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櫛風沐雨 三月初的一個星期天,我吃完早餐後去新房,打算叫來幾個玩伴打升級。到那沒一會兒,父親與店平書記一前一後進門。我心想,今天玩不成了,叫一聲店平兄,轉身就想走。我與父親在一塊越來越沒話說,通常他到哪,我就盡可能避開,這可能是叛逆期的正常現象。用母親的話來說,我見到父親就像老鼠見著貓,趕快溜。才往外走幾步,就聽到父親說,回來。我不太情願的回頭走,並用疑惑的眼睛望著父親。去供銷社買兩包煙,快一點。父親拿一塊錢給我。買什麼煙?你跟售貨員說要買煙,他知道的。父親平時是抽煙絲卷的喇叭煙,有人來訪時才用香煙招待客人。 我跑步到供銷社,跟售貨員說,我爸叫我來買兩包煙。售貨員認得我,從貨架下方的抽屜裡拿了兩包豐收牌香煙給我,並找回0.44元。貨架上擺放的是0.16元的大鐘、0.18元的百雀、0.09元的經濟等牌子的香煙,上級供銷部門分配的少量豐收煙,通常不擺上貨架,而是留著供應大隊乾部們。 我接過售貨員遞過來的煙和找回的錢,一路小跑回新房。 在新房西側大房裡,進門口靠北墻擺著茶幾,及兩張黑色酸枝沙發,父親與店平書記分坐在茶幾兩側。父親一邊沖茶一邊與店平書記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父親話較少,語速慢,聲音不大,但一句是一句,似乎每說一句話都要經過深思熟慮,沒有廢話。店平書記身材高大,穿著中山裝,上衣口袋插著一支鋼筆,是那個時代乾部的標配。書記話比父親多,聲音洪亮,說話時右手還經常做出配合語氣的有力動作。父親接過我買來的香煙,拆開一包,遞一根給書記。我看一眼父親,又斜眼看看店平書記。他倆表情嚴肅且沉重。書記說,很快就要布田了,公社分配的化肥掉一次(掉一次:施一遍)都不夠。化肥無著落,不敢奢望早田(早田:早稻)有好收成,想著大家又要餓肚子,心裡就難受。去哪能搞到化肥呢?說完看著父親。 父親食一口茶,又沉思一會,慢慢說,過完年,我就一直在忙這個事情,打聽到橋柱有一個人有辦法搞到化肥,我已經找過他,正想這兩天找你商量。 什麼情況? 要用杉木材交換,我們山上的小鬆木,人家不要。現在的問題就是去哪能搞到杉木材?父親說一句抽一口煙,話說到這裡,一根煙也抽完了。父親再抽出一根煙,接上火,抽一口過足癮,隨著遞一根給書記。然後,父親打開煤油爐上的壺蓋,添上冷水,撚大燈芯。接著說,江西南昌的一家國營農場有化肥。這家農場下麵有一家車木廠,他們需要杉木材,隻要我們搞到杉木材,就能通過車木廠給我們搞來化肥。 我們去哪搞到杉木材?書記重復著父親剛才的問題。 除了搞到杉木材,還得給中間人賺一些,也必須給車木廠一些好處費。除了這家國營農場,還有江西農建師下麵的一個連隊,也可能有希望搞到一些。父親接著自己前麵的話說下去。老寨的來成叔在江西吉安的一個山區公社當書記,可能有辦法搞到杉木材。我前幾天已給來成叔寫一封信,估計這幾天有回信。 如果有希望,你跑一趟,錢和糧票的事我來解決。書記接著父親的話說。 我不太理解他們談話的內容,就跑出去玩了,他們後麵還談了些什麼,我沒聽到。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我放學背著書包一蹦一跳去新房。到大門口,聽到父親說話的聲音,我放慢腳步。我在大門口稍停,正想轉身離去時,房間裡傳來一個有磁性的陌生男人聲音。有客人?好奇心驅使我進去看看是什麼人。我走到房門口,叫一聲,爸。父親以“嗯”回應。父親在我們麵前,一貫是不拘言笑,能省略的話就盡可能省略掉。叫叔。父親指著正站起來的客人對我說。叔。我一邊叫著客人,一邊抬頭打量著對方:大概三十出頭,高高偏瘦的個子,穿一件當時稀有的淺黑色風衣,扣子敞開,濃密的頭發梳著分頭,有些玉樹臨風的味道,挺瀟灑。第一眼,我就有點喜歡他。無論男女,見到挺拔瀟灑漂亮的人,都會有眼前一亮的感覺,無關對方是否異性。父母給的一副好皮囊,加上穿衣得體且不過分渲染,常常會帶來先天的優勢,給別人留下美好的第一印象。眼前的這個人,起碼對我就有這種效果。 我抬腳跨過門檻走進房裡,把書包擱在靠西邊窗口的書桌上。 東波,他今夜跟你一塊睡。父親指著客人對我說。好。家裡來男客人,如果需要過夜,都是跟我同睡一張眠床,我習以為常了。 我走出門口時,聽到父親說,我們明天就走,火車票已托人買了。 那時村裡還沒通電。晚上,照明的煤油燈一熄滅,就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還好我有一支老式的手電筒,煤油燈熄滅後,可以拿著照照眠床的角角落落,看看是否有蚊子,這是我每晚睡覺前必須做的事情。我睡覺最怕有蚊子,如果蚊帳內有蚊子,整夜睡不安穩。通常,找到停在蚊帳上的蚊子後,就輕輕的張大嘴巴,咬住手電筒的尾部,騰出雙手來打蚊子。消滅蚊子的另一種方法,是用掛在床頭的小煤油燈:右手持燈,慢慢移動,發現蚊子後,把煤油燈輕輕湊上去,直接把蚊子燒死。用這種方法,要注意兩個問題,第一,不能快速移動,否則,燈就滅掉了;第二,發現蚊子後,要掌握好燈火與蚊帳的距離,以免燒到蚊帳。 這天夜裡,上床後,我請客人幫我拿著手電筒找蚊子,找到後就定格,由我把蚊子消滅掉。我們一邊找蚊子,一邊聊天。