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裕成娶牡 這一年初冬,媒人婆給裕成叔介紹一門親事,女方家住石坑村東南方約十公裡的一個小山村。那一年裕成叔虛歲二十七,按農村的標準,已是大齡青年了。裕成叔是家中老大,下麵有三個弟弟和三個妹妹,家庭經濟較困難。裕成叔身高不到一米七,身強體壯,勤勞樸素,有永遠用不完的力氣,乾田地裡的活是一把好手,如果說他在村裡的年輕人中排第二,沒人敢說是第一。裕成叔天生一副大嗓門,說話像在打雷,不知道的人以為在吵架,其實是中氣足,平常說話就如大聲喊著一樣。 相親之前兩天,裕成叔的父親宗從老叔來找父親,請父親陪裕成叔去相親。宗從老叔說,見麵後,如果女方同意親事,裕成叔這方就由父親做主。這是對父親的極大信任,父親答應了。到了相親那天,裕成叔早早來等父親。父親交代他,家裡的情況由父親介紹,他不要亂說話,尤其不要大聲嚷嚷,別把人家姑娘嚇跑了。八點半左右,裕成叔騎著父親的自行車,父親坐在車架上,出發去相親。 午後,父親他們回來了。裕成叔放好自行車,跟父親說,耀兄,我先回去了。你跟從叔說,親事就這樣定下來,改天我再詳細跟他講。父親對他說。好的。裕成叔說完就走了。父親坐下來,卷一根喇叭煙點著火抽起來。母親問父親怎麼樣。父親說,梅葉(女方名叫梅葉)母親去世多年,她是跟著父親與奶奶長大的,裕成不太樂意。他說女孩子沒有母親在身邊,可能啥都不懂。另外,婚後沒有丈母娘,好像缺了什麼東西一樣,怪怪的。據我觀察,盡管她沒上過學、不認得字,但基本禮貌禮節還是懂的。至於女孩子的事情,她奶奶會教她,這用不著擔心。她人敦厚實在,身體健康,與裕成挺配的。要說缺點,就是手腳動作較慢,乾活慢一些,嘴巴不夠利索,但看上去是過日子的人。再說,裕成家裡的情況你也清楚,他除了一身力氣、乾活勤快之外,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所以,我主張把親事定下來。在回來的路上,我已把這些分析給裕成聽,他不會有太大問題了。父親除了生產隊開會之外,在家裡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說到這,他深深抽了一口煙。你不要大包大攬,還是要他們自己拿主意,免得以後有什麼不好怪你。母親說。父親最後說,我明天找從叔說說。 第二天,父親找宗從老叔談談自己對這門親事的看法。在我的記憶裡,宗從老叔身材高大,背微駝,有時說話有些結巴,聲音宏亮,但老實巴交,難有自己的主見。這是大多數貧窮樸素的農民的共同特點。因此,他很信任父親,父親說可以定下這門親事,他就同意了。至於裕成叔,也想通了,沒有丈母娘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在男方,這門親事就此定下來。過了幾天,媒人婆傳話,說女方沒什麼意見,如果男方同意,就交換生辰八字。時日不相沖的話,好事就等待良辰吉日了。 沒有現代的通訊工具,媒人婆隻得兩頭跑。一來二去,婚期定在農歷來年二月。這期間,男方的所有文字工作都由父親做,如下聘、請柬等。 新婚的這一天中午,請親朋好友大魚大肉吃一餐,借錢也得“做桌”(做桌:筵席),不能省。家窮,請的人少一些,魚肉煙酒的檔次差一些,量少一些;家裡生活過得去,請的範圍大一些,魚肉煙酒的檔次高一些,量也足夠一些。參加“食桌”的親戚朋友送的禮物大多是熱水瓶、洗臉盆等實用的物件,重復送的不在少數,八年十年都用不完。主人家大多用粿品類回禮。