,東波東波,過來一下。平心而論,村裡的成年人大多對我不錯,競海也不例外,這當然是看在父母、尤其是父親的麵子上。什麼事?有好吃的給我?我一邊走過去一邊問。你就知道吃。競海向著揚光兄的地方努努嘴,那個戴眼鏡的是誰?我說,沒有好吃的,不告訴你。競海轉身就要走進店裡,我知道她要去找點能吃的東西給我。不用找了,告訴你吧。她又轉過來。我問她,知道大上海吧?聽人說過,不知道有多大。她回答說。比我們全縣都大。我也不知道大上海有多大,吹牛唬唬她。他名叫揚光,大上海來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來我們大隊插隊,他奶奶跟他一起來,大隊安排他到學校教書。都告訴你了,我帶他去學校,走了。   我繼續領著揚光兄往北走,在水頭溪上連接新、老寨的石橋東側,是振強的剃頭鋪。振強個頭與慶榮差不多,瘦小,嘴巴滑溜,比較倔,會講《三國演義》、《三俠五義》等故事,吸引了不少半大的男孩來此剃頭。我有時候也去那剃頭,我喜歡他講故事,但討厭他的倔。我跟揚光兄說,今天不帶你進去了,你改天要剃頭的話,叫上我。我發現村裡的小個子男人,嘴巴大多滑溜,這是否是一種對身體瘦小的補償?   剃頭鋪的左側,住著一對夫妻,生有一個兒子。巧的是,夫妻倆都患有間歇性瘋病,妻子是春夏之交發病,丈夫是秋冬之際發病。在炎熱的夏天裡發病的妻子,經常把幾歲大的兒子浸在水頭溪裡,撈上來後平擺在曬穀場上曬太陽。這是那幾年男孩子們的一道風景、一個興奮點,一到太陽熱辣辣的夏天,似乎在盼望著她盡快瘋起來,大家多了一個看熱鬧的節目。住在曬穀場邊的光母,每次看見瘋婆(光母這樣叫她)在烤兒子,就跑進曬穀場抱起小孩。她跟光母搶小孩,說奴仔在鍛煉身體。不久,丈夫瘋病發作時掉水庫裡淹死了,妻子帶著兒子嫁人,從此無音信。這樣的女人,還有一個拖油瓶,竟然也有人願娶,可見餓老婆者不少。我不知道這對夫妻的名字,他們似乎是村裡的匆匆過客,但又令人印象深刻:夫妻倆同患間歇性瘋病,在炎熱的夏天,把兒子平躺在大太陽下的曬穀場上“鍛煉身體”。   一路上,我向揚光兄介紹遇到的人、物、景,一會就到了學校的大門口。我們走進學校,裡頭靜悄悄的。民辦老師不坐班,公辦老師周六下午回家,周日晚上七點鐘左右才陸續回到學校。所以,這時候學校裡空無一人。我領著揚光兄往後麵走,到了後半部分下山虎的天井時,我看見住西邊小耳房的嬋姑準備鎖門,就叫了一聲“嬋姑”,她脖子往右轉過頭來,我注意到揚光兄望著嬋姑怔住了。我順著揚光兄的目光看著嬋姑,雖非傾城傾國之貌,但亭亭玉立,眼含秋水,身材苗條,胖瘦有度,凹凸有致,穿著短袖衫,肌膚如雪似玉,青春光芒逼人。難怪揚光兄看呆了。嬋姑可能是突然看見戴著眼鏡的陌生男子,臉微紅,真是:微暈紅潮一線,拂向桃腮紅,兩頰笑渦霞光蕩漾,回頭一笑百媚生。嬋姑看見是我,說,東波,來學校做什麼?我指著揚光兄說,他是上海來插隊的知青,下學期也來學校教書,我帶他來看看學校。我轉而向揚光兄介紹嬋姑,揚光兄走近兩步,伸出手來與嬋姑握手,眼看著嬋姑,嘴裡說幸會幸會。這一偶遇,二十三歲的嬋姑與二十歲的揚光兄,走到了生命的匯聚點。   這是揚光兄第二次回到故鄉。第一次是十幾年前,他與小一歲的弟弟一塊回來,那時我還沒出生。聽母親說,兄弟倆在我家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樣,肚子餓了,就在我家飯桌上盛番薯粥吃,一點不見外。他家與我家關係不錯,他回來插隊,父親自然會幫他。