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眾人入席坐定,洪公子讓子讓坐了主位,自己坐對麵客位,細卿、老鴇在兩側相陪。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洪公子執杯在手笑道:“王兄,這樣客客氣氣喝悶酒不熱鬧,我們來行酒令如何?” 子讓還沒忘掉“串客”的茬,因捏著戲腔答道:“官人吩咐怎敢不從,奴家舍命相陪便是。” 洪公子道:“好,細卿姐,拿酒籌來。” 細卿即起身,從旁邊桌上取過一副竹筒盛著的象牙酒籌。 洪公子道:“既是我提議的,就從我起頭。”說著揭開筒蓋,搖動籌筒,晃出一支籌來。他拾起一看笑道:“鴇娘,這支籌應該是你的,怎麼讓我給抽到了?!——還是給你吧!” 老鴇接過籌,見上麵寫道:“做媒吃謝媒酒,回敬範蠡。”因笑道:“這可勿是該吾喫酒嘛!”便飲過一杯,用絹帕蘸蘸唇邊笑問道:“……不知這‘範蠡’是哪一位呀?” 洪公子道:“範蠡是男子,那就我與王兄豁指頭,輸了的喝酒。” 子讓道:“好呀好呀!” 於是細卿出令道:“亞其虎膺!” 兩人都對。 又道:“曲其鬆根!” 又都對。 再道:“潛虯闊玉柱三分!” 這回是子讓出錯,飲了一杯。 接著又該洪公子,他搖出籌來一看便笑道:“王兄,這回又該你喝酒了!” 子讓笑道:“喫酒勿要緊,儂把籌上的句子念來聽聽再講。” 洪公子道:“這上麵寫的是‘賜酒慰勞範大夫立飲’,你剛才豁指頭輸了,當了範蠡,這酒可不是該你喝嗎?!” 子讓聽了開懷大笑道:“哈哈,這個酒嘛倒真是該吾喫的!”言罷舉杯一飲而盡。 洪公子邊行酒令,邊冷眼觀察子讓狀態。他要使灌酒過程達到最佳效果,既不致使對方伶仃大醉耽誤事,又要使酒精激起的情緒能一旦沖破理智防線。見子讓顴骨漸漸泛紅,他沖細卿使了個眼色。 細卿便拿過酒籌筒,蓋上筒蓋說道:“好啦好啦,老酒就喫到這裡,喫多了要傷身體的!——小紅啊,儂先盛米飯來,再把銀魚蓴菜湯端來。” 不一時酒足飯飽,復又回客廳喝茶。 洪公子試探著問道:“王兄,按說在這裡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不知王兄接下來有何安排呀?” 子讓意猶未盡地笑道:“剛剛喫飯前隻唱了兩句,喉嚨裡麵癢癢得很,不如吾兩個接著扮夫妻,清唱《琵琶記》好勿啦?” “……好啊。”洪公子嘴上應著,卻用目光去挑細卿。 細卿蹙一下眉頭,輕聲說道:“儂兩個隻管‘串客’清唱,吾坐在這裡沒事體做,好無聊的啦!——不如吾先上樓去困一覺好了啦!” 她說著便欠身要走,洪公子忙抬手勸阻道:“哎,細卿姐,你別生氣,這不正商量著呢嗎?!” 子讓也連忙道:“是啊是啊。這樣子,清唱先勿忙,吾曉得儂最歡喜打雙陸,那麼就先打雙陸好了啦!” 細卿這才回嗔為喜道:“那好呀。——小紅,把雙陸車推過來!” 這雙陸車用硬木製成,通體紅潤烏亮,大小如一隻長方茶幾,卻比茶幾高些,又比桌子矮些,“茶幾麵”周遭有一圈圍擋,這便是棋盤。 當下洪公子先與細卿打了一局,細卿贏了,得二錢銀子。 細卿因道:“吾又勿敢賭大的,打著提勿起精神來。洪公子有一擲百萬之豪,尚謙亦有呼盧賜緋之興,儂兩個正好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還是儂兩個打好了,——吾來兩麵抽彩頭。”言罷嘻嘻地笑。 洪公子道:“既是這樣說,王兄,我們不妨小試牛刀,賭明日酒席的東道如何?” 一日兩餐酒宴,大約值二十兩銀子。 子讓笑道:“東道自當愚兄奉送,何勞賭嘞。” 公子道:“哎,白來的酒菜吃著沒味道,賭贏的就不同,如同吃慶功宴!——就這樣說定了,來吧!” 開局由洪公子先擲骰子,卻擲了個“川七”,隻得將己方兩匹“白馬”各走一步和兩步;輪到子讓,一擲便是個“桃花重五”,於是四匹“黑馬”“雄赳赳,氣昂昂”各走了五步。