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初讀紅樓 我十三歲時第一次看《紅樓夢》,那是初中一年級的第二個學期。 早春的一個星期天,天氣陰蒙蒙的,似霧非霧,似雨非雨。遠眺村後的大南山,一片朦朦朧朧的暗墨綠,像臥在天地之間還沒睡醒的巨人。人與天氣差不多,暈暈沉沉想睡覺。上午八點多,我怕被母親抓去地裡乾活,就想躲到鬆秋家隔壁房睡覺,而不是到自家的新房裡,母親不會猜到我在這裡。房子是才新家的,房間裡有一張大眠床,一張書桌,幾把椅子,才新晚上在那睡。幾個月後就高中畢業的才新,比我大六歲,身材矮小,體質較弱,身高與我差不多,長著兩個誇張的齙牙,導致嘴巴永遠合不攏,好像嘴裡總是含了一粒橄欖。才新為人勤勞、誠實、少話,是一個值得別人信任的人。才新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都是他母親嫁給他父親時帶來的,哥哥那時還在他母親的肚子裡,他(她)們與他是同母異父。他姐姐嫁給強俊,與我家住在同一座下山虎裡,他哥哥是生產隊的保管員。十幾年後,才新命運的轉折來自於他誠實的為人。 才新結婚不久,就與哥哥分家,那時他父母已去世,是父親給兄弟倆分的家。盡管他很勤快,但由於體弱,地裡的活做不過別人,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那時,製作內衣的產業在全縣興起。一開始都是家庭作坊式的:買幾部衣車,請一名裁衣的師傅,請幾名車衣的女工,老板自己負責打雜。建起一個內衣作坊,衣車購置、布料采購等都需要錢,才新不敢奢望有一個自己的作坊,但夢想還是有的。他到臨近村寨撿各家內衣作坊的邊角料與布碎,通常一次二百多斤,用自行車帶回家挑揀,然後賣給廢品收購站。希望慢慢積累一些開內衣作坊的本錢,但這談何容易。起早貪黑,日復一日,微薄的積累離自已開一家作坊還很遙遠。日復一日中的某一天下午,才新到西社的一家比較大的內衣廠撿布碎,回到家是旁晚六點鐘左右。即將吃完晚飯時,接到西社那位老板的電話,說他女兒的金項鏈不見了,不知道是否掉落在布碎裡。才新答應找找看。吃完晚飯,才新細細翻檢剛從西社帶回來的布碎,直到夜裡十一點鐘左右,金項鏈竟然找到了。才新當即打電話給該老板,讓他放心,明天把金項鏈拿給他。一條金項鏈,在今天是再普通不過的奢飾品,但在二十多年前,就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如果才新把它據為已有,而與失主說翻遍布碎沒有找到,對方也無話可說。但他連夜找到了,並且歸還了,使該老板深受感動。第二天,才新把金項鏈歸還時,對方對才新說,你靠撿布碎不是長久之計,何不自己開一家製衣廠?才新說,我也想啊,但哪有錢開。老板說,需要多少錢,我先借給你,布料先佘給你,什麼時候賺到錢了,再還給我。從此,才新的命運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幾年後,建起了五層高的樓房。 在我們的生命中,勤勞是擺脫貧窮的基礎,誠實是可貴的美德。 門虛掩著,我推開門時看見才新坐在書桌前看書。我走過去,一邊問他看什麼書,一邊翻開封麵來看,原來是《紅樓夢》,其中的“夢”字還是繁體字。他抬起頭來轉向我說,你來做什麼?睡覺。我說。他咧開嘴巴笑笑。