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雙搶季節 轉眼間,時間來到了一年中最熱的七月份,故鄉迎來了最忙和最辛苦的“雙搶季節”。所謂“雙搶”,就是搶收和搶種。七月份,是早稻成熟的季節,也是雷陣雨最頻繁的季節。成熟的稻穀,必須搶收回來,否則,熟過頭了,就會掉落在田裡無法收獲。同時,早稻收割後,必須馬上把晚稻栽種下去,過了季節,就會導致晚稻歉收。既收又種,還要搶季節,“雙搶”是一年中最勞累的時間段。所謂: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就是這種勞動生活的真實寫照。今天的小學生,個個都會背這首詩,但無論是農村還是城市的小孩,應該極少有人理解粒粒皆辛苦的含義了。 我本來以為去學習修理拖拉機,可以逃避難熬的“雙搶”,但似乎老天爺還要進一步磨煉我的意誌,硬是停電讓我學不成,讓我補上“雙搶”這一課,完善我乾地裡活的知識。 驕陽似火的七月,來不及從再次舉國哀痛中緩過勁來,故鄉的“雙搶”就緊鑼密鼓展開了。每年的這個月,室內溫度常維持在三十五度左右,而太陽底下的溫度可能高達三十九度以上。大南山山地,阻擋了從南海吹來的風,大地像蒸籠一樣悶熱,連狗都躺在屋簷下伸出舌頭一抖一抖地喘著粗氣。但人卻不能躲在屋簷下,金黃的稻穀在召喚,再苦再累也得讓它們顆粒歸倉。 早上六點鐘左右,母親就來叫我起床。這季節比割山草的時候更難起得來。晚上熱得睡不著,躺在床上渾身滾燙,左右手輪流搖著扇子,直到實在累得不行了,才閉上眼睛睡一會。這是每年夏天的常態。而早晨六點鐘左右,是一天中較為難得的稍微涼快一些的時候,也是睡意正濃的時間段,就要起床了,實在是不情願爬起來。母親知道,她一走開,我會繼續睡,乾脆就強製性把我拉起來。母親說,早些出門,涼快,中午早些回家。 大概七點鐘,就響起淇河伯沿街的喊聲:出門了出門了!隔一會兒,八隊隊長政鴻的喊聲也響起來:出門了出門了!大家帶著工具,陸陸續續從自家的大門走出來,以生產組為單位,匯成一隊隊走向不同目的地的隊伍。遍野金黃色的稻海裡,到處是揮汗如雨勞作的農民。過了九點鐘,越來越毒辣的太陽燒烤著大地,也燒烤著彎腰割稻的人們,我一會兒就腰酸背痛喘著粗氣,站直起來捶捶腰,酸痛緩和些繼續割稻。實在頂不住,就借口去小便,走到有樹蔭的地方抽一根煙。母親常說,懶人屎尿多。說的就是像我這樣的懶人。 早稻收割完後,要上山采“綠肥”,作為田裡的有機肥。所謂采“綠肥”,就是把樹上最嫩的那一部分折下來,埋在收割完的稻田裡,放水浸幾天,樹葉腐爛掉,把樹枝檢出來,然後犁耙平整,就可以布田了。這是有機肥料短缺時期,父親和淇河伯他們想出的土辦法,可以有效改良土壤。 我與龍源上山,漫山遍野都是采“綠肥”的人。有些人早早就上山了,較低矮的地方已經沒有多少可以采折的,我們上到竹竿山頂還沒有人到的地方,爬上番鬆柏樹,把樹枝尾部青綠部分折下。十點鐘左右,把折下來的樹枝樹葉壓實裝到籮筐裡。裝好後,先坐下來抽一根煙,然後挑起籮筐,有些沉,挑著有點吃力。第一反應是想抽出來一部分,但轉念一想,還是咬咬牙跳回去吧,多賺一點工分。實在太沉,路上歇了一次。挑到田裡,淇河伯在那過秤。采“綠肥”是按重量記工分的。過完秤,龍源那一擔將近兩百斤,我的將近一百八十斤。淇河伯不太相信,看著我說,你能挑這麼重?我說,不信就再秤一次。淇河伯果然又再秤一次,還是那麼重。淇河伯說,下次不要挑那麼重了,壓傷你。那時,我十七歲,龍源二十三。母親還經常說另一句話是:懶人挑重擔。對我是最好的寫照。