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王忬、王子讓在拙政園安頓下來,至晚,湯勤也來到了,稟告王忬“那位公子”此行的目的是陪母親回江西老家,並非沖著王家的藏畫而來。王忬聽罷長舒一口氣,懸著的心才放回肚裡。但他仍感到時間緊迫,決定明天一早便登船返回,盡早把原定計劃付諸實施。 那湯勤當年在長洲因果巷因果庵居住時,與王子讓是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的酒肉朋友。子讓家那片布匹店在觀前街上數一數二,日進鬥金,故子讓花錢如流水,湯勤沒少從中得好處。後湯勤去了浙江,在書信往來中得知子讓被人設陷而敗家,但其中詳情則不得而知。如今一朝相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二人約好通宵不睡,子讓到廚房弄了些酒菜拿到房裡,邊吃邊聊。 湯勤道:“儂仔細講講,那個賭局到底是怎麼回事體?” 王子讓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咬牙切齒地把本來就尖的嗓音又提高了八度:“嘿,文彥兄吾同儂講嗷,徐少泉那個王八蛋有朝一日勿要落到吾的手裡麵就好,勿然的話,吾要叫伊死無葬身之地!” 湯勤心中好笑,臉上沒帶出來。他知道這個女人腔的胖子除了花錢,身上沒有任何本事。他正色道:“那是自然!——勿過,儂還是先把事體從頭到尾講講清爽。” 於是,王子讓娓娓道來。 原來,王獻臣知道造園需花費大量銀兩,故自正德四年(1509年)回鄉謀劃建園時便開始經商。他在次年暴雨和海嘯、颶風連襲長洲,經濟最為蕭條時低價盤下觀前街一家布匹店,經營鬆江梭布、綢緞等,因運營得法,到子讓手裡已成為觀前街上數一數二的大店,有資本千餘金。 與王家布店相隔不遠另有家大布店,店主姓徐名佳字少泉。按說同行是冤家,但徐少泉則不然,他不僅每每與王子讓主動搭訕,而且很照顧王家生意。凡有顧客在他家店鋪裡買不到的商品,他都會推薦客人到王家布店去看看。如有好銷的俏貨來源,他也會邀請王子讓一同進貨,說是有錢大家賺。王子讓天性好交際,何況遇上這麼個熱情、慷慨、仗義的同行呢?!於是,徐少泉成了他的莫逆之交,幾乎天天廝混在一起。 殊不知,“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這徐少泉乃望門大族子弟,族中做官、經商者眾多,富甲一方。僅少泉這一支係就在蘇州、應天、杭州等地農村廣有田地,城內有多處宅院、園林與商鋪。更為兇險的是,徐佳並非善良之輩,性情狡詐,手段陰險,常利用江湖騙術巧取豪奪。他早就對拙政園垂涎三尺,但因王獻臣曾在朝為官,官場上多有故舊至交,徐少泉不敢輕舉妄動。如今“大樹已倒”,隻剩王子讓這棵無依無靠的“孤苗”,攫取拙政園時機已到,徐少泉開始了謀劃與行動。首先是“釜底抽薪”,即設法搞垮王家布店,斷絕子讓的經濟來源。為此徐佳“欲擒故縱”,先讓子讓在賺錢上嘗到甜頭,以取得他的充分信任。接著是“調虎離山”,徐佳終日纏住子讓玩樂享受,不讓其有時間打理店鋪。而自己則安排弟弟少霖在打理好自家店鋪的同時,對王家布店暗下手腳。 王家布店有位掌店夥計阿發,杭州人氏,頭腦活絡,精明強乾,經營有方,為店裡積累下不少老主顧。王子讓不在時,他說話比賬房先生還管用,店裡日常事務都能做主。這日天色向晚,小夥計上好店鋪門板,阿發見諸事料理妥當,便按習慣出去吃晚餐。他的薪酬高,晚餐也吃得講究些。 在一條僻靜弄堂裡,有人擋住去路。阿發仔細一看,見是徐家布店的二東家徐少霖,連忙行禮、問候,卻被少霖一把握住小臂,笑嘻嘻說道:“阿發兄勿必客氣,吾有事體同儂講。走,借一步好講話。” 阿發見做東家的竟與自己稱兄道弟,不覺受寵若驚,更不知所為何故,隻得懵懵懂懂、滿腹狐疑跟著走。 二人進入酒肆,上二樓在雅間內坐定,少霖點了一桌豐盛菜肴,又給阿發和自己杯裡斟滿酒,端起杯笑嘻嘻說道:“阿發兄啊,來來來,吾先敬儂一杯。——這淮安苦蒿酒剛喝到嘴裡嘛有一點點苦頭,咽下去慢慢回味,甘甜醇香,很好喝的嘞!——儂嘗一下子看看。” 阿發倏地起身離座,躬身作揖說道:“少東家,吾是個夥計,哪有資格坐在這裡吃酒?!少東家有啥吩咐盡管講,吾一定照辦就是了。” 徐少霖略略沉下臉,埋怨地說道:“哎呦,儂這麼大聲喊,等下子外麵都聽到了嘞!”