參加“食桌”的大多是男人,“食桌”過程中,新娘會出來給大家點煙。此時,平時不抽煙的人也叼上一根,為的是讓新娘給點煙,以便近距離瞄一眼新娘。“桌席”散後,走出門口的客人,三三兩兩議論起新娘來。首先關心新娘是否長得有利於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是農民娶妻的首要任務;其次是否勤儉持家,有利於夫家聚財;第三,福薄還是福厚。通常認為胯骨較大的容易生兒育女,臀部肥厚的既能生兒育女,也能聚財,臉大、下巴厚且圓潤的,福分不淺。農民娶妻,漂亮與否是次要因素。大家對梅葉的評價不錯,生兒育女絕對沒問題,人看上去本分,結合其出身貧寒,勤儉持家是毫無疑問的,聚財與福分也不薄。果然,第二年就生下一男孩,這在農村是天大的喜事。 新婚這一天的晚上,輪到年輕人“看新人”節目。故鄉沒有瘋瘋癲癲、渾水摸魚鬧洞房的陋習,而是文明的“看新人”,參與者絕大多數是男人。晚上八點鐘左右,主人家在新婚房的門口擺好八仙桌,地方夠大就擺四張,地方窄就擺兩張。八仙桌上擺滿炒花生、喜糖、一包0.18元的百雀牌香煙、茶水等,這些是那個年代的標配。來客先是在大門外等,湊夠一桌人就進去依次坐好。如果八仙桌坐滿後還有人,就繼續在大門外等,上一撥人散了再進去。 那天晚上,我混在大人的行列裡,第一次參加“看新人”,第一撥進到大廳。那年,我即將十三歲。宗從老叔把正房讓給裕成叔當婚房,婚房門外的大廳擺四張八仙桌,兩兩拚湊起來,成為兩張長方桌,每張擠一擠可以坐十八人。每桌除了炒花生、喜糖、百雀牌香煙、茶水之外,還額外多了兩包每包0.28元的豐收牌香煙,不知道他們從哪弄到這種“乾部煙”。落座後,有人先拆開豐收煙,每人拿一根。豐收牌香煙對多數人是稀罕物,對我卻不是,我早就抽過比它貴得多的群英牌香煙。所以,我在眾人之後才慢悠悠的拿一根叼在嘴上,點上火抽起來,眼睛在大廳裡掃了一遍,我是唯一的未成年人。隨後,大家吃著炒花生、食著茶,猜測新娘長啥樣,因為在座的誰也沒見過新娘。新郎在給大家沖茶,有些人在跟新郎開著粗俗的玩笑。沒過多久,性急的就嚷著讓“新娘仔”出來。當然,不是一嚷新娘就出來。新房裡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陪著新娘,裕成叔的妹妹們也在裡麵作陪,她們要新娘端一端架子,別讓人家一喊就出來。抽了兩三根煙,食了三五杯茶,在眾人的強烈要求下,新娘終於在上年紀女人陪伴下款款而出。新娘一點也不驚艷,說土氣更恰切。這很正常,在那個年代,除了穿一身新衣服之外,就是素顏出場。新娘身高一米五五左右,嘴唇有些黑,表明有寒胃的可能,微胖,有些籮筐腳,胸部飽滿,臀部夠厚實,是生兒育女的好材料。新娘微笑著給大家麵前的茶杯裡斟茶,走到我麵前時一愣,心裡大概在說,這個小孩是誰呀,這麼小也來“看新人”。其實,那時我已高過她了,但看上去當然還是一個小孩。我有些心虛,沒敢要她給點煙。事後我想,在昏暗的燈光下,她應該不會記得我,因為我的樣貌,也隻有她給我點煙時才看得清楚。但是我錯了,她是真真切切的記得我。沒過多久,她知道我的名字之後,一次在巷口碰到我,對我說,東波,那麼小就抽煙,還跟著大人“看新人”,你爸知道不罵你?我回她,罵我乾啥,我沒偷沒搶的,看看新娘有什麼所謂,新娘就是給大家看的,別人能看,我不能看嗎。這個東波。這是在此後若乾年裡,她說不過我時的一句口頭禪。梅葉嬸非常敬重父親,甚至是有些怕父親。我在想,她實際上是被父親領到石坑村的,婚後裕成叔應該會跟她說,當初他不太滿意這門親事,是父親說服了他,才使得他們有了後來的一切。