我不想走那麼多趟,又不想輸給其他人,每趟就理所當然要多挑一些。 采完“綠肥”後,生產隊有幾天清閑。各人利用這段時間料理自家的自留地。我家的自留地在山後,那時種著番薯。上午母親對我說,你下午去山後鋤番薯草。我自己去?我心裡想,東帆能給我作伴就好。母親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說,他自己不主動問有什麼活要幫忙,你就不要說。中午吃飯時,我幾次想開口叫東帆下午跟我一起去,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吃完飯,東帆就去大隊部。下午兩點多,我肩扛著鋤頭走出家門,一陣熱浪迎麵撲來,大地像被火燒著一樣灼熱,遠處似有水蒸氣在氤氳上升。自己一個人去山後,路過的山腰是一片鬆林,小路穿過的兩邊,是亂墳崗,在雨水的經年累月沖刷下,有些地方雜亂露出白骨。我一個人走在山間小道上,耳聽著鳥兒鳴叫,眼睛不時看見幾根白骨,心裡疑神疑鬼的,想著如果此時從哪走出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來,該如何應對。正在胡思亂想,突然烏鴉“哇”的一聲叫,嚇了我一跳,加快步伐穿過山腰。到了三麵環山的目的地,依然是空無一人。那時,傳聞著山後經常有野豬來拱番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一邊乾活一邊想,如果來了野豬,我是該跑還是該留?我心神不定的乾著活,不時抬頭看看四周。大概四點鐘的時候,我看見不遠處山邊有一個中年婦女在撿柴草,緊綁的心情放鬆下來,心裡想,終於看見人影了。盡管時間過去了四十多年,但想起來猶如發生在昨天。我經常在想著這些問題:人的一輩子,經歷的事情很多,為什麼絕大部分記不起來,但有一小部分卻是想忘也忘不了。人的大腦到底是遵循什麼樣的記憶規則?哪些是該留在記憶裡的?哪些是必須遺忘的? 幾天後,“綠肥”腐爛,水田就可以犁耙平整,幾天時間影響不了布田的季節。即使沒有“綠肥”,收割後的稻田也得放水浸幾天,才能犁耙平整。之後就是最考驗人的晚稻布田活計了。布田也是講究技術的,不是隨便把秧苗插到水田裡就行了。乾活水平高的人,左手抓著一把秧苗,快速分給右手插到水田裡,插下去的秧苗緊致直立,每一株大小基本一致,並且橫豎成行,間隔均勻。插秧開始時,淇音叔從田埂的這頭到那頭,先插好兩排做示範。然後大家排成一排,分配好每人的行數。淇音叔說“開始”,大家就動手忙活起來。盡管這不是流水作業,但如果被其他人拉下太多,既難看,心裡也不舒服。我盡力追趕著,避免被其他人甩開距離。但這樣一來,就插得歪歪扭扭的,無法保證質量。在我左右兩邊的,通常是淇音叔和慧嬋。淇音叔在我旁邊,目的是照顧我,以免我被其他人拉下太多難堪。慧嬋在我旁邊,情況有些復雜。慧嬋比我大兩歲,是裕成叔的小妹,輩分上比我大一輩。論輩分,我得叫她姑,但我從來沒有這樣叫過她。雖說不上是美人兒,但在我們那個山村裡,慧嬋也算是比較標致的姑娘: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厚嘴唇,顯性感,波大臀肥厚結實,體態健美,手臂壯碩,手掌厚而有肉,樸實勤快,乾活不輸男兒。這在農村,既是能生育的體型,又是能乾活的好女人,是理想的老婆候選人。在我看來,她的缺點就是沒有文化,印象中,好像是沒有進過學校的門。無論是否結婚了,村裡很多男人喜歡跟她開玩笑,鹹淡都有。