接下來的局勢一邊倒,洪公子難得擲個好采,而子讓幾乎是把把來采,不是“滿盆星渾幺”就是“柏板見渾六”;洪公子方才將三匹“白馬”移出棋盤,子讓的十五匹“黑馬”便全部被移出,棋盤上隻剩下白花花一片。 洪公子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一麵從家仆送來的書袋內取銀子,一麵點點頭氣笑道:“好,王兄果然厲害,洪某領教了!——既然擺酒宴,就得請堂會,這第二局咱們就賭堂會之資!” 子讓也看出對方的不悅,忙笑道:“請堂會就勿要賭了,吾來出……” 言猶未了,洪公子沖他瞪起眼道:“王兄,你說這話就是打我的臉!休說區區二十兩,就是二百兩、兩千兩我也不放在眼裡!當著細卿姐,今後這種話休要再提!——給!請開第二局吧!”他說著把四錠共二十兩銀子放在茶幾上。 子讓雖無別的本事,賭博卻是“久經沙場”,各色賭徒也都見識過。他認為,洪公子屬於毫無城府的低檔次貨色,略受挫折便心浮氣躁,難有大的作為。對待這類人多說無益,唯有將其錢袋掏光,他們也就低頭、服氣了。因此他收下銀子,並給了細卿一塊二兩的碎銀,便打起第二局。結果洪公子更慘:子讓一方棋子已經移光,而他的棋子不僅全在盤中,還有兩枚被打到“河界”中的棋子未能回來——讓子讓贏了個“百家樂”,輸贏加三番。請有名的戲班做堂會約需五十兩銀子,就是說洪公子一下輸了一百五十兩。 付罷賭帳,洪公子兩指捏起一粒骰子,瞪著子讓說道:“王兄,打雙陸太麻煩,我也鬥不過你。咱們來個乾脆的——一顆骰子比大小,一擲一局,你看怎麼樣?” 賭桌上有不成文的規矩,一是贏家不能主動提出罷賭,要等輸家提出;二是輸家提出改換賭法,隻要不過於苛刻,贏家一般都會同意。之所以如此,是為了避免輸家急了眼找茬鬧事。但有個前提,即輸家需仍有賭資才能繼續賭,因為賭場歷來是當麵結清,概不賒欠的。 故當下子讓聽了洪公子的話,便笑著點點頭:“好的啦,好的啦。”心想隨你折騰好了,等下袋裡的銀子輸光了,你就老實了。又覺得今日手氣實在好,且想盡快戰敗對手了事,便加了一句道:“……既然公子想要痛快,不妨以一百兩為一注,豈勿更加痛快哉!”言語中便有幾分沖動在裡麵。 洪公子如何聽不出來,立即應聲道:“說得好,就是一百兩一注!” 擲骰子比打雙陸簡單得多,就是大點勝小點、紅點勝黑點。因一枚骰子上一、四點為紅色,故從小到大依次是二點、三點、五點、六點、一點、四點,一局中雙方各擲一次比大小,結果無非平局與分出勝負兩種。 於是立刻將盤上棋子取走,就以棋盤為投擲之所。然而局勢依然故我,子讓手感火熱,好采連連;洪公子則輸多贏少,節節敗退,幾局過後已是輸了七、八百兩,眼見得椅子旁的兩隻書袋都癟了下去。 洪公子大怒,將骰子向棋盤上使勁一摔罵道:“他媽的,今日見鬼了!這人在婦人麵前撒歡逞能,骰子也跟著搞怪!”言語中罵人的意味濃厚。 骰子被他這一摔,從棋盤上蹦出來,掉在地上滾出去老遠。細卿忙起身追過去,彎腰拾起來,轉身款款走回來,把骰子放在棋盤上,雙手扶住洪公子肩膀,臉貼近耳畔,輕聲軟語安慰道:“公子向來豪爽,輸贏談笑自若,今日何故生怒?想必是身體勞頓疲乏所至,不如到此為止,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來翻本,如何?” 哪知洪公子將肩膀一晃,差點把細卿晃個跟頭,瞪圓雙眼說道:“放屁!我正在興頭上,為何不賭?!誰要敢現在撤局,休怪我翻臉無情!” 子讓本來就對洪公子“賭品”極差越來越不滿,現在見他竟欺負細卿,更覺怒氣上攻,罕見地也瞪起眼道:“哎,洪公子,有氣嘛儂沖著吾來好了啦!男子漢欺負一個女流,儂算什麼本事啦?!” 洪公子冷笑道:“好,好!有男子漢氣概,佩服!”說著,他從袖子暗袋裡取出張巴掌寬的紙條往棋盤上一撇:“……先看看這個!” 子讓拾起紙條一看,見是張徐家商號開具的會票,如同徐少泉給自己的那張一樣,隻不過這張的麵額是一千兩。 “……怎麼樣,這是銀子吧?!” “當然是的。”子讓把紙條放回棋盤說道。 “那好!你要真是條漢子,咱們賭一千兩一局的,敢嗎?!” 子讓看著洪公子,沒馬上答話。 “怎麼樣,‘軟蛋’了吧?!”洪公子不無嘲諷地笑道:“要是不敢,你就當著細卿姐的麵說一句:‘天哪,這麼大的賭注,我都嚇得尿褲子啦!’好讓細卿姐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貨色!哈哈哈哈……”他仰麵大笑起來。 子讓並未被洪公子完全激怒,他腦海中正緊張地衡量利弊:一千兩一局是前所未有的大賭注,洪公子此舉無非是“狗急跳墻”在拚命。這張會票肯定是他最後的賭注,贏過來就大功告成了!今天手氣好到“開鍋”,怕他這條窮途末路的“瘋狗”何來?!而且,贏下這一局,加上之前所贏的接近兩千兩,用這筆錢,明天就可將布店贖回來,令自己愁腸百轉的心病忽然之間竟然有了柳暗花明的希望!那麼接下來,替細卿贖身的事也就可以馬上實施了!——唯一擔心的是對方出老千,但目前絕無這種可能。洪公子固然不足信任,可賭具是由淡藹樓提供的,並已經反復使用了兩個多時辰,證明沒有問題。那就是說—— “……好啊,今日一不做,二不休,吾就陪儂玩一局大的!”子讓說著,也從袖袋中取出那張會票,與茶幾上贏來的那堆銀子放在一處,而後問道:“誰先擲骰子,儂講吧!” “咱們猜枚而定!” 洪公子說著,從茶幾上碟子裡抓起一把五香蠶豆,子讓隨即捏起一粒蠶豆,放在棋盤上。細卿取過隻空碟,讓洪公子將手中蠶豆放入,經點數有十三粒——子讓猜中。 洪公子不禁搖頭笑道:“哎呀,果然是好手氣!——王兄請吧!” 子讓執骰一擲,是一點。 洪公子又連連搖頭道:“哎呀王兄,你總是把人逼到絕路上!看來我要是擲不出‘紅四’來,今日就別想翻身啦!” 說著,輕輕捏起那粒骰子,舉到眼前道:“‘小兄弟’,你幫了他整整多半日,也對得起他了,如今幫我一把怎麼樣?我這裡先謝謝了!”言畢,對著骰子恭恭敬敬點頭致意,隨即拇指與中指打響指般疾速一旋,骰子就飛起來,劃道弧線落在棋盤上,陀螺般不停轉動。所有人都盯住它看,身子不動,大氣不出。僵住了一般。足有抽半袋煙的功夫,骰子方才停住,眾人定睛觀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見朝上的一麵是——紅四! “哈哈哈哈……”洪公子仰天狂笑起來,雙手在空中舞著、抓著:“老天爺,你終於睜開眼,讓那個‘娘娘腔’的家夥嘗嘗‘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滋味啦!哈哈哈哈……”笑罷,他用充滿挑釁的目光看著子讓說道:“怎麼樣啊王兄,還接著賭嗎?要是不賭了,我和細卿姐可就要上樓安歇去了。俗話說‘小別勝新婚’嘛,是不是啊王兄?啊?哈哈哈哈……”說著朝細卿招招手,待她走近一把摟過去,手在腰肢間上下摸弄著。 憤怒、羞辱、妒火使子讓整個人如同燃燒起來,他覺得這是個意外,再手氣背的人也會擲出一、兩次好采,但總的運勢仍然在自己這邊!不能就這麼罷手,讓這個混蛋趾高氣昂;自己心愛的人也決不能和仇敵同枕共眠!一定要打敗他,讓他從這裡滾出去!一個念頭驀然從心底湧出,而子讓幾乎在同時便加以采納。 “……現在就得意忘形,有一點點為時過早了吧?!”子讓鐵青著臉、嘴唇哆嗦著勉強笑道。 “怎麼,你還想賭嗎?!”洪公子像老鷹盯著獵物般問道。 “那是自然。這麼刺激的賭局,哪有玩一把就收場的道理嘞?!” “那好啊。不過,你的銀子在哪兒呢?先拿出來讓我看看。” 子讓對細卿說:“細卿啊,儂去拿筆墨紙硯和印泥來!” 細卿問:“拿筆墨紙硯,儂要做哪樣啊?” “少講廢話,讓儂拿來就拿來!”子讓直著嗓子沖她喊道。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