這就是她對父親既敬又怕的原因吧。 這一樁婚姻,讓我再一次覺得女人的不可思議:平時膽小怕事的女人,僅見過一個陌生男人一兩次麵,就可以把自己的一輩子寄托在這個男人身上。競海是這樣子,梅葉也是這樣子。這無異於是一場豪賭,賭上的是自己的終身。這需要多麼強的心裡作支撐呢?如何保證這個男人能跟自己一直過下去呢?也許,她們什麼都沒想,遵從的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而已,遵從的是閉上眼睛,聽從命運的安排,當命運把一個陌生男人領到自己麵前時,那一瞬間感覺親切就跟他走了。 村裡裕成叔那一輩男人,比父親小十歲左右,他們的婚姻,或多或少與父親有關,要不是陪著去相親,就是擔負婚前你來我往的文字工作,以及“桌席”的布置。“桌席”的布置是有學問的,並不是坐滿就行。誰坐哪一桌、在該桌的哪個位置,非常講究,一般人排不了“桌席”。 “做桌”和“食桌”是潮汕地區的一種傳統習俗,有著講究的禮儀和特色飲食文化,既隆重又講究。尤其是婚禮、做壽、葬禮等潮汕人生禮俗更是離不開“做桌”、“食桌”以慶賀或吊慰之,而且不同人生禮俗的“桌”又各有各自的菜式、進食程序和飲食禮儀,從而形成了一套別具地方特色的飲食習俗。 潮汕人筵席繼承了中國古代“飲和食德“的思想,“食桌”時注重主客尊幼,而這種講究在“食桌”的座次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不同的桌有不同的講究,其中最復雜的要數排位或座次。實際上,餐桌上這種繁瑣的按尊卑順序設置席位的座次禮儀,不是潮汕人獨創,中原地區在明代流行八仙桌後就已開始特別強調座位的大小之分。因為潮汕人繼承中原的傳統規矩較多,就自然衍生出一大套安排主客座次的禮儀。潮汕人正式的“食桌”都采用我國傳統的紅漆八仙桌,即大四方桌,並且桌上的木質紋理要橫向對著內墻,每一邊可坐兩人,按規矩男眷和女眷分開,年長的和年輕的分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各桌又按輩份年齡大小來安排座位。一般人家“做桌”時怕排座位出錯得罪客人,通常請附近在這方麵有些名氣的人來安排客人的座位。 潮汕人辨別大位有句俗語:“入門正手,坐下倒手”(正手:右手;倒手:左手)。 德高望重者或輩分高者“食桌”時坐上首位、大位。大位的區分很嚴格,一般來說,座次分上、下、左、右,通常以麵對著大門、靠著內墻的這一邊為大位,其中又以這一邊的左側為最大位,名為“東一位”,必定留給本桌的最長輩。其次是“正位”的左一,左二,再次是右一,右二,輩分最小者坐在最長輩的對麵。主人方則謙坐最小位或第六位置。如果僅擺一桌,則以麵向正門的一方即上方東一位為主座。如果同時並排二桌,大位略有變更,即左桌的西一位為大位,右桌的東一位為第二位。如排品字形三桌,則合並而位置不變,三桌以最上桌的東一位為最尊。至於什麼人有資格坐大位,其講究更多,一般以官位,或年齡,或輩份等等確定的。例如,外甥結婚,母舅坐大位。無論來賓中是否有高官顯貴,外甥結婚的“桌席”,坐大位者一定是母舅。每桌坐於最次位者為伴客位,負責篩酒、上菜。正式開宴前由主人示意入席,而後大位坐定之後,全席之人都聽他指揮,主人再沒有發言權,什麼時候舉杯下箸,何時離席,一切都井井有序。 全村不隻父親有文化,但用心研究這一套禮儀的,就隻有他一人。因此,全村各家各戶凡有大事需要擺“桌席”的,大多數請父親去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