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富家大宅多為四進院落，其中三進的大廳是外宅中心，供舉辦紅白喜事和接待賓客之用。其後雖還有四進的樓廳，但那是內眷生活場所，與大廳之間由磚墻與庫門隔開，外人不得而入，隻能站在大廳後身與磚墻之間，欣賞庫門雙麵磚雕門樓的精湛雕飾。 　　王忬隨李開先、王子讓走進大廳，隻見此廳比自家離薋園中的弇山堂更為考究。它麵闊三間，進深八柱、十架、十三檁。大門兩側有方形雕花枕石，廳前有軒，大梁為扁作抬梁式，鬥拱梁枋用料壯碩；為減輕屋頂飛簷壓力，使用了“琵琶撐”；梁、枋、脊檁和山墊板上都繪有鳳紋、西番蓮、寶相蓮花、水絹和山水、花鳥等蘇式彩畫，鬥拱亦勾邊上彩；青石柱礎上八根堂柱均為獨柱楠木，每根直徑在四十厘米以上，高四米多，通體完整，無一接縫，使得大廳高敞軒闊，氣勢恢宏。廳堂“內四界”後有雙步梁，廳前後都用落地長窗，晴天可透氣，雨天可避濕。長窗花紋為小方格，俗稱“滿天星”。此外，大廳內外各處還以石雕、磚雕、木雕等方式加以裝飾，無不精妙傳神。 　　廳堂“內四界”後兩柱間是可拆卸的屏門，隻有辦紅白喜事時才打開。屏門正中的中堂是一幅青綠山水圖，兩側的對子條幅是“海上生明月”，“山中繞藹雲”，其上方高懸一塊匾額，黑底白漆大書“慕陶堂”三字。緊靠屏門是一張長條案，中間擺景德鎮彩繪福、祿、壽三星瓷像，兩邊一側擺一隻青花纏枝蓮紋蓋罐，另一側是一具大理石雲海插屏；案前正中擺放一把黃花梨圓形搭腦太師椅，下首左右相對各擺兩張黃花梨獨板圍子玫瑰椅。“內四界”四根柱上都有對聯，前聯是“桂殿花開香滿座，蘭宮春到瑞盈階。”後聯是“華堂翠幕春風至，綺閣金屏曙色開。” 　　王忬坐在玫瑰椅上，邊啜著茶水邊心裡犯嘀咕。方才見麵時那高個男子一通名姓，他心裡就打了個沉兒。以這些年在官場的見聞，他記得嘉靖八年有位進士叫李開先、字伯華，號中麓子、中麓山人及中麓放客，山東章丘人氏。雖然那男子沒有自報表字，但說話明顯是山東口音，這就八、九不離十是那位李進士。嘉靖二十年夏天，職任太常寺少卿的李開先為當時的內閣首輔、剛剛於兩個月前因遭滅頂之災被捕入獄的夏言所忌，削官罷職，由於王忬恰好在那一年進士及第，所以，對京城官場中鬧得沸沸揚揚的這一事件記憶深刻（當然，兩個月前的這場內閣構陷更是令王忬膽戰心驚）。雖然他與李開先素未謀麵，但聽說此人官聲頗佳，曾提出澄清吏治、富國強兵、掃除邊患等積極主張，惜未引起朝廷重視。致仕放歸故裡後，據說以詩詞、戲曲為樂事，不想今日卻在這姑蘇城裡相遇。王忬見這座宅子似是修建不久，暗想這李開先的好官聲莫非空有虛名，實則為一個貪財聚斂之徒？不然，致仕僅數年，又不曾經商，如何有財力在這寸土寸金之地蓋起如此氣派的宅第來？！ 　　王忬擔任巡按，職責就是代天子“巡狩”，考察吏治，各省及府、州、縣行政長官皆為考察對象。雖然他主要負責湖、廣方麵，且目前並不在任上，但官員清廉是治國大事，自己品微任重，如果發現問題不去管，豈不有負聖上重托？所以，他決定把這件事弄個明白。可眼下自己的身份是綢布店老板，故調查時還得拐彎抹角、旁敲側擊。他抬眼瞥了一下那塊高懸的匾額，心中有了主意。 　　他把茶盞放回仆人的托盤裡，而後對李開先拱手笑道：“敢問李宅主臺甫如何稱呼？” 　　李開先道：“俺表字伯華，號中麓山人。因為俺家鄉那個地方有座小山，雖說沒多高，大約麼不到一百米吧，但景色倒是很秀密。” 　　“沒錯了，此李開先即彼李開先也！” 　　王忬抬手指指匾額說道：“吾看伯華兄誌向遠大，欲效陶朱公三致千金，這座宅子又蓋得氣派非凡，想必於商賈之道有獨到的見解。可否賜教一二，讓晚輩也沾沾仁兄的財氣呀？” 　　哪知李開先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哎呀賢弟，你這可是‘張飛打嶽飛——亂了朝代’不咂！——俺不做買賣，這座宅子它也不是俺的！” 　　“哦，此話怎講？”王忬頗為不解地問道。 　　李開先淡淡一笑道：“嗨，說起來俺也曾金榜題名，也曾經為官做宦，不過那都是前塵往事了，說也呣啥意思不咂。