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我的高中 離開學還有一周時間,我到縣城伯父家住幾天。 伯父家是在一條隻有六間平房的短巷裡,住著三戶人家,每家住兩間沒有衛生間的平房。小巷北側有一間公共廁所,南側是耕地。在伯父一家搬到縣城以後,我寒暑假經常會去住幾天,並且幾乎每次去,都要與鄰居的小孩打架。托生的媽媽跟奶奶告狀時說,您的孫子好浪險,從農村來,還敢欺負城裡的小孩。好像農村的小孩就該老老實實被城裡的小孩欺負,反過來就是大逆不道。我不信這一套,沒有誰生下來就高人一等,打得贏才是硬道理,管它是農村的還是城裡的。 伯父有兩男兩女四個小孩,加上奶奶一共是七個人,兩間平房平時就不夠住,哪有我睡覺的地方。所以,我晚上與堂哥東帆一道住到伯母公司的倉庫,伯母是該公司的辦公室主任。東帆比我大兩歲,早我一年上高中,縣城的初中學製是三年,農村的初中學製是二年,他比我多讀一年初中。別看東帆僅大我兩歲,卻比我懂事多了,處處讓著我。用母親的話說,他有當哥的樣子。 東帆利用廣泛的人脈資源,借來很多部長篇小說。我們每天晚上在公司倉庫裡,起碼要看到淩晨兩點鐘左右才睡覺。有時他頂不住就先睡,我利用有限的時間爭取盡快把書看完,看不完也不能帶回農村。 五十年過去,至今還記得不少。《紅巖》,一部描寫重慶解放前夕共產黨人嚴酷的地下鬥爭和獄中鬥爭歷程,真實再現了國民黨統治覆滅,人民解放戰爭走向全國勝利的鬥爭形勢與時代風貌,成功的塑造了許雲峰、江姐、成崗和華子良等為代表的共產黨人的英雄形象……;《青春之歌》中由進步青年轉變為共產黨員的林道靜,革命者盧嘉川、江華,還有令人討厭的餘永澤……;《野火春風鬥古城》裡跌宕起伏的情節,令人肅然起敬的地下工作者楊曉東、金環、銀環,以及偽治安團反正團長關敬陶……;還有《苦菜花》、《林海雪原》、《山鄉巨變》、《暴風驟雨》、《鐵道遊擊隊》、《敵後武工隊》、《小城春秋》、《三家巷》、《香飄四季》等,打開了一個個令我神往的陌生世界。我是如饑似渴、囫圇吞棗地吸收著書中的營養。 轉眼間,新學年開學時間到了。進入高中之前,就知道畢業後不可能有參加高考的機會,升學考的第一名也變得毫無意義,我對讀高中已經失去了應有的興趣。但進入新環境、認識新同學的興奮,結交新朋友的期望,還是讓我對新的學校有所向往。開學的那一天,我背著新的帆布書包,騎著新的鳳凰單車,高高興興去往學校。那時候,騎著鳳凰單車,就如今天開著奔馳寶馬一樣,車的主人充滿著自信。我也不例外,騎著新車,一路上,笑迎著大多數羨慕的目光,虛榮心得到些許滿足。 我所在的班,是高一(3)班,依稀記得共64人。七、八年前,畢業四十周年的時候,老同學們組織了一次聚會,時間是大年初四的晚上,而我剛好是初四上午返回我住的城市,錯過了四十年後的同學聚會。聚會後,同學們拍一張合影,給我一張相片留念。相片中的人,絕大多數不認得,我搜索記憶中的各個角落,依然一無所得。老實說,我讀高中時,在班裡的存在感不高,除了三幾個比較要好的,以及同村的幾個人,對其他同學,我沒有多少印象。 班主任姓洪名習義,一個和諧可親的老頭,教英語的。洪老師五十出頭,背微駝,皮膚黝黑,矮壯結實。洪老師老婆是農村戶口,家在學校幾十裡外。他通常是周六下午四點多走路回家,回到家裡已過晚上七點,周日下午再走路回學校。那個年代農村的中小學老師,絕大多數像洪老師一樣,男的找老婆都困難,更別想找到有城鎮戶口的老婆了。 第一個學期,全縣就掀起農業學大寨的新高潮,我們每星期至少有兩天,在班主任的帶領下去開荒。公社分配給學校的開荒地點是大山的東北坡,那裡是一片亂墳崗。在亂墳崗開荒,挖出人骨頭就是常有的事。每當挖到骨頭,我們就雙手合十,裝出很誠懇的樣子,對著骨頭拜道:老大,實在對不起,是老師帶我們來的,我們也是沒辦法。老大,我們的班主任是洪習義老師,住在教師宿舍二樓西頭第二間,您有什麼事就去找他,千萬不要找我們!洪老師聽到,就追打說話的同學,引起一片哄笑聲,使艱苦無聊的開荒日子不致於那麼沉悶。 