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一段插曲 那時,村裡為了豐富群眾的文娛生活,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晚上排練節目,白天通常不參加體力勞動。有一個宣傳計劃生育的節目,流有叔是男主角,慧芬扮演女主角。流有叔拉我跟他配戲,使我也成為宣傳隊中的一員。根泉是宣傳隊中打大鼓的,流奇叔打深波,父親有時候去拉板胡,但主要是標哥拉,父親是客串,隻要父親到場,標哥就讓給父親拉。矮小精乾的溪伯拉領奏的二弦,他不僅二弦拉得地道,還有一身不錯的拳腳功夫,東帆的拳腳功夫就是跟他兒子學的。輝成伯拉出專業水準的二胡。惠生叔樂器樣樣通,但主要是彈揚琴,兼任宣傳隊的導演。龍源打銅鑼。還有打曲羅,拉中胡等若乾人。我不上場時,客串打鈸仔。那時的石坑村,拉出來就是一個完整的樂隊,遠近聞名。今天,除了英歌之外,其它都未能傳承下來,實在可惜。 我和龍源的原生態男高音還過得去,如果經過專業訓練,說不定能唱出一點名堂。 近年底時,惠天伯帶領地區戲劇學校學員劇團到縣裡演出,第一天下午來我家做客。惠天伯來之前,父親跟我說,如果想去戲劇學校讀書,就唱一段給惠天伯聽,隻要他認為有培養前途,就可以拍板把我招進戲劇學校,戶口也遷走,變成城裡人。我聽後有些心動。隨即出去找龍源,讓他一會兒也來我家。盡管龍源年紀大一些了,但如果惠天伯滿意,也有希望進戲劇學校讀書。下午四點多,惠天伯來到我家。半年前我見過他,所以不陌生,他不認識龍源,我給他作介紹。父親招呼惠天伯坐下,惠天伯反客為主,拿出香煙,遞給父親一根,然後還想遞給我和龍源,我倆不敢接他遞過來的煙。父親點著煤油爐,煮水沖茶。惠天伯笑著問我,你想到戲劇學校讀書嗎?想去,就唱幾句給我聽聽。他說完後看著我。我請一下嗓子,突然改變了主意。反問他,惠天伯,戲劇學校畢業後,一個月有多少錢工資?他大概沒想到我問這樣的問題,沒有馬上回答我。抽兩口煙後,惠天伯說,戲劇學校畢業算中專學歷,月工資是三十八元。我隨即出口說,工資太低,我不想去。惠天伯轉向父親說,口氣不小呀! 我雖然不想去戲劇學校讀書,但演出還是想看的。我跟惠天伯討要戲票,他撕開香煙盒,在錫紙的背麵寫了幾個字:把票交給來人。趁惠天伯寫字之際,龍源伸出三根手指。惠天伯把紙遞給我,說,明天晚上,早點去。我跟他說,要三張。惠天伯點點頭答應。我歡天喜地,拉著龍源出去。走到門口,龍源說,你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工資太低,除了抽煙,就沒剩下幾塊錢了。我說。我還是希望能讀大學,如果沒有機會讀大學,過兩年再去戲劇學校讀書也不遲。但兩年後,對龍源來說可能就太遲了。事實上,龍源對這輩子能否離開農村,已經越來越失去希望,做好了一輩子待在農村的準備,這會正在與錫香談戀愛呢。 母親知道我的想法後,說我是“大心肝”。 第二天晚上,吃完晚飯後,我推出單車到巷口等龍源。一會兒,龍源騎著單車過來了。我問他,你乾啥借單車?我倆一部單車不行嗎?龍源自己沒單車,是借來的。他說,過一會你就知道了。他在前我在後,往大山的方向騎去。大山上坡前,大隊有一口磚瓦窯,遠遠地,我看見磚瓦窯門前的平地上,站著一個人。騎近一看,站著的人是錫香。我總算明白了,龍源與錫香在談戀愛,現在處於怕別人知道的地下階段,錫香不敢在村裡與龍源一塊出來,先走路到磚瓦窯等著。我不屬於別人的範疇。錫香單邊坐上龍源的後車架,右手自然的從後麵環繞攬住龍源的腰,看來關係已相當密切了。錫香是利永伯的小女兒,上麵有兩個哥一個姐。錫香高高瘦瘦的,人不算漂亮,走路有些外八字,用故鄉人們的衡量標準,非福相。