現在俺賦閑在家，寫寫詩詞，編編戲劇，倒也很逍遙自在。——這次俺是到蘇州遊歷一番，有個朋友聽說了，就把閑著的這所宅子借給俺住。這純粹是‘鳩占鵲巢’啊，哈哈哈哈……” 　　一席話解開了王忬心中的疑惑，便也隨著笑了起來。 　　眾人笑罷，王子讓尖著嗓子說道：“伯華兄，勿要光顧說笑，把‘正經’事體忘記了嘔！” 　　王忬見說有事便欲告辭，李開先連連擺手笑道：“哎，哪有剛來就走的道理不咂？！——這件‘正事’啊就是因為你們來了才更加熱鬧、更加有趣呢嘛！走，咱們馬上出發！” 　　王忬問：“去哪裡啊？” 　　開先賣著關子說道：“你就跟著走吧，到時候自然會知道不咂！” 　　行走之中，湯勤與王子讓寒暄幾句，輕輕拽他衣袖一下，二人放慢步子落在後麵。湯勤附耳低聲，把他們主仆想見丹青聖手黃彪一麵的意思說了，子讓一口答應。 　　一行人穿過備弄進入右側邊落宅子，經過書房、下房，從後界墻庫門出了宅子，沿弄堂一直向北而去。穿街過橋、三拐四繞，便看到前麵有道高高的石階通向山塘河水邊。王忬見遙遙可望見斟酌橋，知道這裡是山塘河、東山浜、野芳浜交匯處，隻見寬闊的水麵上畫舫雲集、往來穿梭，十分熱鬧。 　　這野芳浜舊稱“冶坊浜”，因此處曾有冶鐵作坊而得名。後因畫舫遊賞在此日見興盛，吳娘棹船、女優賣唱、輕歌軟語、脂粉霓裳，日久便傳訛為“野芳浜”。這裡的遊賞逢“會”遇“市”即辦，有“三節三市”之說。如二月末的清明與三月初的上巳節、七月半的盂蘭盆節、十月朝的祭祖節為“三節會”；春季有牡丹花市，夏季有珠蘭花、茉莉花市，秋季有木樨花市。再加上二月十二的虎丘花神廟會、五月初五的劃龍船市、六月二十四的觀蓮節、八月十五的賞月會，可謂一年到頭連綿不絕。 　　此時眾人沿著石階下到碼頭，早有家仆過來迎接登船。 　　遊賞船隻既可自備，也可租賃，其大小、優劣、繁簡亦不盡相同。小戶人家多雇小快船，自備肴饌，載以俱往。這種船身短底平，經不起風浪，行船時以平穩為主。但因姑蘇話中的“慢”與“觸黴頭”的“黴”諧音，為人所忌，故將此船稱為“小快船”。這種船雖尺寸偏小，乘坐時也很舒適。它一般長五米、寬不足兩米、深約一尺半，中部是一間四柱帶側圍欄的敞軒，軒中固定一長方小桌，兩側長椅可各坐三人。一家數口帶足吃食在船中款坐，船尾有吳娘蕩槳，微風徐來，談笑賞景，倒也其樂融融。 　　有些資財的文人雅士則會選用沙飛船，李開先眼下租的就是這樣一條船。它船體寬大堅實，用材考究，骨架選用榆、樟等硬雜木，旁板采用產自湖南的老杉木；船上建寬敞、通透、鏤花雕漆的軒廳，桌、椅、案、幾齊備，擺香爐、插花，掛輕紗薄幔，找書苑www．zhａoshuyuan.com 極為雅致。它行動時櫓舵、撐篙並用，也稱“蕩湖船”，以揚郡沙氏變造，故名。沙飛船的一大特色是其艄艙有設施完備的廚灶，船娘即為手藝高超的廚師，專門提供“酒茗肴饌”，成為蘇州人宴請賓客的一種理想選擇。此船雖能乘坐三、四十人，但往往每船酒席隻備一、兩桌而已，故能小鑊小鍋、精心烹製，使菜品色、香、味俱佳。 　　還有一種比沙飛船更為奢華的燈船，則是富商大賈、巨室豪族的專享之物。 　　卻說眾人通過跳板登船，王忬抬頭觀看，見這船體是四間進深的敞軒，紅柱灰頂，前後兩進為歇山頂，中間兩進為縱向矮卷棚頂。船頭圍欄中部開雙扇門，以供上下。在前廳門側，隻見一婦人正笑臉相迎。她梳著時興的“桃心髻”，插一支“嬰戲蓮紋”金釵，佩一朵純用通草做的“象生花”，耳朵上墜著一對珍珠質地小葫蘆耳塞，麵龐清秀，膚色潤澤，笑容可掬，一望而給人以親切、舒適之感。她身上穿粉地團花素襟右衽交領窄袖綢衫，指間捏著一方素絹手帕；淺藍暗花綢子六幅襴裙外罩橘紅色素絹腰裙，係藍絹布帶，腳上是一雙粉色軟羊皮尖足鳳頭鞋。身量不算高，體態婀娜玲瓏，雖然隻是一介船娘，倒也頗有幾分脫俗韻致。正是： 　　岸柳階芳襯船娘， 　　灼若芙蕖出綠波。 　　笑靨憑添草花色， 　　倩影堪比采桑籮。 　　曉月撒網清歌遠， 　　晚霞烹鮮賓客多。 　　若問漁家悲喜事， 　　輕棹一蕩任江河。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