由於兩個大齙牙的原因,他笑與不笑,不好區分。一會兒,他說,我回去了,你睡吧。我說,有書看就不睡了,你把書留給我。我知道《紅樓夢》是名著,但一直沒機會閱讀,今天見到了,得好好看看。好吧,書留給你看,走的時候放到抽屜裡,千萬別搞丟了,我是從同學那裡借的。才新走前交代我。 才新走後,我坐在書桌前看起了書。那時看書,心裡默念的是潮汕話,而不是普通話——我根本就沒有學過普通話。前幾頁,有幾個字不認得,大致的字麵意思還是懂的,但串起來就不大明白了。心裡想,既然叫做名著,就不是一下子能看懂的,何況我還是一個小孩。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硬著頭皮看下去。即將看完第一回時,聽到滴滴答答的滴水聲,我抬頭望向窗外,下雨了。雨越下越密,細密垂直而下的雨滴連成了線,給窗口罩上了一張雨簾。雨天不能下地乾活,母親不會找我了,我可以放心的看書。看完第一回,閉目回想一下,僅明白甄士隱資助賈雨村上京考試,他的女兒丟了,房子被火燒了,勢利的老丈人不待見他了,好人甄士隱隻能跟著瘋和尚出家。我知道,第一回的其它內容,後麵應該有所交代,但不太明白。 接著,囫圇吞棗,一口氣看完前六回。掩書細思,一頭霧水,一臉懵逼。僅知道賈寶玉做了一個美夢,夢中做了一回美事,弄濕了褲子,似懂非懂,在襲人麵前臉紅心跳,隨著襲人的有意追問,勾起了賈寶玉的生理反應,繼而強拉著襲人模仿夢中的過程細節實習了一回。與賈寶玉處於同一年齡段的我,生理上完全沒有反應。作者僅是寫了初試雲雨這回事,而沒有初試雲雨的細節描寫,沒有實踐經驗的閱讀者當然不會有生理反應了。 此時,肚子咕咕叫,該回家吃飯了。外麵還在下著不太大的雨。我家離這裡很近,出巷口轉彎就到了。 接著幾天,我利用中午和晚上的時間,把全書看完。我所理解的是字麵上的東西,並且是其中的某些片段,而全書作為一個有機整體,通過對榮寧兩府的日常生活細節及各類人物的描寫,想告訴讀者什麼,我當然理解不了。我羨慕賈寶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生活,羨慕他整天混在美女堆中,吟詩作對、談情說愛的神仙日子。想想眼下的自己,看看書中的賈寶玉,我夢想著哪一天能過上他那樣的日子,那該多爽意。 如果說,夏秋夜裡井臺上關於性的啟蒙是語言上的、赤裸裸的、粗俗的啟蒙,則《紅樓夢》裡性的啟蒙是文字的、朦朧的、雅致的啟蒙。 十年後,大四的第二學期,我買了一套四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第三版、江蘇人民出版社1980年重印的《紅樓夢》。“夢”字還是繁體字,應該就是十年前的那一套。再次閱讀,已不是十年前的懵懂,起碼知道了“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裡交代了書中主要人物的命運。更為重要的是,榮寧兩府的生活,無疑是那個時代的上流社會生活,要準確、精細的描寫這樣的生活細節與奢侈的生活場麵,絕非普通老百姓能做到的,具有超一流的想象力也做不到。因此,即使曹雪芹不是賈寶玉本人,也必定是局中人,這確信無疑。這就是我第二次看《紅樓夢》的一點粗淺理解。至於它的歷史意義,以及各種各樣的其它意義,那是有閑人群的事。林林總總的紅學家們,你方唱罷我登場,莫衷一是。