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船娘將手帕掖入腰際,而後左手微曲在身前,右手覆蓋其上,低眉順眼、垂首屈膝,對著來客深深道了個萬福,便引著客人進了船廳。落座未幾,船娘便將香茗、糖果、瓜子、花生、蜜餞和新摘的草莓一一奉上。同時,船家用竹竿將船蕩離開碼頭,在河麵上徐徐漂遊。 坐定閑聊幾句,觀看一番周圍景致,李開先便興致勃勃地笑著對王子讓說:“哎,先叫他們演一段不咂,請庶望賢弟給指教指教。” 子讓點頭笑道:“好的嘞。”便沖一直在一旁侍立的那兩個優伶說道:“要吾講呀,伊就唱今晚要演的《裴度香山還帶記》好了啦。” 王忬等人登船時,那兩個優伶站在艙門右側,隨著船娘行了禮,便跟進來在艙門旁伺候。他們身後還有兩名打擊樂師,分執鑼鼓,王忬就心知這是要搬演弋陽腔了。 隻見那正旦戴銀丁頭麵,佩紅絨花、鳳頭桃,身著布料青衣花褶子,下擺露出素色絹料六幅襴裙,褶子、襴裙上都有二方連續花草紋樣緣飾;裙裾及地,將繡花鞋遮住。她身旁的正生戴黑色貧生巾,穿件素凈的淺灰色絲質褶子,隻在衣襟處有些花草紋飾,並在下擺和袖子上繡了些藍色乾支臘梅。 弋陽腔演唱沒有絲竹管弦伴奏,隻用鑼鼓打節奏,角色純粹清唱。但平日在草臺子上演時有後臺伴唱,且是男角由男聲伴,女角由女聲伴,並采用翻高八度唱法,名曰“幫腔”。因今日隻有兩個角色和鑼鼓技師登船,故幫腔便由技師加王子讓擔任,幫正生時用本嗓,幫正旦時用小嗓。(為讓各位看客明了,小可對有幫腔的戲文用下劃線標示。) “……【二犯桂枝香】(旦)良人出外,妾無聊賴。廚中桂玉消條,白日空擔饑餒。愁懷,千堆萬積排不開,焦心苦腸無可奈,累煞人兒窮骨骸。天,頭何曾戴玉簪寶釵,腳無沾羅襪繡鞋。(道白)罷罷,富貴終須至,休嫌嫁秀才嗬。” 那王子讓說起話來嗲聲嗲氣,此刻耍起小嗓來倒是高亢嘹亮、穿雲裂帛,卻又不失圓潤明麗、甜美純凈,比女聲絲毫不差。隻見他閉目凝神、搖頭晃腦,完全沉浸在曲調之中。 再看李開先,也是滿麵春風,以掌擊節,其樂也陶陶。 “【卜算子】(生)寶帶攜回,內省心無愧。(道白)呀,(唱)小犬勞勞戶半開,見情人依望。 (旦道白)呀,官人手裡是何物? (生道白)這是三條玉帶。不必問從何而來,且說是何物所造? 【桂枝香】(旦)犀文采采,玉光藹藹。誰將造就腰圍?雅稱宮袍麟豸。 (生道白)原來你也說是犀玉造的。 (旦唱)你是個韋布秀才。素非槐宰,初無魚袋。你且慢安排,怎勝得東野寒風度,恐辱沒休文瘦骨骸。 (生唱)犀玉三帶,蔚然華彩。慚予白屋書生,可是青雲冠蓋。這服飾未該,這服飾未該。 (旦道白)你敢是要買它? (生唱)況無錢買,又何福勝戴?你且慢疑猜,適在香山寺,無端拾得來。 (旦道白)是拾得來的? (旦唱)使我依然驚駭,不覺勃然色改。(旦道白)這物呀,(旦唱)如何卻在空門?必有個人人失在。你有意取回,你有意取回。耿臺難昧,你廉潔都壞,可哀哉。何不還他也,貪圖不義財。” 此時劇情進入高潮,王子讓、李開先更加眉飛色舞、陶醉其中。 “(生唱)我身微如芥,量寬如海。 (旦道白)既有此量,何不還了他? (生唱)待亦不來無奈。我固不才,我固不才,忍傷廉介,心田不昧。 (生道白)那婦人不免還到寺中尋覓,我來日早到那裡去。(唱)待他來,覷麵還他也,我誰貪不義財?! (旦道白)官人若有此心,足見你有輕財重義之德,必有好事之報也!(生、旦亮相)” “好的嘞,結棍(厲害)的很嘞!”王子讓邊使勁拍巴掌邊尖著嗓子用蘇州話叫道。 “嗯,真是不賴,看著叫人歡氣!”李開先也稱贊道。他轉臉沖王忬笑問道:“庶望賢弟,你聽著覺得怎麼樣啊?” 原本在四大聲腔中,王忬單單不喜歡弋陽腔,因嫌它鑼喧鼓鬧帶幫腔,加上“贛白”說起來像在吵架,顯得“熱鬧”有餘而清雅不足。但因此際自己是受邀做客,不便掃了主人興致,便手撚須髯微笑道:“勿錯,行腔優美,唱演俱佳,舉手投足均非等閑之輩呀!” 