但隨即又“多雲轉晴”,笑瞇瞇地說道:“來來來,快坐下,吾叫儂吃酒,自然有吃酒的理由。——乾脆照直講吧:吾有件大事體要請儂幫忙!這個理由總可以了吧?!” 阿發怯怯地輕輕點點頭,算是表示同意。 “來,吾先乾為敬!”徐少霖一飲而盡。 阿發也隨著把酒喝乾。 徐少霖從砂鍋中的母油船鴨身上撕下隻腿,又撥開鴨肚開膛處,夾出一筷子豬肉絲,都放到阿發碗裡,用筷子頭點著笑瞇瞇說道:“來,嘗嘗看,這家酒肆燒的船鴨味道頂好的!” 阿發邊拿起筷子邊囁嚅著說道:“少東家,究竟……” “哎,現在啥都勿講!”徐少霖打斷他的話頭:“先把酒喝好、菜吃好,其它事體等下再講。——這麼豐盛的宴席勿好好享受,那吾兩個勿是成了大‘戇胚’(注)了嗎?!”他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徐少霖這才笑瞇瞇地開言問道:“……阿發兄,儂是哪裡人氏啊?” “吾嘛是杭州人氏。”酒精和美味佳肴的作用已經使此時的阿發神經放鬆了許多。他麵色微紅泛光,帶著恭謙的笑意。 “哦,杭州啥個地方啊?”徐少霖又問。 “清河坊,就在清河郡王府的那條太平巷裡麵。” “呦,好地方呀,那裡是杭州最熱鬧的商業街呀!” “是的嘞。” “阿發兄成家沒有呀?” “嘿,”阿發自嘲地一笑:“吾一個跑堂的夥計,養活自己嘛還勉強可以,哪家的姑娘肯跟著吾吃苦受罪嘞!” 徐少霖把筷子橫放在小碟上,笑瞇瞇地說:“這樣子的話,吾這個忙請儂來幫是再好勿過的了!” 阿發也放下筷子,坐直身子說:“少東家,儂勿要客氣,有啥事體盡管吩咐好了!” 徐少霖說:“是這個樣子:吾家在杭州也有一片布店,巧的很,就在儂家太平巷口外麵勿遠。店裡缺少一個像儂這樣精明強乾的領班夥計。所以,吾想請儂到杭州那片布店去做生活,報酬嘛比儂現在的薪水高一倍。這樣子的話,儂既可以掙錢討生活,又可以在父母高堂麵前盡孝心,將來娶妻生子的事體也都要好辦些。儂想想看,這是勿是一舉兩得的好事體?!” 其實,隨著時間推移,阿發也漸漸猜到了徐少霖此番找他的用意。“同行是冤家”,相互間“挖墻腳”是屢見不鮮的事。一家同行店鋪老板偷偷找另一家店鋪的夥計,除了“挖墻腳”還能有什麼更合理的解釋呢?但徐少霖提出的條件和點明的好處的確打動了他:報酬翻倍不說,單單能回家侍奉父母這一點就對他這個獨生子有巨大吸引力。何況回家後吃、住費用都要省很多,再找個家鄉姑娘成家生子,這些大事辦起來都要比自己一個人遠在異地他鄉要順暢得多。這實在是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啊! “……對吾來講嘛自然是好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可王老板店裡人手緊,吾勿好走的啦。”他垂著眼皮沉默片刻,用低低的聲音答道。 “這個儂放心好了!”徐少霖立刻說道:“儂走之後,吾大哥會幫王老板再找一個得力的人,勿會耽誤他生意的!伊兩個那麼要好,天天都在一起,這點事體還會搞勿清爽?!——能乾的人勿是沒有,但都勿是杭州人。儂去了就在自家門口討生活,自然會死心塌地地做,吾兄弟倆個也就勿用再惦記那邊的事體了。儂想想是勿是這個道理?” 阿發聽罷點點頭:“倒也是這個道理。——那好的,杭州的店鋪裡啥晨光要人?”他下定了決心。 “自然是越快越好。” “那吾明日就去找王老板辭工!” 徐少霖取出一錠銀子放在阿發眼前:“阿發兄,這十兩銀子儂先收起來。” 阿發驚疑地問:“少東家,儂這是啥意思呀?!” 徐少霖笑道:“阿發兄啊,吾同儂講,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儂就勿要去見王老板了,免得伊問東問西。這樣儂難免顯得有點勿講信用,喏,這枚十兩的銀錠就算是補償好了!” 阿發暗想,做老板的心腸真是比木匠的吊線墨鬥還要黑!明明是釜底抽薪、斷人財路,還要在人前裝笑麵彌勒佛嘞!不過,既然自己決定要走,告辭不告辭也便無所謂。這十兩銀子抵得上半年薪水,稻米嘛也要買它幾千斤。為這筆外財,就是當回小人也劃得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戇胚”是蘇州方言“傻子”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