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淡淡的鄉愁 夕照江山 6167 字 8個月前

20、過繼表弟   這一年,母親再次懷孕,她最大的心願是給我生一個弟弟。年底那幾個月,流丙伯每次來我家裡,都會看著母親的肚子說,看這肚型,肯定是仔了。他知道母親想要男孩的心思,說母親喜歡聽的話。臨近春節的一天,我聽見父親問母親,不是這兩天嗎,怎麼沒有動靜?不知道,覺得不太好。母親說。大年初二,母親又生下一個女孩,並且還沒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就夭折了。村裡的接生婆是來家裡接生的,我看見滿床的血,以及在床裡光著屁股、疲憊靠在墻上的母親。床前放著一隻尿桶,夭折的妹妹就在尿桶裡。還沒滿12歲的我,看到這場麵很震撼,女人生小孩原來是這麼恐怖的事!這年母親三十四歲,這是母親的第五個小孩,也是連續第四個女孩。生一個兒子的希望再次破滅,母親既是肉體上的疲憊,也是精神上的疲憊,我從她臉上看見了無奈和茫然。   潮汕地區重男輕女眾所周知,依其傳統與習俗,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及必然性。在潮汕地區,養兒防老是實實在在的需要。父母老了或者病了,伺候父母的是兒子和兒媳婦,相應的,父母的財產也是兒子繼承。而女兒與女婿是客人,也就是外人,有力出力,有錢出錢,但不負什麼責任,純粹是自願的原則,即使沒出力也沒出錢,僅是時不時來看看,一般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如果是兒子、兒媳婦不孝,沒有盡到伺候父母的責任,左鄰右舍會看不起,親戚朋友也會看不起,一輩子都會被人指著脊梁罵。   隻有我一個男孩,母親還不放心,希望能再生一個。但一連四胎都是女孩,她對自己的肚子徹底失望了。生男生女,關鍵在於男方而不是女方,但嬰兒是在女方的肚子裡長大,由女方分娩生出來的。所以,自古以來,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認為生男生女的決定因素是女人的肚子,生不出男孩,就說是肚子不爭氣。時至今日,這種不講科學的糊塗認知依然大有市場。五十年前,盡管父親沒有說什麼,但母親依然認為是自己的肚子不爭氣。   農歷二月初的一個星期天,一大早母親跟我說,東波,我好久沒去外婆家了,今天我們去看外婆。然後,拿了三塊錢給我,說,你去割豬肉。我拿著錢,跑到媽祖宮買了三斤半豬肉,花了貳元捌角,剩下兩角還給母親。母親的錢,都是靠著自己紡粗麻布拿到圩上賣,賺一角兩角積下來的。家裡有時賣豬等比較大筆的收入,都在父親手裡,逢年過節,需要多一些的開銷時,父親才會給母親錢。而在平時,母親給外婆買點豬肉、給兒女們的少量花費,都是靠自己一角兩角的積蓄。我是母親唯一的兒子,是母親的驕傲。盡管母親沒有說我是她的驕傲,但她每次去看外婆,基本上都要帶上我,如果她沒空,就叫我自己去。從五、六歲開始,我就敢一個人穿過一片一片的田野及一個一個的村莊到外婆家。   我們吃完早餐後,母親交代大妹,如果中午肚子餓了,我們還沒回來,就把番薯粥熱一熱,帶著二妹吃。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很少帶著大妹二妹去外婆家。交代完後,母親拿一隻籃子,裝上豬肉和十幾個雞蛋,讓我提著籃子,她拉著三妹,我們出發去外婆家。   這一次去外婆家,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將發生一件對父親、對母親、對我們全家影響一輩子的事情。   