王子讓翹起大拇指道:“王老板真是好眼力,伊兩個可是弋陽義洪文錦同樂班的臺柱子嘞!” 李開先笑著大聲說:“老管家,替俺賞他們每人兩錢銀子!” “曉得嘞!”老管家連忙答應。 李開先對王忬說道:“庶望賢弟,不瞞你說,俺最大的愛好就是琢磨這個戲曲,可以說已經到了如醉如癡的地步!這次來蘇州,主要也是這個目的。有人說四大聲腔,尤其是弋陽腔腔調土俗、語言鄙俚,不得文人墨客賞識,可要依俺看哪,這正是北劇式微、南戲興盛的原因所在不咂!俺給你舉個例子啊:同樣是拿裴度還帶當‘戲核’,但他們演的這個本子比俺那個山東老鄉賈仲明的《山神廟裴度還帶》多了個醜角劉二,而且把那個刻薄吝嗇鬼的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可是給這出戲增色了不少嘞!” “王老板,吾來給儂表演一下子嗷!”王子讓隨著李開先的話音從椅子上跳起來,轉到艙前廳空地上模仿起醜角劉二來:“【梨花兒】(唱)我在人家吃酒,要窩屎,主人請我上茅廝。(白),我且緊緊忍著,說道‘不要去了’。(唱)一直熬到自家坑廝裡。(白)才吃得他家酒,就窩還他家屎,有什麼利錢?(唱)成家之子,一直富到底。” 他連唱帶道白,演來活靈活現,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唯獨王忬沒笑,臉上現出陰沉之色。又是“屎”又是“尿”的,簡直難以入耳。而且他知道,比這更下流、汙穢的內容在弋陽腔中也屢見不鮮。戲曲乃教化之重要手段,不要說這等戲劇難登大戶人家堂奧,玷汙老爺、太太、公子、小姐們的耳目,就是在鄉村、城鎮演出,對淳化民風也有百害而無一利。因此等笑聲漸消,他在鼻孔裡哼了一聲,淡淡笑道:“熱鬧固然是熱鬧,也並非人人都能消受得了。若是勿然,那魏此齋(注)本是新建人,卻因厭鄙弋陽,為改變所處戲劇氛圍而毅然決然背景離鄉,來到姑蘇這片吳儂軟語之地,潛心研究清雅婉轉的新腔,勿就是下裡巴人終究勿如陽春白雪的例證嗎?!” 這番話像捅了馬蜂窩,李開先聽罷用犀利的目光盯住王忬,半晌,才冷冷地問道:“……這麼說,王老板和魏師召魏道員恐怕是熟悉得很不咂?” “這個嚰,……”王忬沉吟著,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回答。魏良輔流寓太倉後居住在南碼頭,與自己也的確過從甚密。可魏良輔現任廣西按察司副使,而自己時下的身份是古董店老板,若是說與一位從四品官員十分熟絡,恐怕會引起李開先對自己身份的猜疑,從而招致麻煩。 正猶豫間,湯勤已搶過了話頭:“李大人真是好講笑話!吾家老板怎麼高攀得上魏大人呢?最多也就是買賣上有些往來而已!” 李開先像沒聽見湯勤的話一樣,依然用琢磨、探究的眼神看著王忬,使其心裡發毛,垂下眼皮,端杯飲茶來掩飾,同時心中對剛才的一時沖動懊悔起來。畢竟這次來姑蘇是絕對機密的行動,要神不知、鬼不覺才好。不想在尋找王子讓的過程中誤打誤撞碰上一位官場上的人,雖然已經致仕,但他很可能認識“那位公子”手下爪牙,甚至認識“那位公子”本人。一旦被“那位公子”知曉些許風聲,輕則那件傳家之寶將難以保存,重則將給家族引來滅頂之災。嚴家父子勢焰熏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兩個多月前的前首輔夏言不就是去之未遠的前車之鑒嗎?!想到這兒,他後脊梁溝不覺冒出冷汗來。 “……哈哈哈哈,”李開先忽然朗聲大笑起來,“這就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不咂!既然聊不到一起,那咱換個話題就是了。‘話不投機半句多’不咂!——俺看時間也不早了,老管家,叫船娘擺桌子、上菜吧!” 接著,李開先講起笑話來,好像剛才什麼不愉快的事情都沒發生過。