僅是賈寶玉與襲人初試雲雨情這一情節,就被抽絲剝繭翻個底朝天。在我看來,已經太過了。無論哪位紅學家,也無論如何引經據典,沒有實證,都是隔靴搔癢。隻要邏輯合理,而不是強詞奪理,則沒有對錯之分。爭個麵紅耳赤,大可不必。 23、顛覆認知 初中二年級時,我的鄰座叫邱嶽鬆,是鄰村水供塘村人。那時,石坑小學附設兩年製的初中部,周圍的水供塘及鹽寮的人到石坑小學讀初中。全公社,這樣的村小學附設初中部有好幾個,高中才集中到公社的中學讀。 有一天,邱嶽鬆帶來一本小說,書名叫《草原林莽惡旋風》,是一部外國小說。該書作者是哥倫比亞的裡維拉,由吳巖翻譯,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書的扉頁上,摘錄一段書中主角高瓦的書劄: 那些一度以為我的靈智像青春的光輪一樣閃耀著異彩的人,那些在我不幸時立即把我忘掉的人,那些間或在回憶我時研究我的失敗、追問我可能如此卻並不如此的人,願他們知道:那是毫不容情的命運,把我從剛嘗味到的成功裡抓出來,投入大草原,使我像風一樣漂泊無定,像風一樣消失無影,除了聲音和淒涼,什麼也沒有留下…… 看了這段文字,我對該書的內容充滿了向往。我請嶽鬆借給我看,他開始不同意,在我的軟磨硬泡下,他答應借給我看,但下周一必須還,並且不能破損,否則,要賠原價三倍的錢。隻要能借給我,什麼都可以答應。我把書小心翼翼的放進書包,夾在課本的中間,以免不小心弄壞了。 這是我閱讀的第一部外國長篇小說。 這部小說,為我打開了一個未知的陌生世界,南美洲的異域風情,拓展了我的知識邊界。 那幾天,我可以說是廢寢忘食的閱讀這部小說,除了閱讀,還把認為有趣或者是震撼的內容抄錄下來。 “懷孕的母親感到快要分娩了,就跑到林莽裡去,等到洗滌乾凈,才回到家裡,把孩子放到丈夫懷中。於是作父親的就立即躺到床上,隻吃規定的食物,同時他老婆就給他準備各種湯藥,使他不致於患反胃嘔吐或頭痛腦脹的病”。 這大大的顛覆了我的認知:印第安人生小孩導致身體虛弱的是老婆,但享受坐月子靜養的卻是丈夫!我想破腦袋,也無法理解如此有違常理的習俗。 美麗如童話般夢幻的荒原: “祝福那把我們導向百鳥翻飛之地的荊棘叢生的原野!一片浸在汪洋裡的森林,白鷺群集,成千上萬,看上去好象一片棉田,而棉桃個個是肥肥大大的。成群的茸毛雛鳥在一株圓頂似的莫栗基上喧噪奔忙,它們列成一行,鼓動著稚嫩的翅膀,不斷地在天空的土耳其玉色裡飛翔而過。我們走近時,雪白的鳥群優美地盤旋上升,發出驚惶的叫聲飛了一圈以後,又四散分開,降落在水池之上,把緩緩撲動的翅膀微微合攏,看上去象是絲織銀帆。 水邊上,站著沉思的紅頂“青年士兵”,身材高大,風采英俊,大嘴巴長長的,象是一把劍。這種鳥的周圍浮動著一群喧嘩的長腿蹼足的水鳥——會使古埃及的朱鷺慚愧的猩紅色的高羅高拉鳥,金頂藍色的小水鴨,羽毛給荒原晨曦染紅的、迷人的玫瑰色的野鴨。而在這一團振翅鼓翼的混亂之上,高翔著冠毛潔白的白鷺,它們白色的羽毛象花瓣似的飄到下麵的池塘裡。我心醉神迷,就像我在無知的童年時期看到聖餅、唱詩班、祭壇上的白蠟燭時一樣。 好象無法走近鳥巢和羽毛所在的地方。一群鱷魚在透明的湖裡遊動,繞著棕櫚樹找尋雛鳥和鳥蛋。白鷺沉甸甸地落在樹枝上,又是叫又是啄的,鳥蛋便拍達落下來了。……” 荒涼的草原、處處充滿殺機的林莽: “在橫過低窪草原的旅途之中,死神好像把成群結隊的蚊蚋放出來撒到我們身上了;它們日夜追逐我們,浮來蕩去,蔚成嗡嗡作響的不祥的雲霾,哆嗦著像是顫動的弦索。