開荒大山,是那個年代中,我所在公社眾多類似事件之一。 語文老師姓陳,五十大幾了,瘦弱,文質彬彬。 對數學老師毫無印象,姓啥名什麼都不清楚,我覺得自己確實過分了,哪裡是讀書的樣子。沒辦法,我的高中就是這樣子過來的。 物理老師姓黃,名氣挺大的,我們是他退休前教的最後一屆學生。傳說,學校大禮堂是他設計的,但我什麼都不懂,不清楚大禮堂到底好在哪。最不好意思的是,我在黃老師的課上與鄰座打架了。壞事記了一輩子,好事沒記住,事實上也沒什麼值得記住的好事。 地理老師姓楊,江西人,南下大軍中的一名團長。楊老師在學校旁邊的農村找到另一半,他鄉變故鄉。留在我記憶裡的楊老師,是說話時普通話夾雜著潮汕話,至於講課怎麼樣,實在是對不起老師,我確實不清楚。 我的高中階段,好像沒有學過化學,那時的農村中學,是用一門叫《農業基礎知識》的課程代替化學。龍源說應該有化學這門課,他的化學老師是大名鼎鼎的林慧素老師,我沒見過她的人,但經常聽別人說起她。龍源比我早了三年讀高中,他學過化學而我沒學過,正如他小學讀了六年而我僅讀五年一樣,在那個年代也屬正常。我高考時,化學的十二分實驗題全部不會,其它題基本滿分。以此為依據,我認為沒學過化學,最起碼是沒做過化學實驗,否則,不可能都不會。農業課老師姓潘,高高大大的,說話嗡嗡響,中氣十足。潘老師的辦公室,在學校北側的那一排平房,是我整個高中時期,除了班主任的辦公室之外,唯一去過的老師辦公室。 我的高一,隻記得上麵的這幾位老師。高二更慘,除了班主任羅老師之外,其他老師一概沒有印象。 兩年高中,我基本沒有自己寫過作業,都是把作業本放在要好的同學那裡,他們自己寫完作業,然後再抄到我的作業本,一並交給組長。作為交換,我有時把單車借給他們用。那時所有課程都是開卷考試,寫作業變得毫無意義,但作業是期末成績的組成部分,不交也不行。 我既不聽課也不寫作業,去學校乾啥呢? 感謝學校圖書館,為我準備了那麼多的長篇小說! 上高中之後,我第一次聽說有圖書館。拿到借書證,我就迫不及待地逃課跑到圖書館溜達,發現了館裡有不少長篇小說,心裡非常激動!從此,圖書館的長篇小說,是我精神的寄托,伴我度過兩年時光。盡管我不聽課不寫作業,但我閱讀的書比誰都多。 在恢復高考前的那幾年裡,對我影響最大的一部長篇小說,可能是《邊疆曉歌》。我相信,這部小說看過的人不多,作者不出名,內容不精彩,藝術性與思想性一般。那麼,它是如何吸引我並進而影響我呢? 這部小說描寫了新中國誕生初期的火熱年代,一群大城市裡的年輕人,紮根邊疆建設邊疆的故事。 那是一個火熱的年代,一個充滿理想與激情的年代。 以林誌高、蘇婕等為代表的一群省會昆明的年輕人,奔赴邊疆,建設邊疆。開始時熱情高漲,豪情滿懷。但雲南邊陲險惡的自然環境,並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充滿著困難與挑戰,這是來自大城市充滿理想與激情的年輕人所意想不到的,不可避免產生了痛苦的思想碰撞,有人失去剛來時的興奮勁兒,思想開始動搖,行動開始退縮。通過思想政治教育,使動搖者端正認識,樹立起戰勝困難的信心。在大家的努力奮鬥下,在與險惡自然環境和病魔的鬥爭中,孔雀壩迎來第一個豐收的季節,而更多的有誌於建設邊疆的青年也加入到墾荒大軍中。 這部小說之所以吸引並影響我,是因為故事發生的五十年代,是一個令人向往的火熱年代,一個剛打敗了美帝國主義的自豪年代。那時的年輕人,看上去幼稚與沖動,實際上卻是充滿了理想與激情,是一代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不計較個人得失的社會主義新中國建設者。讀完高中不能繼續升學的我,多麼希望有一個像孔雀壩青年墾殖場這樣的地方可以接納我。為此,我曾經想去海南農場,但母親堅決反對,我也缺乏離家出走的勇氣而作罷。 兩年高中,學校圖書館裡所能借到的長篇小說,都被我借了一遍,臨近畢業時,我列了一張包括高中之前看過的長篇小說清單,共有兩百部左右。幾年後恢復高考時,因為沒有足夠復習時間,語文基本是裸考,卻還能考出過得去的成績,完全得益於我看過那麼多的長篇小說。 