王忬不由得心存感激起來。顯然,李開先感覺到了所謂“古董店老板”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卻既不點破,也不深究,而是主動化解了矛盾,充分說明此君是個寬仁、厚道之人。王忬決定往下自己也要表現得熱情、親近一些。 這時,河麵一片喧嘩,隻聽有人在喊:“小船當心啦,有燈船過來嘍!” 王忬聞聲抬頭望去,見一艘比他們乘坐的沙飛船寬大、高昂許多的豪奢大船自東而西破浪駛來。這船通體紅漆,船艙竟有五進,最前麵一進為敞軒,兩側“將軍柱”金漆、雕花,柱子S形鎏金銅鉤上懸掛紅、綠兩隻紗燈組成的串燈;後麵三進為客廳,簷柱皆雕鏤彩繪、懸掛布幔錦帳,富麗堂皇;最後一進則為灶間;船頭放置石墩,以調整船體平衡,保證行駛平穩、快捷。而最彰顯此船非凡氣勢的是那船艙頂上搭起的燈籠棚架,它用竹竿沿船艙頂部周遭紮成上、下兩層,其中在前部敞軒位置還紮起一座兩層樓閣,紅壁綠瓦,玲瓏逼真,其實乃是一隻大型彩燈。在這兩層棚架上懸掛著或朱紅、或青藍、或白黃的燈籠近一百五十盞,皆為應天府特產、用羊角熬汁製成的“明角朱須燈”。此時雖尚是中午時分,但此船的燈籠均已點燃,因“明角朱須燈”透光、照明性能極佳,故把個燈船點綴得琳瑯滿目、璀璨斑斕。 原來,山塘河上的燈船每年二月中即開始紮搭燈架,名曰“試燈”;所用“明角朱須燈”亦稱“羊角燈”,是用羊角煎熬成透明汁液,凝固、擠壓成半透明片狀,謂之“明瓦”,再以硬雜木為骨架,製成燈籠外罩。應天府街市中有條“明瓦廊”,即為羊角燈作坊聚集地。此燈不僅透光照明性好,而且密閉防火性極佳,有“氣死風燈”之美譽。但因工藝復雜、造價高昂,故隻在奢豪的大型遊船上才使用,也隻有皇族貴戚、巨商大賈才會製備或租賃燈船。遊賞時節,有時山塘河上能看到這般景象:十幾條燈船首尾相銜而行,彩燈閃爍,逶迤數裡;至晚,光影倒映水中,宛若兩條遊龍相依相伴、肆情嬉戲,光影迷幻,令人目不暇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故被稱為“遊龍下虎丘”,成為山塘佳景之一。直到秋季木樨花市過後,燈船方才泊岸歇業、拆燈解架,妥善存放以待來年,謂之“落燈”。 燈船雖然碩大,但因尾部安裝兩付長櫓、由四人出力操縱,故行船時依然快捷,轉眼之間,船頭已然“咬住”了王忬他們的船尾。隻見燈船上搖櫓的那四個水手中,有兩個身子竟然“懸空”在船幫之外!仔細一看,原來由於船櫓安裝得緊靠邊緣,令在外側搖櫓的人沒了“立錐之地”。於是,用兩塊跳板搭了個突出於船幫外的V型平臺,水手立於其上,左手握櫓頭,右手攥吊索,奮力搖動。遠遠望去,如同懸在半空一般。 正在觀瞧,李開先用手碰了下王忬的小臂,輕聲笑道:“哎,庶望賢弟,瞅見前麵敞軒裡坐著的那位公子了不咂?你可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不咂?” 那王忬不看還可,隻這一看,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如一腳蹬空墜入深淵,頓時臉色蠟渣黃,冷汗從額頭、鬢角沁出。這正是:說者無意輕談笑,聽者有心丟魄魂。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魏良輔(1489-1566),字師召,號此齋,晚年號尚泉、上泉,又號玉峰,新建(今江西南昌)人,嘉靖五年(1526)進士,歷官工部、戶部主事、刑部員外郎、廣西按察司副使。嘉靖三十一年(1552)擢山東左布政使,三年後致仕,流寓於江蘇太倉。為嘉靖年間傑出的戲曲音樂家、戲曲革新家,昆曲(南曲)始祖。對昆山腔的藝術發展有突出貢獻,被後人奉為“昆曲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