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夏日,子讓卻驚出一身冷汗,倉皇離開得月樓,回到拙政園。文征明聽罷子讓的敘述也大吃一驚,頗為摯友的這個扶不起、立不住的廢物兒子感到擔憂。可他畢竟是文人,對商場爭鬥並不在行,頗感棘手。商議半日,還是文征明替子讓拿了大主意。 “既然生意總是這樣清淡,越做越賠錢,勿如乾脆把店鋪賣掉!吾看總能賣出三千兩銀子,還完帳還剩一千多兩。這樣子的話,比抵押給徐家當鋪要強得多嘞!”征明說著在桌案上拍了一掌。 “賣掉?日後勿做生意啦?”子讓有些猶豫。 征明道:“吾替儂想過了,可以用這一千多兩銀子作本錢,開個賣書畫和筆墨紙硯的店鋪。吾在這方麵認識的人多,可以幫上儂的忙。雖然講比勿上布店生意大、賺錢多,但要想衣食無憂過日子是沒啥問題的!儂看好勿啦?” 一席話說得子讓興高采烈:“好咯好咯,阿伯啊,就照儂講的做好了!” 文征明拿出三百兩銀子,又讓子讓設法籌集二百兩,先給徐少霖送去,並請他給十天寬限。 “儂啥也勿要多講,隻講剩下的錢十天之內一定湊齊就好了。曉得勿?” “曉得的,曉得的!”子讓連連點頭。 徐少霖倒也大度,答應以半月為期,過期則要對簿公堂。 商界有些人喜歡文征明的字畫,征明本打算帶著子讓前去拜訪,但又覺得自己臉皮薄,當麵難以把話說深說透,便寫了幾封信,讓子讓帶著去商談。哪知連跑幾家都被拒絕,征明著急了,又帶著子讓一同拜訪了幾家,雖然受到熱情接待,但接手布店之事都被以種種理由婉言謝絕。 他們哪知道,徐少霖估計子讓不會輕易就範,且首先會考慮將布店出讓,所以一直在暗中搗鬼。徐家在姑蘇商界、官場人脈廣泛,與富商大賈非親即故。徐少霖不僅對其中有意向、有能力購買王家布店的人預先做了囑托,還派人對子讓暗中盯梢。以至文、王二人從前門進入某家,尚在廳堂恭候時,徐少霖也從後門進入內府,給他們“下上絆子”了!反觀王家,僅父子兩代做生意,在商界根基甚淺,無幫無夥,孤立無援。而文征明在官場上更是有名的“清流”,寫字、作畫有“三不肯應”之規矩:一不肯給藩王作畫,二不肯給太監作畫,三不肯給外夷作畫,秉持儒家正統士大夫操守。巴結權貴是官場通行風氣,征明絕不茍同。一次,時任禮部尚書的嚴嵩對工部尚書顧璘抱怨:“這文徵明從不回拜其他人也就罷了,我路過蘇州,他怎麼也不過來拜望呢?!”顧璘道:“此之所以為衡山(文徵明的號)也!若他不看別人隻看你,豈不成為他人話柄?!”清名固然在外,但如今想求人辦事可就無門無路了。 半個月轉瞬而過,子讓無法可想,隻得忍痛將鋪子典給徐少霖。然而他想不到的是,這隻是噩夢的開始。 一周後的一天,徐少泉來找子讓,見麵劈頭就問:“尚謙吶,徐少霖那個戳橋戶頭(注1)是怎樣欺辱儂的,儂從頭至尾、詳詳細細給吾講講清爽。吾要把那個搭錯戶頭(注2)的牙齒打下兩、三顆來,好好替儂出出這口惡氣!” 子讓見“好大哥”氣成這樣,心中反倒不忍起來,忙尖著嗓子勸慰道:“哎呦,大哥儂勿要生氣啦!要是講起來,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體嘛!二弟這樣子做也沒啥勿對的啦!” 少泉依然怒氣沖天:“儂勿要管,吾這次一定要同伊算總賬!”