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燈船前艙敞軒中擺放一把交椅,上麵端坐一人,李開先讓王忬仔細觀看的便是此人。隻見他頭戴偃月式青玉五道梁束發冠,身穿月白色古香緞暗牡丹團花紋盤領衣,身量不高但十分健壯,像冬瓜一樣飽滿的頭顱似乎比普通人大一號,而膚色則是白皙透紅,如同成熟了的白鳳鮮桃。最顯眼的是他右眼上勒著一隻黑色眼罩,說明那隻眼睛已然失明。而左眼則是雙眼皮、大眼睛,比普通人偏大些的眼瞳漆黑發亮、炯炯有神;鼻梁挺直,嘴唇豐滿紅潤,總起來看,若不是有眼疾,他便是那種富態型的美男子。 王忬並不認識此人,但與其相貌特征相同的那個人的名字卻早已灌滿他的耳朵——“那位公子”嚴世蕃!在兩個多月前見出分曉的那場令朝野震驚的閣僚爭鬥中,此君為父親嚴嵩的獲勝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過程在官場中私下裡傳得沸沸揚揚,王忬亦頗有耳聞,那計謀、那手段真是深險難測、波詭雲譎。而此刻燈船上的那個人與人們所描述的嚴世蕃的相貌是如此相像,難道他來到了姑蘇不成?更為關鍵的是——難道他是為王家那幅傳世墨寶而來不成?!果若如此,自己的李代桃僵之計將化為泡影。因為,即使那位丹青聖手肯於相助,要臨摹一幅高度仿真的、以繁華都市風情為題材的、四分之一米寬、五米多長的畫作至少需要半年時間,何況還要經過做舊工序。而“那位公子”的到來使這一時間空隙不復存在,為不得罪這個“獨目瘟神”(這是官場中暗地流傳的嚴世蕃的綽號),王忬就隻有將家傳墨寶“借”給嚴家父子,從而不僅墨寶肯定有借無還,而且還會背上趨炎附勢、巴結權貴的汙名。這些內心所受的沖擊與震撼,使王忬不由得神色大變。 這狀況被李開先看在眼裡,吃驚地連忙問道:“庶望賢弟,你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不咂?” 王忬捂著腹部支吾道:“哦,可能是胃病犯了,如能就近靠岸,回去靜躺半日方好。” 李開先道:“那好那好!——老管家,叫船娘找就近的碼頭靠岸!——尚謙哪,麻煩你跟老管家陪庶望賢弟回去,安排他住二樓朝陽的房間,那樣更暖和些不咂。再叫老管家安排人熬一鍋小米粥,放些個山藥進去,粥熬出來又養胃又補氣!——都安排好了你再回來,我在碼頭這裡等你。” 王子讓應道:“好的啦!” 王忬拱手道:“多謝仁兄,實在是太添麻煩了!” 李開先道:“哎,你這樣說就太外道了不咂!” 王忬又用不經意的語氣問道:“對了仁兄,儂方才讓吾看的燈船上的那位男子究竟是何人哪?” 李開先笑道:“哦,那個人你是不認識,他就是順天府赫赫有名的‘那位公子’啊!他的那些個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等你好了,我再慢慢說給你聽,可有意思著嘞!” 此言證實了王忬的猜測,他心情更加沉重了。 上得岸來,王忬請王子讓安排老管家先行回府料理,他們三人隨後找了個僻靜所在。 “尚謙賢弟,吾兩個這次來是有件急事想請賢弟幫忙!”王忬神情凝重地開言說道。 “曉得的,曉得的,湯大哥已經同吾講過了啦!”王子上尖著嗓門說道。 王忬道:“那儂看這樣可好:麻煩儂現在就帶吾去見黃彪,隻要介紹吾同伊見了麵,儂就可以返回這邊。吾雇輛馬車,來去兩個時辰應該足夠了——儂看如何?” “好的好的。”子讓應道。 “文彥老弟,”王忬又對湯勤說道:“儂還回船上陪伴伯華兄,關鍵是要設法打聽一下‘那位公子’到蘇州來的緣由。這一點至關重要,儂可曉得?” 湯勤點點頭:“老板放心,吾自然曉得!” “……還有,”王忬想了想道:“關於吾的情況,最好對伯華兄有個妥貼的解釋,……” 湯勤立刻道:“這個容易,吾隻說文彥認識個善治胃病的行家,帶老板看病去了就好了。” “嗯!”王忬滿意地點點頭。 嚴世蕃坐在敞軒內觀看了一番景色,便起身返回船廳。廳內坐著許多女眷,一個個衣著光鮮、釵環閃爍、脂粉香氣撲鼻。正對廳門的主位坐著位老夫人。之所以這樣稱呼,是因為她居中而坐,以及衣著、打扮所顯示出來的氣勢。其實從體態、容貌看她顯得很年輕,約莫有四十來歲的樣子。她身材小巧,膚色白皙細膩,烏黑濃密的頭發下麵是一張精致的瓜子臉,五官如雕刻般精美、秀雅,尤其是那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黑黑的眸子總帶著笑意,更凸顯了她的氣質與魅力。嚴世蕃所剩的那隻眼睛,就與她的眼睛如出一轍。 她發髻外罩黑縐紗金絲鬏髻,鬏髻正麵最顯眼處簪一隻金鑲寶石“一鷺蜻蓮”挑心。隻見挑心中央有大小蓮花數朵,或怒放或含苞,花旁一柄嫩葉剛露尖角,“便有蜻蜓立上頭”。而花的另一側,一隻鷺鷥目不轉睛盯著蜻蜓,長喙緊閉,纖頸彎繃,在毫厘之間將一副準備向蜻蜓發起偷襲的模樣鏨刻得惟妙惟肖。這隻挑心不像金鑲寶珠玉魚籃觀音挑心、金嵌多寶石鳳凰挑心、金鑲寶石王母駕鸞挑心等用金量大、珠寶量多的挑心那般富麗、張揚,卻十分精巧秀美,且諧“一路清廉”的讀音,立意脫俗。挑心下是金鑲寶石雲霞翟鳥分心,再下麵是鑲寶石嵌玉八仙金鈿;金鑲寶石花頂簪插在鬏髻頂端,兩鬢插著金樓閣人物掩鬢;鬏髻後麵是金鑲多寶石團花滿冠,耳畔是一對金纏枝香葉玉葫蘆綴珍珠耳環。夫人身上穿藕荷色潞州折枝暗花緞右衽交領長款夾襖,緞麵織有銀色八寶團鳳花紋,肩、胸、背部織有八寶瓔珞花紋,下擺露出墨綠色四合如意雲紋馬麵裙,裙擺飾有棕褐色窄裙襴,腳上是一雙棕色釘金繡銀牡丹花紋緞麵鞋。 她,就是當朝內閣首輔大臣、一品大員、少師、華蓋殿大學士嚴嵩的夫人歐陽氏。 歐陽氏左右各坐著三位女子,從衣著上看其中五位已經成婚,一位尚未出閣。五位娘子中有一位與眾不同,一是穿戴素雅,與歐陽氏和其他幾位婦人對比鮮明;二是她坐的並非椅子,而是一具硬木四輪輪椅。她容長臉,細眉秀目,單眼皮,一對眸子透著溫和與嫻靜;鼻梁秀挺,嘴唇薄厚適中,唇廓分明;麵容平和,氣定神閑。她的鬏髻上隻有挑心、螺鈿與頂簪,耳畔一對小巧的金鑲紫瑛墜飾,此外並無別的首飾。身穿青色紵絲素麵圓領對襟大袖長襖,領子至下擺及袖口是米色寬幅長春花葉紋樣邊飾,胸襟綴一枚“福”字寶相花白玉紐扣,內襯素白色緞料中衣,長襖下露出淺灰色馬麵裙的大葉梔子花紋樣寬幅下擺。她身後站著兩名丫鬟,而除歐陽氏身旁有一名丫鬟伺候外,其他女眷身旁並無丫鬟。 嚴世蕃對歐陽氏笑道:“母親,如今這山塘河的景色與往年相比,是不是更勝一籌了?” 歐陽氏興致很好,含笑說道:“那是自然。‘平沙覓句看雲立,極浦回舟載酒過。’自是有趣得很。不過,一晃十多年沒來,這次要不是蕃兒你帶我出來,這姑蘇城的模樣怕是都要忘光了!” 世蕃見歐陽氏隨口便吟出嚴嵩《鈐山堂集》中的詩句,忙贊佩地笑道:“母親真的好記性!說明您精神健旺、頭腦靈敏,這乃是我們嚴家上下最大的福分哪!” 歐陽氏拿食指點點他笑道:“你這個孩子從小就是嘴巴甜,跟抹了二兩蜜糖似的!” 