大約一個小時後,我們從門口小溪邊有一棵老榕樹的西北寨門進村。我五、六歲時自己去外婆家,就是認準這棵老榕樹進村。長大一些後自己再去外婆家,有時候會拐到西南的寨門進去。村子很小,隻有三條較長的南北走向小巷,以及兩條短的東西走向小巷,它們把南北走向的巷子串起來。進寨門後,我們從西往東走,到盡頭處拐往南走,盡頭寨墻倒數第三間就是外婆家。村子裡大多是連排平房,坐東向西,冬天暖和,但夏天熱得像悶在罐子裡。除了作為主房的這一間,在同一排的中段還有一間,那是舅舅與舅媽住,我很少去。舅媽與外婆不合,舅舅回來吃飯,舅媽不回來,幾十年如此。小時候每次去外婆家,吃飯時都沒有舅媽,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及至長大一些後,才從大人口中知道,舅媽原是有夫之婦,已生了兩個男孩,比舅舅大好幾歲,舅舅不要黃花閨女,偏偏迷上這個有夫之婦,她為了嫁給舅舅而離婚。那時外公已去世,外婆堅決反對這門親事,母親及姐妹們也反對。但反對無效,外婆與舅媽大吵一場後,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舅舅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兒子,從小嬌寵任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姐妹們都讓著他,即使反對也無法阻止他喜歡一個有夫之婦。婚後沒幾年,激情過去後,舅舅與舅媽的關係慢慢疏遠了,舅媽搬回她與前夫生的兒子家住。舅舅與父親同齡,身材不高,但粗壯,是一名殺豬賣豬肉的屠夫。由於不受外婆及姐妹們祝福的婚姻很快歸於無聊與無奈,加上不缺下酒菜,慢慢變成一名典型的酒鬼。舅舅不僅僅每餐喝酒,床頭櫃也放著酒,半夜起來小便後,也要喝幾口酒才繼續睡覺。有一次半夜起來,小便完摸著床頭櫃的瓶子,打開蓋後就往嘴裡灌,第二天早上起床,才發現夜裡喝的是煤油。酒多話就多,舅舅是吹牛的高手,有他在的場合,基本上是他唱獨角戲,天南地北,胡吹瞎扯,不斷從他那有些大舌頭的嘴裡湧出。長期大量喝酒的結果,使舅舅在七十歲以後變成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的人。舅舅不是患老年癡呆癥,就是喝酒把大腦喝壞了。記得舅舅離世前的最後一個春節,我照例於年初二去探望他,父親那天來了興致,也跟我們一塊去。自從外婆去世後,父親已有十幾年沒去過舅舅家了。到了舅舅家,他根本不認得我和弟妹們,但卻一眼認出已有十幾年沒見過麵的父親,說,今天什麼風把流耀吹來了。每年春節去探望舅舅,都由我代表大家給舅舅派一個紅包,那次也不例外。舅舅把紅包算到父親身上,之後逢人便說,流耀幾十年來第一次春節給他派了紅包。父親一時興起去探望舅舅,卻成為他們之間的永別,這應該理解為上天的安排,為他們認識五十多年劃上一個句號。   外婆看見我們來了,非常高興,她與母親有近一年時間沒見過麵了。外婆拉著母親在飯桌前的長條凳上坐下來,說著女人慣常說的話,子女是繞不過去的話題。我一邊帶著三妹在旁邊玩,一邊聽著外婆與母親說話。我羨慕開著飛機在天上飛的飛行員,聽大人說,他們有一心多用的本事,我經常有意鍛煉自己的一心多用。   外婆生了六個女兒,老大嫁了一個酒鬼,吵架打架是家常便飯。母親是老二,應該是姐妹們中嫁得最好的,盡管沒有大富大貴,但在那個年代,基本不愁穿不愁吃不愁住,就是很多人的夢想了。老三名叫順嬋,嫁本村,老公知冷知熱,也算嫁得不錯,但日子過得緊緊巴巴。老四從小送給別人養,心裡有氣,曾經不認外婆這個親媽,我不認得她。