由於離學校較遠,中午不能回家,每天早上去上學時,要準備好中午吃的東西。我通常是帶著米、切細的菜脯(或鹹菜葉)和豬油,在學校飯堂蒸飯。中午不回家的學生,在飯堂裡存放一個蒸飯的缽,上午十點鐘之前,自己把米淘洗乾凈,盛在缽中,和好水,放到飯堂的蒸籠裡,菜脯(或鹹菜葉)和豬油裝在小碟裡,重疊在缽的上麵。十點半左右,飯堂師傅把蒸籠放爐上蒸。下課鈴一響,大家就跑飯堂去拿自己蒸的那份飯。如果忘記蒸飯,中午沒飯吃,就帶著米,騎單車到離學校一公裡遠的圩上,那有一家“人民飯店”(名頭不小,其實就如今天的大排檔),用米換一碗沒有肉味的湯粉吃。如果想在湯粉中加一點肉,得加錢。總是用菜脯或鹹菜葉下飯,吃到都反胃了。楊老師老婆同村一個叫阿根的人,中午在飯堂旁擺攤賣鹵鴨。我有時候跟母親要5分錢,到阿根那裡切三小塊鴨脖子,趁機淋幾湯匙鹵汁在蒸飯上。買一點鴨脖子是手段,淋鹵汁才是目的。淋在蒸飯上的鹵汁香噴噴,特別好下飯。 每天上學,要路過開荒的山坡。碰上下雨天,那一段山坡路泥濘濕滑,不小心連人帶車一塊摔倒。即使路上沒有摔倒,到學校也是全身濕漉漉的,被風一吹,冷得發抖。一到下雨天,我是一萬個不願意去上學,但又不能不去。 又是一個下雨天,早上起床,雨就不大不小地滴滴答答下個不停,我為上學事愁上心頭。我邊吃早餐邊想著,用什麼辦法可以不去學校,又不會被父母知道。吃完早餐,辦法也想到了。我背著書包,穿上雨衣,推著單車出門,到巷口,按往常一樣騎上車朝東去,但沒有一直往東走,在第一個巷口處往南拐,到我家南側的那條街折返向西,停在才新家門口。我把才新叫出來,跟他說,我不想去上學,又不想被父母知道,想來想去,生產隊隊部最安全,請他給我開門,並且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他哥也不能告訴。盡管才新他哥是保管員,但我估計下雨天,沒什麼特別的事情,他白天不會來隊部。同時,我還請才新中午給我搞來兩個熟番薯。 就這樣,我躲在我家隔壁的生產隊隊部看小說。 我躲在西頭的七隊隊部裡。隊部的門向南開,進門右手邊窗口下擺著兩張書桌和幾把椅子,書桌靠東有一張眠床,我坐在眠床前的椅子上看書。由於怕被人發現,我不敢打開門也不敢開窗。窗外是淅淅瀝瀝的下雨聲,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屋裡安靜寂寞。我看一會兒小說,睡意襲上頭,倒在床上便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是雲南邊陲孔雀壩火熱的勞動競賽場麵,年輕人你追我趕……。睡夢中,我似乎聽到有人在叫我。我微微睜開眼睛,睡眼朦朧中看見才新站在床前。他笑著問我,睡著了?我翻身起床,對著他點點頭。看到書桌上的兩個熟番薯,肚子條件反射般咕嚕咕嚕響,突然感覺很餓了。我問他,幾點鐘了?我出來時過十二點半了。他回我的話說。那時很少人有手表,但每一座房子裡多數有一個掛在大廳的掛鐘,知道時間還是沒問題的。這麼晚了,怪不得肚子餓。我伸手去拿桌上的番薯。我回去了。才新對我說。好的,謝謝你了! 才新出去,並把門帶上。我風卷殘雲般,一會兒兩個番薯下了肚子。我從書包裡拿出作文本,撕下一張包住番薯皮。 雨停了,但還沒到正常的放學時間,我不敢出去。一個人待在屋子裡,既無聊又寂寞,百無聊賴,小說也看不下去。躺床上折騰半天,翻來翻去睡不著。兩個熟番薯,一會兒就消耗完了,肚子越來越餓。我從床上爬起來,在屋子裡從這頭轉到那頭,又從那頭轉回這頭,循環往復,時間過得特別慢。我想起看過的長篇小說裡,坐單人牢房的革命前輩,需要多強大的心裡承受力!短短的一天時間,我就受不了。而他們成年累月待在國民黨的牢房裡,受盡各種折磨卻理想不滅,那時的我很難理解他們強大的信念。反正,經過這麼一天,之後即使大風大雨,我也不逃學了,與大家在一塊,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