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一日,王子讓得空來到店鋪裡,因沒見到阿發,便向夥計詢問。夥計說阿發已好幾日沒在店裡,前幾日有人見他晚上從後門出去,問他說是去聽彈詞,可走了就沒再回來,鋪蓋如今倒還在店裡。子讓原本就渾渾噩噩,哪會往深裡、細裡分析此事?隻道是阿發遇到什麼急難事體,想找老板又找不到,所以先去處理急事了,早晚會回來。於是,他指定一名夥計代理掌店,並囑咐等阿發回來還要由阿發說了算。也沒注意那夥計虎著臉答應下來的神態,他便又急急忙忙去找徐大哥,昏天黑地地享樂去了。 徐家兄弟見“抽粱斷柱”之計奏效,便進一步施展手段。他們在王家店鋪周邊暗布人手,將欲進店者攔住,惡語詆毀王家店鋪,並把客人引向自家店鋪。那些老顧客、老供貨商雖然進了王家店鋪,但那位心裡窩火的“代理掌店”夥計一聽是來找阿發,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句順耳話也沒有,氣得對方出門時像脹氣的蛤蟆,自然再也不肯登門。斷了貨源,沒了顧客,買賣很快一落千丈。 子讓漸漸從店裡支不出錢來,便向少泉抱怨生意不佳,少泉安慰道:“做生意有旺就有淡,有賠就有賺,沒啥好心焦的。吾家那片店這陣子勿也是一樣!好在吾家有其它買賣,手頭比儂寬裕些。”說著命家人端來五兩紋銀二十錠,擺在子讓麵前:“這些儂先拿去用,勿夠再講。” 子讓雖能花費,卻從未用過別人的錢,因此立刻紅了麵皮尖著嗓子拒絕道:“哎,勿要勿要!吾哪能花儂的錢嘞!” 少泉道:“怎麼,吾兩個兄弟一場,這點小意思未必儂還勿肯接受麼?” 子讓見少泉再三要給,無奈說道:“那這樣子好了:吾寫個借據,過兩日手頭寬裕了就還給兄長。” 少泉被他給氣笑了:“尚謙老弟,像儂這樣‘豬頭生’(注1)的人吾還是頭一遭遇到嘞!” 子讓道:“儂勿答應,吾就勿收錢!” 少泉正色道:“好,儂願意寫就寫,勿過一勿準寫期限,二勿準寫利息。勿然的話,吾兄弟倆個就一拍兩散好了!” 子讓見少泉如此慷慨仗義,隻得答應,同時更加認同和感激這個“好兄弟”。 此後子讓拮據時少泉便主動送錢;子讓但凡從店裡連擠帶壓弄出錢來,或在賭桌上贏了錢,也都趕緊還少泉一部分,少泉便把相應數額的借據退回。但總歸是借多還少,如此一晃過了兩年多,少泉手裡究竟有多少數額借據,因既無借期也從不催帳,故子讓也說不清楚。 忽一日,因少泉去杭州辦事,子讓連著幾日沒出去玩樂,正無聊煩悶,徐家派仆人送來請帖,原來是徐少霖請他去得月樓吃飯。 子讓歷來對徐少霖有些發怵,覺得這個瘦刀臉、水蛇腰的二東家性情比他哥哥冷漠得多,而且對少泉、子讓的花天酒地顯得十分反感。每回遊樂之事邀請他,他都麵無表情搖搖頭,從不參與,還時常夾槍帶棒嘲諷幾句,什麼“青樓楚館易傷身,勿要搞得來‘廿五送灶——七顛八倒’的嗷!”什麼“飯食好喫是銀子買的,肚皮能盛是娘胎裡帶的;銀子花掉還好掙,肚皮撐破掉就沒地方補的嘞!”叫人聽了好不膩煩。少泉每到此時就皺著眉頭沖子讓使個眼色,二人趕緊溜之大吉。