故鄉習慣用一句話,來描述男女的命運,叫做:男食聲女食行。意思是,男人中氣充沛聲音洪亮,女人走路文雅有女人味,這樣的男女通常是好命的人。雖然如此,但錫香高挑的身材,加上還算飽滿結實的胸部,靜態來看還是挺賞心悅目的。更為重要的是,錫香乾活乾練利落,為人樸實勤快,以龍源的家庭條件,娶她為妻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錫香的父母老實忠厚,大姐已出嫁,二哥嚴重駝背,大哥當兵,據說已是營級乾部,家裡的大事都由大哥做主。龍源與錫香能否修成正果,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大哥是否首肯。 那天晚上演出的是根據同名電影改編的潮劇《紅珊瑚》,電影中的主題曲《珊瑚頌》被完全移植過來,並且是用普通話演唱的。那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歌曲,歌詞采用了借物抒情,以物喻人的手法,借贊美紅珊瑚來贊美漁家女珊妹,至今尚有頑強的生命力。臺上的珊妹,眼含秋水,臉若棗仁,腰肌纖細,膚白如雪,身輕如燕,步履婀娜多姿,隨著跳躍,酥胸顫動。這是我十七年來見過的最美的女孩子,是鄉村裡的女孩子所無法比的。我描述不清楚當時心裡的感受,簡單說就是既飽眼福又眼饞。龍源說,要是眼饞,找惠天伯弄你去戲劇學校讀書,周圍都是這樣的女孩,近水樓臺,天天能飽眼福。我更不想去那讀書了。我回答說。你是什麼邏輯?眼饞人家女孩漂亮,又不想到有漂亮女孩的地方讀書。龍源不解的問我。我說,你可以想像一下,周圍都是靚女,弄得成天魂不守舍,五魂六魄都被攝走,還有心向學嗎?你沒聽到剛剛後排的人在議論,縣劇團的男女關係有多混亂嗎?眼饞歸眼饞,但大丈夫在世,弱水三千隻取一瓢,沒必要為了美色而亂了心智。出汙泥而不染的人畢竟是少數,避開汙泥何嘗不是好的選擇。所以,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提去戲劇學校讀書的事了。錫香坐在龍源的右側,專注著看戲,根本沒注意到我倆在說些什麼。坐在戲院裡看戲的機會,對錫香來說是少之又少,所以她心無旁騖。我也喜歡靚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人之常情,我也未能免俗。但我不喜歡一群美女環繞左右,真的不喜歡。那一晚,我似乎在精神層麵有了一次質的飛躍。 46、水庫漫話 春節前幾天,龍源跟我說,我們這兩天去摘些油甘。我說,怎麼突然想到去摘油甘?這個時候滿山光禿禿的,哪有油甘摘?龍源說,春節期間,煙抽得多,油甘可以潤喉鎮咳;還有,油膩的東西也吃得多一些,油甘可以助消化。並且,這個時候的油甘,較為乾爽,苦酸味淡一些,甘爽味就凸顯出來。他說得有道理。如果這時候能摘得生鮮的油甘,物以稀為貴,春節期間肯定是比潮州柑還要受歡迎的水果。龍源接著說,我猜有一個地方應該還有油甘。哪裡?我問。山仔水庫大壩對麵,山上靠近水邊的地方。他答疑。我接著他的話說,有道理! 那時候的山仔水庫,一般人都可以去到大壩旁的水庫管理處,也可以直接上大壩。現在就不行了。我前次回家,曾經走到水庫大壩腳下,尋找上大壩的路,結果發現,大壩東西兩頭都有加上鎖的鐵門攔住,已經無法上去。 閑雜人可以上大壩,就意味著存在安全隱患。為了防止壞人破壞,值班的管理員都配有步槍。振強剃頭鋪左側那對患有間歇性神經病夫妻中男方的大侄子,也就是他哥的大兒子,也患有間歇性神經病,這大概是他們家族的遺傳病。