舍不得犧牲我們虛弱的血液是不可能的;他們透過帽子和衣服吮我們的血,把熱病和夢魘的毒菌,移植在我們的身體裡。” “大雨把豐饒的草原變成了荒涼的沼澤,沼澤裡長著傘形毒草;……” “盛夏烤炙著枯焦的草原,牲口在火熱般的炎熱裡跑到這兒跑到那兒,尋找著水源。小母牛搔耙著一條曲折溪流的乾硬河床。他們的附近躺著一頭垂死的馬,鼻子陷在泥坑裡。一群卡利鷹在四周猛撲下來,攝走著心驚膽戰、渴得發狂的蛇、青蛙和蜥蜴。犰狳和貘的屍體遍地都是。” “他們在那兒看到了奇特的景象:成群的兔子和啄木鳥,看上去很馴服,或者是嚇呆了,竟跑到他們的兩腿之間找尋藏身之所。不多一忽兒,就聽到一股湍瀨般的聲音在荒野裡轟隆隆傳過來。 “老天爺啊!食肉蟻!” 於是他們隻想逃走。他們寧可讓水蛭咬,都跳到池沼裡,……” 橡膠林裡慘絕人寰的剝削和奴役: “橡膠工人大部分是印第安人和招來騙來的雇工。雇工在兩年內不得換掉老板。每個工人都欠著一筆預支給他的賬(工具和食物)。存到賬上去的是他采集的橡膠,可老板把價錢定得極低。老板就是要使工人永遠負債。本人死了,債務由子女來承擔。監工偷竊工人的橡膠,霸占工人的妻女,生殺予奪。老板之間又有協議,凡屬拿不出證明他已還清債務的通行證的,哪個老板都可以把他扣留,送到橡膠林裡去乾活。這樣,橡膠工人及其子女都陷入了終身奴役的羅網;有時候還會因橡膠老板之間的爭權奪利而橫遭屠殺,血流成河……” 草原林莽裡到處都是犯罪,殺人如兒戲;公權力隨意作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法官的意誌就是法律,犯人把錢匯給法官就擺平了。 草原林莽是荒涼殘酷原始的,又是遼闊神秘刺激、充滿生機的,與少年的我心中朦朧的夢想形成了某種共鳴,使我對草原有一種強烈的向往。此後多年,神秘的草原一直是我心中揮之不去的夢想。我夢中的草原,是一望無際的綠色海洋,雄鷹在蔚藍的空中迎風翱翔,追逐著天邊的雲彩,野馬在浩瀚無邊的草原上奔跑,尋找著遠方的水源,湖水倒映著天上的雲彩,水麵碧波蕩漾,湖邊生長著茂密的蘆葦,野鴨在蘆葦叢裡嬉戲。那是和平的天空,走進了夢中的草原。 十三年後,我在上海讀書,一個星期天到市區逛街,在淮海路的一家書店,我看到一本收進《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的長篇小說《漩渦》,作者叫裡維拉。作者的這個名字,我似曾相識。翻開扉頁,是高瓦的那段劄記,記憶一點一點的回到腦海中。我清楚的記得,十三年前看過的那部小說,書名叫《草原林莽惡旋風》,而眼前的這本叫《漩渦》。是我的記憶出錯嗎?我翻到最後的譯者後記,謎底終於揭開,這本《漩渦》就是十三年前的那本《草原林莽惡旋風》。我認為,書名《草原林莽惡旋風》比《漩渦》更恰當。我決定買一本,以留住少年時期的記憶。 《草原林莽惡旋風》這部小說,拉近了我和邱嶽鬆的關係,但也僅僅是初中二年級這一年。初二之後,我們就各奔東西,我讀高中,他沒書讀。那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麵,近五十年了。但願他健康長壽,家庭美滿,兒孫繞膝,生活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