今日這徐二東家忽然請子讓吃飯,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子讓又一想,管它呢,一來不去不禮貌,二來有少泉這層麵子,他也不會太跟自己過不去。“拎勿清伊有啥事體要吾幫忙,那樣子的話,勿正是同伊改善關係的好時機嗎?!” 想到這些,子讓趕緊換了衣服,帶上些散碎銀子趕奔得月樓。 這得月樓是姑蘇最好的大酒樓,開張時間不長,也就十來年樣子。它坐落於半塘橋、普濟橋之間的野芳浜,與虎丘隔河相望,山水交融,景色優美。正所謂“七裡長堤列畫屏,樓臺隱約柳條青。山公入座參差見,水調行歌斷續聽。隔岸飛花遊騎擁,到門沽酒客船停。我來常作山公醉,一臥壚頭未肯醒。” 這是棟七開間兩層樓宇,粉墻黛瓦,飛簷翹角,青階紅柱。屋宇兩側各塑一條昂首淩空的飛龍,加上雲紋背麵花邊簷口,顯得玲瓏灑脫,雍穆俊逸。簷下一塊黑漆金子匾額,大書“得月樓”三字。一層前墻建有半亭,亭簷下倒掛一對五彩麒麟。店門為水磨青石條八角洞門,朱漆大門配以銅環,左右半明柱子上懸掛門聯:“姑蘇勝景登臨先得,瓊樓仙境飛觴醉月”。 當下王子讓進得洞門,早有夥計接過請帖,引他上樓。樓上已有人報知做東的主客,故徐少霖迎到樓口,陪著一同進入雅間。來到茶座位置,徐少霖請王子讓坐上首,子讓謙讓,徐少霖笑道:“儂是大老板,吾嘛是二東家,儂勿肯坐上首,那麼吾就隻好‘垂首侍立’了嘍!”子讓不知他是善意開玩笑還是冷嘲熱諷,又不敢隨便說話,隻得順從著坐在了上首。 坐下後往屋內一脧巡,他覺著有些蹊蹺:雅間正中擺著張銀杏罩金漆方桌和兩把椅子,顯示這次聚餐隻有兩人。但桌上既無盅碟碗筷,更無酒品菜肴,隻在桌心擺著盆時令的淡藍、月白色繡球花,聞不到什麼香味。子讓心想,看樣子徐家二少爺今日是要調教、戲耍我,這頓“鴻門宴”怕是不好挨嘞!想著不由拿眼角瞟過去,卻正與對方刀子剜肉般的目光碰上,趕忙縮回來,去端茶幾上的蓋碗。 徐少霖微笑著問道:“……王老板可曾喫過早餐?” “喫過了,喫過了。”子讓點著頭說道。 “肚皮裡麵還有油水勿啦?” “有咯,有咯,嘿嘿。”依然是委曲求全地諾諾連聲。 “那就好。儂勿要在肚皮裡麵畫問號,吾今朝請儂是有件事體要商量,等商量妥當後就大擺宴席,保管叫儂喫得來嘴角流油,來個‘喫勿落,喫仔三碗一沰沰。’(注2)好勿啦?”徐少霖笑道。 “好咯,好咯。”子讓打定主意,你話說得再難聽,我也裝聾作啞。 “那儂先看下子這個。”徐少霖說著,遞過來一冊賬本。 子讓翻開一看,裡麵一筆筆賬目記得工整、乾凈,一個錯字也沒有,內容都是自己從少泉手裡“借”的款項,包括日期、數額,已經歸還的也都注明,最後一項是合計,表明自己總共還欠徐家一千六百五十兩銀子。他暗暗吃驚,沒想到這兩年竟然花了少泉這麼多錢! “這些賬目都有借條的,儂要勿要看下子?”徐少霖問道。 “嘔,勿用勿用!二東家,儂這是……” “儂再看下子這個。”徐少霖打斷子讓的話頭,又遞過來一封信。 子讓抽出信瓤觀看,見信是少泉寫給少霖的,大致內容是說杭州那邊幾家店鋪生意非常不好,急需兩千兩銀子才能渡過難關,讓少霖趕緊籌措並盡快送過去。 