這家人在村裡是屬於最窮、存在感最低的那類人,與我完全沒有交集,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在我十歲左右的某一年的某一天晚上,這個大侄子又患病了,跑到水庫大壩腳下,爬在一棵橄欖樹上。那天帶槍巡邏的值班管理員是百順,走到那片橄欖樹的地方時,感覺有些異常。當時百順的警惕性相當高,感覺異常,隨即進行細心的搜索,發現聲音來自樹上。他拿手電筒照樹上,在樹葉的遮擋下,隱隱約約看到樹上有人影。是誰?快下來!不下來我開槍了!百順喊了好多聲,樹上毫無動靜。神經有問題的大侄子,可能感覺是在跟管理員玩捉迷藏,別人找不到他,或許還覺得挺好玩的。情急之下,百順真的開槍了!隨著槍聲,樹上的人大喊:快救人!快救人!這一槍打中了大侄子的左腳大腿。醫好槍傷後,左腳無法復原,走路有些跛。這一槍也治好了大侄子的神經病。從那時算起,直到我離開故鄉時為止,近十年的時間裡,沒有再患病。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這一槍把他的神經病給治好了? 因為東帆大表兄在水庫當管理員的緣故,我和東帆經常去水庫管理處,跟幾個管理員都挺熟悉,大兄在不在都無所謂。東帆回鄉插隊的那幾年,每年的五月至八月,我和他經常去水庫釣魚。當然,水庫是禁止外人釣魚的。但我們享受自己人的待遇。我們每次去水庫釣魚,什麼東西都不用帶。釣魚竿是在管理處拿的,作為誘餌的熟番薯,也是在管理處拿的。管理員告訴我們,半斤以下的魚要放回水庫,半斤以上的魚才能帶走。離管理處不遠的大壩水邊,管理處用大理石築了一個十平米左右的平臺,有幾級臺階伸向水裡,管理員在那洗菜淘米洗衣服等。我們就在那個位置釣魚。因為管理員洗菜,經常有碎的菜葉菜頭菜根等,魚遊到那裡周圍來找吃的。所以,那裡的魚特別多,差不多釣餌一下水,馬上就有吃釣的。可惜,大多數都是半斤以下的小魚,釣上來又得把它丟回水裡。盡管半斤以上來吃釣的魚不多,但多少還是有一些,隻要有足夠的耐心,每次都會有收獲。 中午,東帆回家吃飯時,我跟他說下午跟龍源,我們三個人去水庫那邊摘油甘。 下午三點鐘左右,我們三人出發去水庫,大概半小時後,我們到達水庫管理處。那天白天大兄輪休,上班的是百順。他把管理處的一艘小船交給我們,並交代千萬注意安全,別掉到水裡了。我們坐上小船,龍源劃著船槳出發。我跟他倆說,我不會遊泳,萬一出現意外,你們別光顧著自己逃命,得拉我一把。龍源說,放心好了,你坐穩就行,不會有什麼意外。劃了大概一半的路程,龍源停下來歇息,船停在水庫中央。極目遠眺,無風的平靜水麵波浪不興,隻有一圈一圈像天上的雲紋一樣的漣漪。水庫碧波萬頃,粼光波影,水裡野鴨遊弋,水鳥穿梭。水庫東西很長,在我們停下來的地方看不到西邊的盡頭。南北就短了很多,大概是兩公裡的樣子。 我們的船是從北往南劃去的。 龍源單刀直入問東帆,聽別人說慧芬在追你? 沒有的事。你聽誰說的?東帆連忙加以否認,但掩飾不了臉上表情的不自然。 我把遠眺的目光收回來,轉向東帆,突然插一句,乾啥臉紅了?龍源聽後,隨即哈哈大笑,隨著笑聲,小船也晃動起來。 你別笑那麼大聲,等一會船都給你笑翻了。我轉向龍源說。我說的那句話,是《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的臺詞,龍源是笑我用得恰當,並且突然,效果好。 龍源又對著東帆說,她在追你,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女追男,你應該感到自豪才對。 她是長得不賴,但別忘了她的外號叫“鐵嘴雞”,你要是跟她吵架,肯定是吵一次輸一次。我說。東波說得有道理。龍源接著我的話說。 我跟她同學九年,惡得要死(惡:潑辣),我可不敢惹她。我繼續說下去。