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氣候宜人,若墅堂前後窗牖皆開,堂內天光明亮、空氣舒爽。因堂前就是繁香塢,雜植牡丹、芍藥、丹桂、海棠、紫藤等花卉,此時已綻放的垂絲海棠的清雅馨香隨煦風陣陣飄入,令人精神倍增。所以,雖然已時近中午,文征明還是決定多畫一會兒,然後再去吃飯不遲。 他正畫一幅即興小品。隻因入春後連日陰雨,昨日起豁然放晴,溪流豐沛清澈,草木花樹生機勃勃,一派春意盎然,不覺畫興頓生,欲寫植被雨後翠濕欲滴之意境。 雖然已七十有八,但他精神健旺,身板挺直,連續一、兩個時辰站著作畫也不顯疲憊之態。 尤自揮毫潑墨之間,眼角餘光所及卻提醒了他還有客人的存在。他忙放下筆,頗為歉疚地對另一張桌案邊正俯首篆刻的男子拱手說道:“哎呦,抱歉抱歉!光顧自家畫得起勁,就把震泉老弟給怠慢了!——老弟呀,吾想趁著興致再畫它幾筆,儂先到後麵去吃飯,老夫少頃便過來相陪。” 那被稱為震泉的男子年近五十的樣子,頭戴青黑色紗羅軟裹,臉型比周正的容長臉略長些,鼓鼻梁,顴骨也隨著鼻子略凸起些,眉毛下是一對雙眼皮、眼角下彎的“笑眼”;黃白麵皮,唇周黑漆漆五綹須髯。身上穿淡粉色團領大袖襴衫,手指上因篆刻粘有不少石粉。他抬起頭搖了搖笑道:“勿急勿急,吾也是一點都勿餓,等下陪文翁一道去吃好了。” 征明笑道:“那也好,這小品還有半個時辰也就畫好了。” 震泉道:“這‘停雲’二字半個時辰也能刻完,文翁正好用一下,看看效果如何。” 征明十分高興:“那好啊,這樣就珠聯璧合、錦上添花了!——等一下吾要好好敬老弟三杯,以表謝意!” 震泉忙道:“哎呀,文翁言重了!儂送吾字畫墨寶吾都無以為謝,刻一枚小圖章又算得了什麼呢?!文翁如此,叫晚輩無地自容了!” 征明道:“好,那吾兩個就暢敘友情、切磋技藝,別的一概勿談,可好?” 兩人一同笑了起來。 這時,家人文祥走進來。 “老爺,王公子來了,還帶來一位客人,說是太倉的古董店老板。”文祥稟報道。 “嘔,快快請進!”文征明立刻說道。 雖是敗家子,雖已不是拙政園的主人,但王獻臣的兒子,僅憑這一點,文征明就會對王子讓隨到隨迎、有求必應。因為,他與王獻臣之間的友誼太深厚了,以至於不可遏製地將這種友誼移情於獻臣後人的身上。 自正德五年(1510年)第五次趕考落敗,返鄉途中被王獻臣接到拙政園前身的所在並加以熱心開導,屈指算來已三十八年過去了,獻臣作古也已將近二十個年頭,但征明隻要回想起與獻臣兄弟手足般度過的歲月,歷歷往事便如昨天發生的一般浮現在心頭。是獻臣用循循善誘的話語融化了征明因趕考屢戰屢敗而積鬱在心頭的羞愧與自責;是獻臣以充分信任、不加任何乾涉的態度把三百畝曠野全權交給征明設計、構建園林,並耗盡心血經營買賣,為建園提供充足財力保障,終使征明的才華變成了這片如今已聲名遠播的江南名園。 經獻臣開導後,征明以豁達的心態又趕考四次均不中,卻於嘉靖二年(1523年)因偶然機會受到舉薦,以歲貢生身份參加吏部考試,被授予翰林院九品待詔之職,總算圓了仕途夢。這時,文征明年已五十有三。 然而,官場帶給他的並非才誌得抒的快樂,而是森嚴禮法的束縛、宮廷風雲的險惡、權勢朋黨的是非、貪婪小人的騷擾。他參與《武宗實錄》、《憲皇帝實錄》編纂,並擔任嘉靖皇帝侍講,且所受賞賜與一般學士、翰林一樣。但他並不滿意,且因為不適應而感到渾身上下不自在。轉過年來“大禮議”事件爆發,廷杖大臣一百三十四人,致死十六人。文徵明因之前跌傷了左臂未入朝,得以幸免,卻著實驚出了一身冷汗。張璁得勢後示意文徵明依附於門下,徵明不從;楊一清入朝輔政後主動與文徵明攀世家之好,征明也不冷不熱。至於那些向他索要字畫不成,就在背後拿他的“出身”說三道四的同僚,更是令他厭煩不已。他明白了自己絕不是能在宦海中沉浮的人,這幾十年對功名鍥而不舍的追求實在是一種癡妄之舉!他決定辭官歸隱了。 任職幾個月後他就開始上疏請辭,但直到嘉靖五年(15 26年)十月才獲批準,前後為官三年零五個月。 重歸拙政園,他如同魚遊大海般的痛快、自在。自此之後,他的生活基本由兩部分組成:一是繼續造園,二是創作詩詞書畫。又過了七年,拙政園已有大小三十一景,初創告成。征明喜不自禁,繪絹冊《拙政園詩畫冊》,為每一景觀繪畫一幅並配詩文,又作《王氏拙政園記》,為獻臣與自己抒發造園之胸臆。