他一把攥住子讓的胳膊:“走,同吾一道去喫老酒,今朝吾兩兄弟要喫它個一醉方休!” 他們徑直來到經常盤桓取樂的“淡靄樓”。 說來湊巧,這“淡靄樓”緊挨得月樓,是棟背靠山塘河的河廳、河房建築,高大院墻外有巷道通往小碼頭,便於客人隨時乘畫舫遊賞。朱漆大門上方有“百花爭春”磚雕門楣,懸著兩盞八角紅穗宮燈。再上麵的半亭下方是塊紅扁,上書三個嫵媚金字:“淡靄樓”。門內既是天井,也是座玲瓏精巧的花園。右側有一方兩張八仙桌大小的池塘,水中半露出俊瘦剔透的假山,上麵青苔斑駁。左側是株水晶石榴樹,此刻正紅花滿枝,婀娜妖艷。樹旁有副藤蘿架,濃蔭下擺放石桌石凳。二層木樓呈坐北朝南的U字型,有二十餘套房間,其中,二樓正中最好的一套帶客廳房間為淡藹樓頭牌、王子讓的相好呂細卿所居。 這呂細卿是本地人,因家道敗落,隨養母飄泊異鄉,八歲入應天府秣陵教坊學習諸般技藝,能琴、棋、書、畫、笙、管、絲、弦,略通詩詞,還能做一手好菜。因色藝出眾,被淡藹樓老鴇看中買回,果然一炮打響,成了“搖錢樹”。 當下徐、王二人剛進房間,少泉即對細卿吩咐道:“尚謙近來心情勿大好,要在這裡調養些日子。儂要小心伺候,花錢多少同吾講話。若是尚謙有一星半點不如意,當心吾把儂家的牌匾摘下來扔到山塘河裡麵去!” 細卿聞言忙笑道:“徐大爺盡管放心好了,吾對尚謙的脾氣秉性、生活習慣都很了解的,一定會細心照顧伊,勿會出問題的!” 少泉仍不放心,想了想對細卿道:“儂去把老鴇娘找來!” 少頃,老鴇來到,少泉說:“這樓裡麵太吵,不方便尚謙休息。吾看後邊儂自家住的院子倒是清靜得很,儂把它騰出來讓給尚謙住些日子。”說著掏出張自家商號開具的會票(注3)遞過去:“這裡是五十兩,儂先拿去安排,勿夠再對吾講!” 老鴇得了銀子,歡喜得眉梢眼角亂顫,連聲說道:“哎呦,好的嘞、好的嘞!徐大爺儂放心好了啦,頂多兩個時辰,吾一定讓王公子和細卿一道搬過去!”說罷急忙走出去忙亂了。 這裡少泉吩咐擺宴,陪著子讓喫酒。細卿又叫來個姐兒,在旁殷勤伺候。酒足飯飽,撤去席麵後又玩兒葉子戲。約摸掌燈時分,老鴇來報後麵一切收拾停當,子讓、細卿便搬過去,少泉因有事也就走了,還留下張一百兩的會票讓子讓先花著。 蘇州講究的民宅多為四進院落,其中三進廳樓是外宅中心,供接待賓客之用。淡藹樓因無二進轎廳,外宅便隻有二進。其後三進樓廳是老鴇一家生活場所,與外宅由磚墻與庫門隔開。樓廳雖比前麵廳樓矮一塊,卻也十分考究,上下有十套房間。老鴇把家人打發到親戚家,二樓全給子讓、細卿使用,自己住一樓,以便隨時應承。 細卿生得嬌巧玲瓏,性情溫存隨和。雖是頭牌,卻待人一團和氣,毫無跋扈乖張之弊,因而很對子讓的胃口。隻見她這日穿水綠對襟衫、藕絲百褶挑線鑲邊裙,佩蘭草香囊;頭上蘇塌子銀絲鬏髻,秀俏的瓜子臉上描著兩道芊芊細眉,用山胭脂花汁染粉製成的胭脂抹著淡淡的桃花妝;耳畔金鑲紫瑛墜子旁簪著鮮茉莉花,幽香襲人。十根纖指用鳳仙花染了指甲,真個是團扇輕絝,緩鬢傾髻,軟媚著人。 子讓連日來屢遭打擊,心緒沮喪到了極點。而今身入溫柔鄉,有這樣一位曼妙佳人相依相伴,情緒漸漸舒展開來。二人如小別重逢的俊夫少婦般度起了“蜜月”,茶飯湯水都由老鴇指揮伺候得妥妥帖帖。 