歐陽氏右手第二位坐著的一位肌膚豐滿、風流妖冶的婦人這時開顏笑道:“他那蜜糖是糊您這位‘灶王奶奶’的嘴巴呢!好讓您‘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省得您回京城跟‘灶王爺爺’說他一路上沒伺候好您,屁股上挨‘灶王爺爺’的一頓燒火棍兒!” 眾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 待笑聲漸消,世蕃湊趣道:“……趙二姐你不要光知道取笑我,——我這裡設下彩頭:誰還能把老爺的詩背出一句、半句的來,等上了岸我給她打支蟲草金簪子!”說著話,他把充滿笑意的目光轉向坐在輪椅上的那位娘子。 這娘子見狀便微笑道:“我也不要什麼簪子,就背《李學士薇園秋霽雨圖題贈》吧。隻是一共有四闕,不知還能不能全記得下來了。”說罷醞釀一下情緒,便輕啟朱唇吟誦道:“ 玉堂仙人入直還, 近日閑園唯閉關。 展席平臨階下樹, 開簾遙對幾前山。 紫微陰深日卓午, 石榻微涼過鳴雨。 澗道聲飛泉瀑寒, 雲根色颭莓苔古。 仙人步履出幽林, 長嘯時聞鸞鳳音。 手揮彩筆吟芳荰, 目隨飛鴻彈素琴。 琴書偃傲有餘情, 竹窗今夜月華明。 誰言西掖絲綸貴, 更有東山蘿薜情。” “好好好!”世蕃鼓掌大笑:“二姐,怎麼樣,你是服也不服啊?!” 趙二姐笑道:“我是打心眼兒裡頭佩服,又打心眼兒裡頭不服氣兒!” 世蕃讓她給弄糊塗了:“哦。此話怎講啊?” 趙二姐道:“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人家四姐兒從小兒跟王爺府裡頭長大,又是大家閨秀,喝了一肚子的墨汁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所以識文斷字兒,能吟詩作賦。像我這小戶人家兒的閨女,鬥大的字兒不識一籮筐,打小兒老家兒連《三字經》兒都不讓跟著男孩子一塊堆兒念,你讓我背詩,這不是‘老太太吃柿子——嘬癟子’的事兒嗎?!” 世蕃聽了連連點頭:“嗯,你說得倒也有理。” 二姐說:“要講公平合理,咱們陪著老太太玩兒葉子戲,我要是輸了,到時候任打任罰!” 世蕃道:“好,就依二姐的主意,吃完飯咱們陪老太太打紙牌!——船娘,趕緊擺席、上菜!” 原來,自嘉靖十五年冬隨丈夫舉家離開應天府進順天府,歐陽氏至今已十二年沒回江西老家,很想回去看看。又值嚴嵩剛剛徹底搬倒死對頭夏言,心情無比暢快,進而想捐錢在家鄉修橋,博取造福鄉梓的名聲,便讓兒子及家眷陪歐陽氏返鄉。世蕃陪著母親沿大運河一路遊玩而來,離京已有一個多月。那趙二姐是他五位妻妾中的二房,本是青樓女子,他看上後出錢讓她父母給贖了身,而後娶進門來。而那位坐輪椅的“四姐”名叫陸妍,她哥哥陸炳與當今皇上有特殊親密的關係,在嚴氏父子搬倒夏言的惡鬥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因此她雖是四房,卻是妻妾中實際上說話最算數的人。至於向王家索取傳世名畫的事世蕃根本沒放在心上,隻是讓王世貞的同僚給帶了個口信。他認為王家一定會乖乖地把畫呈送過來——有夏言的前車之鑒,如果朝廷內外還有誰不明白嚴氏父子的厲害,那他的腦袋瓜也實在太不開竅了吧,啊?!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