但我有感覺,她中意的是我,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其實,我沒有什麼值得姑娘們喜歡的,乾田地裡的活,我是一個菜鳥,也沒有什麼別的本事。乾活時,慧嬋喜歡跟我黏在一塊,有時也會幫我一把。我通常不希望她幫我,一個男人,盡管是剛離開學校到地裡乾活,但要一個姑娘幫手,總感覺有些丟人。就說這會兒吧,我從左往右移動,慧嬋從右往左移動,兩人靠近時,她輕輕碰我的肩膀說,我晚上煮涼水,給你裝一口盅放窗口,你記得食。如果不是喜歡我,能這樣嗎?她是一片好意,我不好拒絕。在她看來,我不反對,就是同意了。如果是一輩子待在農村,有足夠福氣的男人才能找到慧嬋這樣的女人做老婆。但我不想在農村過一輩子,也篤定用不著在農村過一輩子。我也不清楚哪來的底氣,但心裡就是這樣認為的。 到了九點鐘,水田裡的水慢慢被太陽曬燙了。彎著腰在布田,背上被太陽曬著,越來越灼熱;臉朝下,隨著水溫的升高,水中的熱氣往上蒸發,吸氣感覺是溫熱的。過了十一點鐘,水就有些滾燙了,腳泡在水裡有些灼痛。我直起腰來,跟淇音叔說,淇音叔,該收工吧,水燙死了!裕成叔看著我說,東波,像你這樣乾活,哪裡賺夠吃的。我回他說,裕成叔,我用不著一輩子乾這活。他對我輕蔑的笑笑,心裡肯定不相信我能走出農村。我加上一句,你就看著吧,有你相信的那一天。我心裡有另一個聲音:你看不起我乾活,你妹卻要黏著我。 兩年後的秋天,龍源騎著單車帶我去縣城,準備在伯父家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坐車上廣州。在大魚塘路邊,淇河伯的大嫂攔住我們,對我說,是慧嬋托她來跟我提親。這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事,慧嬋竟然對我如此癡情。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我與她之間,盡管關係不錯,但一直都是客客氣氣的禮尚往來,無論是口頭上還是行動上,都沒有超過朋友關係的親昵表現,根本不屬於戀人關係。此時來提這個問題,可說是不識時務。當然,我不會對淇河伯的大嫂這樣說。我對淇河伯的大嫂說,我還有四年的書要讀,現在不是談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心裡想的是,慧嬋既看不懂也不會寫信,遠隔千裡,如何談戀愛? 又過去了三年,我寒假回家。大年初二,在水井旁邊的路上,慧嬋騎著單車迎麵而來,看見我,她下了車。單車橫梁上,綁著一張小藤椅,其上坐著一個小男孩。我問她,你兒子?她看著我羞赧的說,是。帶著他來看我阿母。她看著我的眼睛裡依然有些許火苗。我用手逗小孩,她嬌嗔的輕打我的手,然後匆匆騎車而去。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慧嬋,已過去四十多年了,這輩子再見到她的可能性很小。盡管我沒有愛過她,但她對我確實很好,為我做了不少事情,是我十七到十九歲時的異性朋友之一。想起這些,心裡有一種怪怪的滋味。我有時候想,如果沒考上大學,我會娶她為妻嗎? 忙完了“雙搶”,從高中畢業到現在,整整一年過去了。田地裡的活中,除了跟在牛後麵扶犁扶耙沒有乾過之外,其它的活計已乾過一遍。我不敢說什麼地裡的活都能乾,但核心部分基本沒問題,僅是不夠熟練精細而已。我的心不在農村,對乾田地裡的活自我要求不高,會做就行,好不好無所謂。這大概就是裕成叔及其同類人,認為我在農村很難活下去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