龍源重新操起船槳,一邊劃船一邊扭轉頭說,我也聽說她很惡。龍源一扭轉頭說活,船頭就偏向東。你看看把船撐哪去了,還是求求你專心撐船吧。我對著龍源說。 你沒聞到她身上有很濃的異味嗎?那是狐臭。當然,你也可能沒聞到,她去你那裡時,你聞到的是濃濃的雪花膏味,對吧?將來睡在同一張床上,就不可能是雪花膏味了。我接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 東帆原本說話就比較慢,我和龍源兩人,我一句你一句,他都插不上話。其實,這是我和龍源商量好的,我們不想東帆與慧芬的關係生根發芽。尤其是我,壓根不希望慧芬成為嫂子。也許,是她有些傲慢的樣子讓我看著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從小學四、五年級就存在了。很多年以後,偶然想起這位差點成為我嫂子的老同學時,我覺得當初認為她傲慢不準確,應該是一種優越感。由於慧芬母親在石坑小學教書,她順理成章在石坑小學就讀。石坑小學讀五年小學、兩年初中,她是全班唯一的非農戶口,即使是在公社中學讀的兩年高中,她也是全班唯一的非農戶口。我想,優越感就來自這裡。剛恢復高考那幾年,歷屆生參加高考的女生不多,慧芬是其中之一,爭強好勝的她,考了幾年都名落孫山。隨著東帆招工回城,他與慧芬的關係慢慢淡了,以至於散了。戀人之間,距離是無法產生美的。距離隻能產生隔閡。那些宣揚距離產生美的人,純粹是胡說八道。揚光兄與嬋姑如此,東帆與慧芬也如此。自從我考上大學離開故鄉之後,再也沒有見過慧芬,聽說她後來去了深圳,當一名小學老師。我相信,以她爭強好勝、潑辣的性格,以及還算聰明的頭腦,當小學老師應該乾得不錯。在前幾年高中同學聚會的合影裡,我沒有找到慧芬。我搜索記憶中慧芬的五官,即使過去幾十年,如果照片上有她,我沒有認不出來的道理。對其他女同學沒有印象是正常的,但同村的玉芬和慧芬,與我同學九年,再怎麼變也能認出來。第二年回老家,我問龍春,慧芬為啥沒有參加聚會,他跟我說,慧芬因患癌癥,已作古十幾年了。人生實在無常,生命無比脆弱。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慧芬是我中小學中最聰明、長相最好看的女同學,對於她的早逝,我發自內心的惋惜,願她在天之靈一切安好。 正如我們預料的那樣,小船劃到對麵的山腳邊,我們左右察看,臨近水麵的地方果然有油甘,數量還不少,不用下船就可以摘到。我們盡量多摘一些,把帶去的布袋都裝滿了。看看天快黑了,山腳邊的樹蔭下已籠罩在一片霧靄中。盡管意猶未盡,我們還是戀戀不舍的把船撐回管理處,留下部分油甘給百順,然後回家。那個春節,老寨不少人吃過我們摘的油甘。因為很多人到我家給父親拜年,油甘在那個季節是稀有之物,母親擺在桌子上招待客人,大多數人會抓兩粒嘗嘗。 春節期間,我讀到遲來幾天的報紙,其中最重要的是兩報一刊的社論《學習文件抓好綱》。父親和店平書記他們讀了社論,知道日子還是按原來的軌跡走下去,他們要關心的還是田地裡的收成,我從他們的臉上已看不到前幾個月的凝重。我和龍源、東帆讀了社論,與父親他們的反應不同。我們是憂心的,尤其是龍源,那時已二十四歲。在農村,二十四歲就是大齡青年了,今天的農村是這樣(起碼我的家鄉是這樣),四十多年前的農村更是這樣。但龍源可以等待的時間是越來越短了,他有些急。龍源與錫香的戀情,還處於地下狀態,但有進展,細節我都清楚,比如,已經跨過親嘴的階段。除了我,沒有其他人知道,連東帆都不知道。東帆與慧芬的戀情,若即若離,慧芬主動,但東帆不敢陷得太深。這是我對東帆旁敲側擊得到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