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首筆工分 混混沌沌中,我度過了兩年的高中生活。 我九年的中小學,讀小學一年級時,文革開始,高中畢業時,真正稱得上讀書的隻有不到一個學期時間。這是國家民族的悲劇,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無奈的悲哀。我由於興趣,閱讀了大量的小說,盡管沒有學到多少中學的數理化知識,但還不至於腦袋空空。我的同學們中的大多數,名義上是高中畢業,實際上除了認得一些漢字之外,可說就是小學生水平。 帶著對未來前途的迷惘,在農村這個廣闊天地裡,16歲的我,對大有作為的時代口號蒙蒙懂懂。我不明白,什麼樣才叫有作為,什麼樣是無作為。我隻知道,從今往後,我所能過的日子,就是麵朝黃土背朝天,以此勉強換來三餐。如果這樣的時代一直延續下去,從這個夏天開始,我將一步一步變成一個地道的農民,在這個山村裡,沿著祖輩的足跡,慢慢變老。這是我所不願意的,但我不知道該如何去跳出宿命的安排,如何去改變生命的軌跡。 新的學期開始了,但我已無書可讀。十六歲的我,開始學著當一名農民。那時節,參加生產隊勞動,賺工分是農民的職責,也是養家糊口的手段。東帆當基乾民兵,是有固定工分的,我沒有賺固定工分的機會,得自己想辦法多少賺一些其它的工分。 水尾溪與水頭溪在水吼山邊匯合後,往東偏北流了五百米左右,到達虎崗山村之前,沖積出一片大概有十畝地的沙灘,名叫港仔,生長著一片番鬆柏。港仔右手邊緊鄰番鬆柏的地方是一片耕地,那一年輪種著番薯。番薯收成前的一段時間,生產隊擔心有人偷挖,需安排兩個人去那守夜。我知道後,跟隊長淇河伯說,這份工給我和龍源。淇河伯用懷疑的眼睛看著我說,你行嗎?我說沒問題,保證不會出差錯。就這樣,淇河伯把守夜的任務交給我。把任務接下來後,我才跟龍源說。他說晚上要備課和批閱作業,要九點鐘左右才能去,問我敢不敢先去。我說沒問題。那天下午龍源下課後,我倆帶著工具和必需的材料,一塊去港仔,在臨近番薯地的番鬆柏樹下,搭一個竹坪,供休息之用。利用四周的番鬆柏樹結繩,在竹坪上拉一頂蚊帳,頂上再遮一張塑料布,以防下雨。布置停當後,我們回家吃飯,天黑之前,我先去。之所以天黑前必須到那裡,是因為偷蕃薯賊的作案時間,通常是天黑不久、半夜和天亮前三個時間段,守夜人天黑之前到達,才不會出差錯。知道我要去港仔守夜,母親有些擔心。我跟她說沒事,是跟龍源兩個人一塊。我不敢跟母親說,九點鐘以前隻有我一個人在那裡,免得她擔驚受怕。 守夜的第一天晚上,大概八點鐘的時候,我坐在竹坪上,臉朝著那片番薯的方向,突然聽到背後的溪裡有聲音。我轉過頭去看,在月光下,有一個人從溪的那邊涉水過來。我不知道是誰,乾嗎來的,是來偷挖番薯嗎?龍源還沒來,我心裡稍稍有些緊張。我站起來,順手拿著防身的棍子,警惕的注視著來人。他穿過一片番鬆柏,向著我走來。到近處,我看見來人是流生。我放下棍子,大聲問他,你來乾啥?他嘿嘿笑,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原來,他知道我來守夜,並且不知道從哪打聽到龍源要晚些才到,就想惡作劇來嚇唬我。因此,他不直接通過小溪右岸的水吼走路到港仔,而是先走到溪對麵的豬地,然後涉水過來。在涉水過程中被我發現了,沒能達到嚇唬我的目的。流生坐在竹坪上抽一根煙,悻悻的回去了。 第二天晚上,天下起雨來,我與龍源龜縮在蚊帳裡,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涉及最多的話題,還是對未來的迷茫。我們都不知道,漫漫前路中,何處是我們的方向。我們不甘心一輩子困在這個山村裡,但又看不到出路在哪。貧窮,限製了人生的可能性,要想逃脫命運的安排,就必須跳出生養我們的這個山村。在那時,離開這裡的唯一途徑是去當兵。但當幾年兵之後,大多數人還得回到這裡來,所以,這依然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聊來聊去,結論是:龍源已經過了征兵的年齡,當兵的路走不通了,他的希望,就是乾好民辦教師這份工,爭取哪一天有機會轉成公辦教師。