這三十一景沿一條自東向西、由人工疏浚出來的溪流布置,共有一樓(夢隱樓)、一堂(若墅堂)、六亭(小滄浪亭、凈深亭、待霜亭、得真亭、槐雨亭、嘉實亭)、三處(誌清處、聽鬆風處、怡顏處)、三池澗泉(水花池、竹澗、玉泉)、二塢(繁香塢、湘筠塢)、二軒(倚玉軒、爾耳軒)、二囿圃(來禽囿、瑤圃)、一梁(小飛虹)、一隈(芙蓉隈)、一隩(柳隩)、一臺(意遠臺)、一磯(釣)、一阪(珍李阪)、一花棚(玫瑰柴)、一徑(薔薇徑)、一沜(桃花沜)、一幄(槐幄)、一檻(芭蕉檻)。 然而園成不久,獻臣卻故去了。當時征明頗覺突兀,事後想想也不無征兆。有幾次飲酒或對弈時,獻臣毫不相乾地提起王子讓,並自責有“養不教”之過失,擔心家道將來會敗落在這個紈絝子弟的手裡。現在想來,恐怕是“鳥之將亡,其鳴也哀”的不自覺的情緒流露吧? 那年十一月初,吳江鄉紳張荃德請文征明幫忙考定蘇軾與鄉僧的《治平帖》。蘇子蟾是北宋書法“蘇、黃、米、蔡”四大家之首,能一睹他的真跡妙品,令王、文二人欣喜若狂,與張荃德在夢隱樓吃酒、品鑒直到深夜,獻臣乘興還要秉筆臨帖,而文、張二人都已不勝酒力,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次日清晨,征明尤自酣睡未醒,屋門卻被砸得“嘭嘭”山響。他趕緊披衣起身,打開房門一看,見獻臣的家人一臉驚慌,口吃地說道:“文老爺,儂、儂快去書房看一下子吧,吾家老爺伊、伊恐怕勿大好了嘞!” 征明大驚失色,三步並作兩步趕到書房,隻見獻臣趴伏在書案上,乍看像是睡著了。但那支毛筆留下的痕跡說明出了意外:它先是在宣紙上留下一灘墨跡,繼而劃向桌案邊緣,再在衣袍上留下一條痕跡,最後隨著執筆手臂的垂落掉在了地上。再往麵皮上看,顏色早已變更,說明人已然仙遊多時了。 “好在獻臣是在最愜意、最享受的時刻去世的,也算是‘快意人生’了吧。”征明暗自思忖道。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此話屢應不爽。征明幫助王子讓處理完後事不久,獻臣的擔心就變成了現實——王子讓被人設下陷阱,在一夜豪賭中竟將整個園子輸給了長洲的名門大庶徐少泉! 不過,這一巨變並未對文征明產生多少實際影響。因為徐家仰慕征明在詩文書畫上的名氣與聲望,表示拙政園的一切仍由他來主持。徐家除了派家人協助辦理庶務,偶爾來園中遊賞一番外,拙政園日常的主人仍然是文征明。 話說當下賓主相見,王子讓介紹了“王老板”,文征明也介紹了那位篆刻圖章的男子,說他叫黃彪,字震泉。 王子讓快人快語,立刻尖細著嗓子說道:“伯父啊,吾兩個這次就是來找震泉大哥的,讓伊跟王老板到太倉走一趟好勿啦?” 征明笑道:“好說、好說。先進屋坐下,再慢慢商量。” 進屋分賓主落座,王忬讓跟著來的店鋪夥計奉上禮品,又賞夥計一枚二錢的“嘉靖通寶”打發走,然後拱手對文征明說道:“……王某來得唐突,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還請文翁多多見諒!” 征明忙擺手道:“哎,王老板勿必客氣。吾與子讓情同父子,儂既是伊的朋友,那就都是一家人。王老板有啥事體盡管講好了,隻要能辦得到,老夫一定盡力而為!” “是這樣,”王忬說道:“家裡麵祖傳留下兩張畫,親戚朋友看著喜歡,也有索要的,也有想買、想換的。畫是傳家之寶,自然勿能出讓,可親友也勿便得罪,所以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請人各臨摹一幅,搪塞一下親友的要求也就是了。久聞震泉兄是臨摹聖手,又聽說伊在文翁這裡,王某便勿揣冒昧地前來打擾了。——吾想請震泉兄到太倉去幫吾這個忙,隻是晨光勿會太短,大約需要一、兩個月左右,勿知文翁可否應允?” 書畫贗品是個“水很深”的領域,征明自然明白。他見“王老板”不說是什麼畫,也不多問,笑笑說道:“震泉在吾這裡隻是做客,平日裡切磋書畫技藝、遊賞消遣,並沒啥羈絆伊的事體。所以,去太倉的事與老夫無妨,隻要震泉答應就可以成行的啦!” 王子讓便沖著震泉問道:“震泉大哥,儂幫幫‘王老板’的忙,去太倉走一趟好勿啦?” 那黃彪既在畫界被稱作“臨摹聖手”,本就是靠這個本領謀財生利的,自然懂得個中規矩,更不多言,點頭微笑道:“承蒙王老板看得起,黃某遵命就是。” 文征明起身笑道:“好,正事商量妥當,現在請諸位隨吾到後麵去用餐。——王老板,請隨吾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