聽母親說,八十年代以後,老四還是來認外婆了。那時老五老六還沒出嫁。   外婆對母親說,阿嬋想要一個走仔(走仔:女兒),舊年(舊年:去年)九月二十九又生了一個仔。你那個走仔要是在,跟她換多好。三姨媽連續生了四個兒子,四處打聽誰家有女兒交換。隴頭有一人家女兒出生不久,想送人,姨媽尋上門去,想用小兒子跟他們交換女兒,但這家隻想送走女兒,而不想交換來兒子。限於經濟條件,姨媽無法同時養兒子與抱養來的女兒,這事暫時放下,但她太想有一個女兒了。母親跟外婆說,阿嬋生仔後,我還沒去看過,現在就過去看看。外婆說,你們不要去太久,我做飯,一會兒回來吃飯。   三姨媽住在外婆家前一排的北端,從外婆家出來往北走,在盡頭處拐彎就到了。踏入門口,迎麵看見姨媽正在給小孩擦洗屁股。二姐來了。姨媽跟母親打招呼。我和三妹都叫一聲“三姨”。漏屎(漏屎:拉肚子)?看著姨媽旁邊換下來的小孩尿布,母親問。經常漏屎,無變(無變:沒辦法)。可能你的奶水太熱氣了。母親說。擦洗畢,換上了尿布,姨媽把小表弟放在“母仔椅”中。多年不見“母仔椅”的蹤跡,現今沒有多少人知道曾經有過這種物件。“母仔椅”是一種用竹片編織的椅子,長寬高都是五十公分左右,在正方形椅麵開一個三十公分左右的孔,孔的兩端固定一條寬三十公分、垂到椅麵之下大約三十公分的布片。還不能獨立坐起來的小孩,放到椅子中,屁股坐在布片上,兩手架在椅麵上,身體被前後左右擋住,不會摔倒。小孩高興或生氣時,兩腳蹬地,帶著椅子向前走,既鍛煉了腳力,也是學走路的前奏,母親可以放心乾活,故名叫“母仔椅”,非常形象。   小表弟胖乎乎的,坐在椅子中,不哭不鬧,挺可愛。三妹在逗著小表弟玩,摸摸他的小手,捏捏他的臉蛋,托住他的下巴。表弟可能覺得脖子癢癢的,發出“咯咯”的笑聲。母親跟姨媽說著話。我眼看著弟弟妹妹在玩,耳朵聽著母親與姨媽說話。姨媽說,上半春(上半春:上半年)還得缺一個月的米,番薯也不夠,不知道怎麼辦。母親說,這年頭,哪家都不容易,年年難過年年過。母親指著我說,他阿嬤每月省一些米回來,換一些番薯去吃,我們還能過。奶奶幫伯父料理家務,每個月都會拿幾斤米回來,然後拿走一些番薯。所以,我們不用挨餓,還時常接濟其他人。我家比別人家多了一塊自留地,那是八年多前父親剛辭職回農村時開墾的,半年插秧半年種番薯,比別人家多了一些額外的收成,讓我們的日子比別人家好過一些。   臨離開姨媽家時,母親從“母仔椅”上抱起小表弟,三妹湊過去,在母親耳邊小聲說,阿母,我們把他抱回去。小妹的話被姨媽聽到。反正想送人,送給二姐好過送給別人了。姨媽接著小妹的話說。奴仔話,不要當真。母親回姨媽的話。我們回外婆家吃飯時,母親與外婆說起小表弟的事。外婆說,阿鳳,他們說過,先把兒子送人,然後抱養一個女兒。既然要送人,我去跟他們說,不如就送給你吧。母親說,這個我做不了主,回去跟流耀說說看。   從外婆家回來,晚上吃飯時,母親跟父親說三姨媽想把小孩送人,外婆說不如送給我們好了。父親聽後說,好呀,抱來吧。很多年後,母親對我說,沒想到你父親那麼乾脆就同意了,注定他是我們的人。   第二天,母親請流有叔去告訴外婆,父親同意抱養三姨媽的小兒子。隨後外婆找姨媽說,你二姐夫同意抱養奴仔。   外婆請算命先生看好日子,確定農歷二月十五日,小表弟過繼到我家。那天早上九點多,外婆給小表弟洗澡,換上新衣服,然後抱著他,由去接她的流有叔騎著自行車帶到石坑村。外婆回去時,母親拿了一對我姑媽送的金耳環,讓外婆拿給三姨媽,算是對她懷胎十月的酬謝。那時,一對金耳環是相當貴重的禮品。當然,金耳環的價值無法與一個活生生的小孩比。我想,如果不是因為生活實在困難,同時又想收養一個女孩,姨媽姨父不會把兒子送走。   