對於我,如果有機會當兵,就先走出去再說。最理想是當技術兵種,學一門手藝,比如汽車兵,就是那時最搶手的兵種。 番薯收成後,就不用再去守夜了。我賺到無書可讀後的第一筆工分。 35、新厝入內 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睡覺時做了一個夢,夢裡看見父親和惠生叔在新房裡忙碌著,從大廳往門廳拉了很多電線,但看不清楚他們在忙碌些什麼。早上醒來後,我坐在床沿上回想,夢裡的情景還留在腦海中,這樣的情景是我第一次夢見。我回憶起,也是在我高中畢業的那個夏天,父親在做著新厝入內(入內:進宅)前的準備,恰好惠生叔放暑假了,前來幫忙。 那個夏天,父親與惠生叔,似乎回到了他們的青少年時期,一邊忙碌著,一邊說笑著,不時聽到惠生叔那富有感染力的笑聲。 在故鄉,無論是哪一種規格的房子,所有房門都是兩扇對開的。他們首先把大門及各房間的門卸下來,一扇一扇油漆。每扇門整體上油成鮮紅色,在門的最上方,大概占整扇門五分之一的麵積,油成黃色的正方形或長方形,用黑色線條框起來。待到油漆乾透了,再一扇一扇裝起來。準備裝大門時,惠生叔看到兩隻燕子在大門口的屋簷上啁啾營巢,對父親大聲說,老二,喜事喜事,燕子來門樓築巢了!輝成、父親和惠生三人結拜兄弟,父親排第二,惠生第三,所以,惠生叔叫父親老二。至於輝成,與他倆越走越遠了,少有來往。鄉俗認為,燕子在哪家門樓築巢,預兆著該家有喜事,是吉祥的象征。我家新厝要入內了,當然是喜事。惠生叔也把它當作自己的喜事。 他們把房門一扇一扇裝起來。然後,在門的上方黑線框內寫上黑色字,即黃底黑字。首先是大門,一扇寫著“朝朝”,另一扇寫著“暉暉”。屋子裡的三個門,寫的是毛主席的詞句。為了使字體逼真,父親買來主席詩詞的字帖,把字剪下來,貼到玻璃上,父親用手電筒把字放大到門上的黑框內,惠生叔用鉛筆把字的輪廓描下來,然後再油成黑體。西邊主房一扇寫著“風雨”,另一扇寫著“送春歸”;東邊主房一扇寫著“飛雪”,另一扇寫著“迎春到”;厝手房一扇寫著“而今邁步”,另一扇寫著“從頭越”。三個門的字,他倆描寫了三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認真的勁頭嘆為觀止。這是我離開故鄉之前,看到的父親最為高興的時候,也是我所見到的父親與惠生叔最為默契的時候。 入內那天,來了一百多人,除了親戚朋友之外,就是幾年前砌厝初期,臨時幫忙的鄉親們。母親說,讓裕成叔和淇河伯幫著回憶,當年到底有哪些人幫了忙,入內都請來吃一餐飯,沒回憶起來的人,就對不起了。大雨即將降落前,前來幫忙的人眾多,大家都把心思放在乾活上,沒有人專心去關注哪些人是臨時幫忙的,何況已經過去幾年時間了,隻能憑印象回憶。善良樸實的鄉親們,幫忙把混調好的石灰沙土搶收起來後,很多人帶著一身汗水與雨水,悄悄的回家,沒有誰要求一分錢報酬,有些人連一餐飯都沒有吃。這樣的事,在今天已經基本不存在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絕大多數是赤誠的、不講究回報的簡單關係,這是我非常懷念那些歲月的重要原因。不像今天,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尚且充滿著銅臭味,其它的就不用多說了。 入內後,我晚上搬回老房子的主房睡。從此,新房對於我,就如母親說的那樣,就是店鋪,一個吃飯的地方,除了一天三餐之外,我很少待在新房裡。十年後,應父親的要求,我帶著老婆回故鄉舉行婚禮,婚房就設在門廳上麵的閣樓。感謝老婆,在又暗又矮的閣樓裡,與我度過三天的蜜月期而毫無怨言。前幾年,我回去時,跟母親拿鑰匙開門進那座已沒人住的房子看看,閣樓裡除了沒有被褥之外,其它布置還保留著三十年前的原貌,讓我記起了曾經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