二十歲的揚光兄,情商相當高,這之前並不認識店平書記,回來插隊後,經常讓我晚上陪他去書記家,與書記一家子混得爛熟,至今還與書記保持聯係。這之後,讓我陪他去學校找嬋姑,也是經常的事。那時候,狹窄的巷道沒有路燈,還有東一個西一個的臭水溝,這些臭水溝是由家裡的豬寮延伸到狹窄的巷子的,齊膝深,漂浮著一塊一塊的豬屎。如果沒有我帶路,他是寸步難行,根本躲不開那些臭水溝。事實上,即使有我帶路,他也曾經掉進臭水溝,濺了滿褲腿的臭豬屎。盡管我年紀不大,但井臺上的耳聞目染,使我清楚揚光兄經常去找嬋姑的目的。每次到了嬋姑那裡,我就到別的地方玩,過一陣才來找他回去。有一次,我對揚光兄說,你想找嬋姑做老婆吧?奴仔鬼,懂什麼?我當然懂了。嬋姑比你大三歲,還比你大一輩,做老婆不合適。誰說的?女大三,抱金磚。你懂嗎?我當然不太懂,隻是逗他玩,他果然急了。我相信,嬋姑也是喜歡他的。同為天涯淪落人,時代讓他們從不同的城市來到故鄉,相聚於遠離城市的山村,有共同的處境,有共同的語言,既相憐又相惜,走到一塊是自然而然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臨近春節時,上級把揚光兄調到縣二輕局。那年代,上海的工業產品代表著中國的最高水平,有著其他地方無法比的優勢和榮譽。誰穿上一件上海產的衣服,就是別人羨慕的對象,誰騎上一輛上海產的鳳凰單車,感覺就像現在開著寶馬一樣。各地都在想方設法與上海拉上關係,從上海來插隊的知青,全縣就揚光兄一個,是稀有資源,是寶貝,被相關部門調走是遲早的事。由於他奶奶還住在石坑村,隻要沒有去上海出差,揚光兄每個星期天都會回來,有時周六晚上還會讓我陪他去找嬋姑。但慢慢地,已經是形式多於內容了。揚光兄對縣城的主要街道還沒有熟悉,就被地區二輕局調走,回來的次數更是少得可憐,他與嬋姑的朦朧戀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隨著距離的拉遠慢慢淡了,以至於無疾而終。距離沒有產生美,產生的是隔閡與陌生感。又過了兩年左右,揚光兄調往省二輕廳,他奶奶也隨之回上海,故鄉已沒有他牽掛的人和事,他與故鄉短暫的緣分就此結束。   揚光兄是故鄉匆匆的過客,除了在嬋姑內心激起一點漣漪之外,故鄉已沒有多少人記得他曾經來過,與他還有聯係的人,就剩下我與店平書記了。   揚光兄的離去,我不知道對嬋姑的打擊有多大,反正自此難見到她的笑容。有傳聞校長打她的主意,真假不得而知。幾年後,嬋姑把自己嫁給同公社的一位與她一樣的民辦老師。她倆是在公社開會時認識的。慈老叔堅決反對,要她爭取回城,不該在農村成家。在父親的勸說下,慈老叔才勉強同意她倆的婚事。命運愚弄人,婚後不久,知青就可以陸續回城了,嬋姑卻一病不起,早早結束了不得意的一生。聽聞嬋姑的死訊,父親說,自古紅顏多薄命。   對往事的回憶,有時候是甜蜜的,但更多的是惆悵與傷感。歲月已經流逝了五十年,往事的細節無法再現,故鄉還記得嬋姑的音容笑貌者,除了我之外,應該沒有第二人了。如今回想起來,嬋姑美貌中的缺陷是有哭相,她的哭相克了自己,所以早早告別了這個世界。我五姨媽是六姐妹中長相最好看的,但也是有哭相,丈夫常年臥病在床,沒到六十歲就離開了人世,她克到的是丈夫。據我的觀察,凡有哭相的人,無論男女,命都不好。我觀察的樣本不夠大,不能就此得出普遍性的結論,但在樣本內的,無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