我後來聽母親說,他們想要一個女孩是真,但一定要把兒子送給別人,根本原因卻不是因生活困難,而是小表弟出生後算過命,算命先生說他命硬,在自家養不活,必須送人。   此後幾年,每當糧食青黃不接的時候,三姨媽就來我家挑一擔番薯去充饑,一直持續到一九八零年代初。   那天父親特別高興。吃完午飯,送走外婆,父親樂嗬嗬地說,從今以後,就是弟弟而不是表弟了,得給他改個名字。父親轉向我,改什麼名好?我說,他叫少光,我叫東波,現在與我是一家人,當然得跟著我。同時,也給他曾經的名字留個紀念,各取一個字,就叫東光吧。好,就叫東光。父親覺得我說的在理,同意我改的名字。這個名字已經叫了超過五十年。知道名字原委的人,除了已去世的父親,就隻有母親、大妹和我,即使用自行車把他帶到石坑村的流有叔,也不知道名字是我起的。東光小時候,流有叔經常逗他玩,說,你是我用漁網從魚塘裡撈上來的。他還信以為真。   東光沒過繼到我家之前,經常拉肚子,自從到我家的那天開始,大便就正常了。這讓人無法解釋清楚是為什麼?也許,這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數。他出生錯了家庭,換到我家就合他的命。我們全家,包括奶奶、姑媽、伯父伯母、堂兄弟姐妹等,沒有誰把他當成是收養的,而是這個家庭中自然而然的一員,我的三個妹妹更是從小嗬護著他。   東光到我家時,還不到五個月大,沒到斷奶的時候。但那時母親已回奶。為了多少有些奶水喂他,在確定要抱養東光之後,母親請教了村裡的老一代婦人。有人教她花生燉豬蹄,有人教她通草煮豬蹄,也有人教她通草煮鯽魚。母親每樣都吃。通草煮豬蹄、通草煮鯽魚效果更好一些,就輪流吃這兩種催乳湯。從中醫的角度來說,刺激母乳量的分泌,就是疏肝理氣、祛風濕,益肝腎、寬腸下氣、理氣活血,舒筋通絡,促進局部毛細血管擴張,增加血管通透性,加快血流速度,改善局部的血液循環。所以,煮通草的催乳湯效果不錯。   就這樣,東光來到我家時,母親的乳房又重新流出了乳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盡管催出的乳汁無法喂飽東光,但總比沒有好。那時既沒有奶粉,也沒有新鮮牛奶。有時候有小商販來賣用新鮮牛奶熬製成的銅錢大小的牛淩(牛淩:牛奶餅),五分錢十個,很鹹,一小塊可以送完一碗粥。隻要我在家,一聽到叫賣聲,就會跟母親拿一角錢去買二十個。母親不在家時,就跟香老母借一角錢,而從來沒跟父親要過錢,因為父親的錢不好要,省得他以為是我自己嘴饞。買到牛淩後,盛半碗米湯,用筷子夾一塊牛淩放米湯中搗碎,然後喂東光吃。   我離開家鄉時,東光八歲。我對他的印象與了解,也基本上停留在他八歲以前。八歲時的東光,與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版本,他性格隨和、老實敦厚,從不惹是生非,不打架鬥毆,不僅我們全家喜歡他,也深得左鄰右舍的誇贊。尤其是我那三個妹妹,對他寵愛有加,差不多是有求必應,當我隻有五百多元月工資的時候,小妹就給他買了三百多元一雙的球鞋。東光的到來,解決了我遠行的後顧之憂,這是前生的緣分,也是父母的福分。東光的四個子女,給父母帶來我所不能給的天倫之樂,我在心裡感謝他,盡管我從未明說過。   東光一歲半時,父親跟母親說這麼大了,不能再喂奶。給他斷奶廢了一番周折,即使沒有吸到多少乳汁,但一看見母親,就撲過去含住乳頭不肯放開。實在沒辦法,母親隻得在乳頭上塗上辣辣的萬金油,塗了幾天,終於把奶斷掉。   三妹的一句小孩話,把小表弟少光變成了弟弟東光,改變了他一輩子的命運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