這日上午,子讓、細卿與老鴇坐在一樓客廳打茶圍,桌上擺著大煮乾絲、蟹黃小籠包、清燉獅子頭、翡翠燒麥,茶是新到的湖州“顧渚紫筍”。 老鴇因見子讓春風滿麵,便笑著打趣道:“……王公子啊,儂與吾家細卿這樣情投意合,儂戒指婆(注4)前兩年病故後又一直勿曾續弦,倒勿如儂替伊落籍贖身,儂兩個明媒正娶,做個長久夫妻,依吾看倒是一樁天作地設的好姻緣嘞!” 子讓聽了收起笑容正色道:“鴇娘啊,儂這番話說到吾心裡麵去了嘞!——吾早就有這種想法,勿過吾現在遇到點麻煩,壓得喘勿過氣來。徐大哥正在幫吾想辦法,肯定會化險為夷的。到時候吾就替細卿贖身。鴇娘吾同儂講,吾心裡麵隻有細卿一個,娶了伊以後,除非伊勿同吾生兒子,吾是絕不會再娶小妾的!” “哎呦,”老鴇連連拍手笑道:“細卿儂聽到了勿啦?!難得王公子這樣癡情,可是儂虔心念佛修來的好姻緣嘞!” 細卿微垂了頭不言語,隻是麵帶微笑啜著手中的茶水。 這時,跑堂的“大茶壺”進來稟報:“洪公子差人來了,有事體同細卿姐講,現在外麵等候。” 老鴇聞言與細卿交換個眼色,隨即對子讓笑道:“……王公子啊,原本徐大爺讓細卿專門伺候儂一個,吾是勿敢勿遵命照辦的。隻勿過這位洪公子是衙門裡麵一位同知的公子,得罪勿起的。還有一層,洪公子花錢大方得很,上次在這裡賭錢,輸掉幾百兩眼皮都勿眨一下的,連帶吾也抽了一筆好彩頭,實在是個難得的好主顧。儂也曉得的,……” 子讓好心腸,凡事總愛替別人想,因此不等老鴇說完便道:“儂勿要講了,吾兩個都是做生意的,哪有見了銀子勿賺的道理?!儂讓細卿到前麵去接待洪公子好了,吾獨自在這裡勿要緊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細卿聽了開言道:“吾倒是有個主張。” 子讓道:“儂有話隻管講好了。” 細卿道:“這洪公子人極活潑,同儂一樣有肚量、好交際的。勿如吾見機行事,介紹儂與伊相見。一來儂是官宦之後,又是布店大老板,好替吾增加聲價;二來儂做買賣,也要多交接官場權貴才好,這豈勿是一個好機會?!” 子讓覺得她說得頗有道理。一來他前些日子就吃了官場無人做後臺的大虧,二來更讓他動心的是聽見說洪公子好賭,觸動了自己心癢難撓之處,於是點頭道:“嗯,儂講得蠻有道理。” 細卿道:“那這樣子好了:樓上酒席已經備好,儂先上去慢慢吃酒,吾讓洪公子的家人進來,聽聽伊怎樣講,再做道理。” 於是,子讓依言上樓去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戳橋戶頭”是蘇州話中指“不學好樣,日後會判刑、坐牢的年輕人。戳橋為舊時的刑場,今作“樂橋”。 注2:“搭錯戶頭”是蘇州話中指集傻、癡、呆於一身的人。 注3:明朝初期貨幣為“大明寶鈔”,因很快貶值而無人肯用。民間交易主要使用銅錢與白銀,當交易數額較大時非常不便。所以,明朝中、後期民間出現了“會票”,是一些資財雄厚的商號為解決長途大額錢款現銀往來不便而開具的票據,可在甲地匯款,在乙地兌現。但因是個別商號所為,故使用範圍有限,與後來出現的銀票不可相提並論。 注4:“戒指婆”為蘇州方言,即“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