聊天是我發起的,源於我的好奇心。他對我沒有多大興趣,對他而言,不過是住一晚有小孩陪睡的旅店而已。我問客人,叔,你跟我爸要去哪? 去南昌。 南昌很遠嗎? 不算遠。我們坐汽車到廣州要十幾個小時,廣州坐火車到南昌也要十幾個小時。南昌是廣東鄰省JX省的省會。 去乾啥? 去給你們大隊搞化肥。 你為什麼能搞到化肥? 我在南昌有朋友能搞到。 你經常出遠門嗎? 一年有幾個月在外麵。 你有老婆嗎? 有。 你老婆漂亮嗎? 挺漂亮的。 你經常不在家,老婆怎麼辦?我繼續問。他靜默一下,然後說,我還真沒想過。老家農村的男人,主要責任是養家糊口。在那個年代,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沒把老婆的感受放心上,是正常的。 你走南串北好爽嗎? 不爽,好累。成天提心吊膽的,說不定哪一天被抓去坐牢。 為什麼? 政府說我們這些人是投機倒把。要不是為了養家,誰願意賺擔驚受怕的錢。 你看過《紅樓夢》嗎? 紅樓夢是什麼? 《紅樓夢》是小說,你沒看過就算了。他是過來人,我想向他討教《紅樓夢》中懵懂的男女之道,找錯人了。我連珠炮似的問題,讓他招架不住。他說,你的問題真多,睡了吧,我明天還要早起坐車。若乾年後,當我回想起來時,恍然明白,當年他認得的字可能還沒有我多。 之後,一夜無話。第二天,我醒來時,他已走了。 我與他的緣分,就這麼一個晚上,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是,我卻能一輩子記住他。我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麼。 大概二十天後,父親回來了,帶回來幾塊我之前沒見過的硬邦邦的豬肉,父親說是臘肉。父親回來的那天晚上,母親用大蒜炒臘肉。吃飯時,父親用筷子指著臘肉跟母親說,江西的農村,差不多家家戶戶的窗口,都掛著大塊豬肉曬太陽。我開始覺得奇怪,一打聽,才知道是在曬臘肉。這幾塊臘肉,是來成叔送的。我夾一塊臘肉放進嘴裡,太硬了,味道不怎樣,我不喜歡吃,至今還是不喜歡。 又過了半個月左右,化肥運到了。看著從車上卸下來的一袋袋化肥,社員們仿佛看見曬穀場上堆滿稻穀,個個歡天喜地,臉上洋溢著即將豐收的喜悅。 第一批化肥到貨之後,經過與供方進一步協商,又多了一種大豆換化肥的方式。多種方式並舉,使得此後至家庭承包責任製初期,全村各個生產隊,農業生產所需的化肥基本得到了解決。由於人多地少,僅依靠種地且沒有其它的收入來源,仍然無法富起來。但石坑村的農業收成連年排在全公社的前列,基本保證全體村民能吃飽肚子。這在那個時代的山區農村,已經非常難能可貴了。 當年的環境下,能夠搞來化肥,在眾人眼裡,就是了不起的大能人。父親為了全村,櫛風沐雨搞來化肥,自己並沒有多拿多占,這奠定了此後四十年父親在村裡的威望。 十幾年後,來成老叔退休後回到故鄉定居,大隊特批一塊宅基地給他砌房子。這是當年父親對他的承諾:退休後可以回來定居,大隊給他解決宅基地。如今,九十多歲的來成老叔還健在,比他小幾歲的父親卻去到另一個世界了。 四十多年後,我在當年睡覺那間房的樓坪上,找到幾本父親的筆記本,其中有一本記錄了他們到南昌的路線,一路上找的人,以及每天的開銷,一筆一筆,非常詳細。盡管圓珠筆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仔細辨認,還是能夠看清楚。筆記本上的每一頁,有上頁結轉,有明細,有總數。如其中的一頁這樣記錄: 承上頁結轉現金支出181.90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糧票20.00斤。 3月23日:電報費1.20元 3月24日:電報費 0.51元 3月24日:早餐 1.50元,糧票 0.60斤 3月24日:房租 28元(2人14天) 3月24日:往漳州火車票 24.40元 …… 合計轉下頁 244.07元,糧票 21.80斤。 我對著筆記本認真數一數,父親他們從出發到回來,一共是25天,花費297.80元,糧票33.20斤。 我驚嘆於父親的細心嚴謹,更驚嘆於當年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貧窮。 我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知道那時的貧窮。但對貧窮的概念隻是停留在很少吃白米飯,日常三餐吃的是番薯粥,有時隻有番薯填飽肚子,逢年過節才有肉吃,平時聞不到腥味,靠菜脯鹹菜助餐。看了父親的筆記本,使我對那時的貧窮有了具體的錢財概念:兩個人出差25天,總的費用僅是今天中低端酒店一人一天的住宿費。 我想起當年,有時會在父親的褲袋裡偷幾分錢,沒有哪一次超過貳角錢。我的小心思是,拿多了父親會發覺,幾分錢應該沒問題。父親確實一直沒有找我算賬,我慶幸於自己的小心與不貪多,逃過了父親的“手術教育”。時間過去四十多年,我看了父親的筆記本後,認為以父親的細心和那時的貧窮,他不可能沒發覺我偷了錢。至於為什麼沒找我算賬,我真的無法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