子讓放下信問道:“儂是催帳是吧?” 徐少霖淡淡一笑:“吾不好講是催帳。欠賬嘛一要有借期,二要有利息。儂這兩條都沒有,所以儂要想賴賬的話,吾兩兄弟一個‘勿’字也講勿出來,隻能‘打掉牙齒往肚皮裡邊咽’好了!” 子讓雖沒能耐,卻極要臉麵,一聽這話立刻漲紅了麵皮,立起身說道:“少霖儂放心好了,吾王子讓勿是那種‘喫死人勿吐骨頭——黑良心’的人!” “坐下講,坐下講!”徐少霖笑著擺擺手。 “……所以,吾這勿是催帳,是請儂幫幫忙、救救急!”等子讓坐下,徐少霖接著說道:“吾已經想方設法籌集五百兩銀子送過去了,還差一千五、六百兩,就全指望王老板‘雪中送炭’了啦!” 子讓想了想說道:“……東拚西湊,三、五百兩嘛馬馬虎虎還可以,再多吾實在是拿勿出來了呀!——店鋪裡生意一直勿好,這儂是曉得的呀!” 徐少霖麵色冷峻如鐵:“三、五百兩絕對勿行!杭州那邊吃緊得很,銀子勿能如數送過去,吾大哥是要吃官司的!” 子讓六神無主地問:“那、那儂還有啥好辦法勿啦?” 徐少霖沉吟半晌方才說道:“……吾倒是有個兩全其美的主張。” “那儂快講講看!”子讓趕緊說道。 “吾手底下有間當鋪,儂先把布店抵押在那裡,吾讓伊給儂算最低利息,隻要一厘五。當鋪有了布店就可以去借貸一筆錢解眼下的燃眉之急。日後儂鋪子裡生意好了再把布店贖回去,儂無非是出些利錢,吾兩兄弟也渡過了難關,這豈勿是兩全其美的事體?”徐少霖盯著他麵無表情地說道。 子讓就是再愚鈍,到此時也聽出了徐少霖話語中所包藏著的禍心。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當鋪是最暴利不過的行當,十成財物隻能當出三成錢來。地處觀前街鬧市的王家布店雖不景氣,但樓宇、設施與存貨加起來,少說也值四、五千兩銀子,而當鋪頂多給一千兩。以目前經營狀況,到時肯定無力贖當,則徐少霖就能以最小代價把布店奪走,這家夥的心真是太黑、太毒了! 但子讓不敢翻臉。借據在人家手裡攥著,若打起官司來自己肯定吃虧。 “……哎,吾再想想法子看,絕對勿會耽誤儂兩兄弟的事體,儂看好勿啦?”他陪著笑說道。 “好咯。”徐少霖依然麵無表情:“那吾就等儂的好消息!——夥計呀!”他提高聲音喊道。 一個跑堂的應聲而入。 “把酒席擺上來。”他吩咐道。 “曉得嘞!” 子讓趕緊起身,作揖說道:“謝謝儂、謝謝儂,吾勿喫了,趕緊去辦事體!” 徐少霖眼角帶笑地看著他:“勿喫飯,儂肚皮喫得消哇?” “喫得消,喫得消!”子讓邊說邊急步向外走去。 “——勿送!”徐少霖身子動也沒動。 須臾,跑堂的擺上“酒席”:西瓜雞、蓴菜銀魚羹、棗泥拉糕、一壺麻姑酒。徐少霖來到餐桌前坐定,放下手中折扇,慢條斯理地自斟自飲起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豬頭生”為蘇州方言“不識好歹”之意。 注2:“喫勿落,喫仔三碗一沰沰”為蘇州俏皮話,諷刺那些在別人家裡吃飯假裝客氣,嘴上說吃不下,實際吃了三碗還要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