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細卿取來筆墨紙硯在八仙桌上鋪展好,子讓過來刷刷點點,在一張紙上寫下數行文字,並蘸紅泥按下自己手印,交予洪公子道:“儂看看好啦!” 洪公子不看還好,一看之下驚駭得猛然立起,瞪著子讓問道:“怎、怎麼,你是說,聞名遐邇的‘拙政園’是你家的產業?!” 子讓回到棋盤前坐下,嘴角帶著冷笑道:“怎麼啦,在儂看來,吾這個‘娘娘腔’的家夥是勿配擁有‘拙政園’的,對勿啦?勿過老天爺就是這樣‘勿開眼’,偏偏把這座園子給了吾!——怎麼樣,伊抵得上一萬兩銀子勿啦?” 洪公子仍不肯相信,轉臉問細卿道:“細卿姐,這是真的嗎?” 細卿點點頭:“沒錯,拙政園就是尚謙家的!” “哦,佩服、佩服!”洪公子沖子讓拱拱手,坐回椅子上,又把那張字條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這麼說,王兄要以拙政園抵一萬兩銀子,與我繼續進行賭局,對嗎?”洪公子漸漸恢復了平靜,抬頭問道。 “沒錯的,不知道公子是否同意?”子讓道。 “好,我看這樣:你這張字據抵一萬兩,我這裡現銀和會票共是兩千兩,賭注是一千兩一局,無論是我輸光了還是你輸光了,今日的賭局就告結束,不得再生事端。王兄可否同意?” “沒問題的,吾同意!” 洪公子在棋盤靠自己一方擺了兩匹“白馬”,靠子讓一方擺了十匹“黑馬”,然後道:“這‘馬’就是籌碼,便於計算輸贏。” 於是賭局繼續,但運勢已然逆轉,變成了子讓贏少輸多。那骰子如同將洪公子認做親爹了一般,出手即勝;換了子讓,則三、五擲裡隻勝一擲。眼見得棋盤上的“白馬”如釘死了般紋絲不動,“黑馬”則一匹匹隻管往“白馬”身邊跑。好容易搶回一匹,眨眼工夫卻又過去了兩匹。子讓雖嗜賭,但從未下過如此大的注金,何況還是以父親經營半生的園子為抵押,心中早已亂了方寸、失了進退之據。如今蒙頭轉向被激到這裡,已是騎虎難下,隻能寄一線希望於僥幸。故麵皮上雖竭力強做泰然,而心裡已如擂鼓般“咚咚”作響,額頭上亦青筋蹦跳。 轉眼間,子讓一側隻剩下一匹“黑馬”,洪公子笑道:“算了吧王兄,我看這匹‘黑馬’就不要再賭了,你直接給我,把茶幾上這一千兩銀子拿走。——沒了拙政園,總得留點錢找個棲身之處啊!你說是吧?啊?哈哈哈哈……” 子讓隻覺得魂魄懸在半空,耳畔“嗡嗡”作響,眼前的棋盤都搖擺、浮動起來。他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喃喃說道:“要賭的,要賭的,要……” 洪公子雙目倏地射出兇殘的光亮,惡狠狠地道:“哼,那就別怪我出手無情了!” 他擲出的骰子在棋盤上轉動著,停住時朝上的一麵是“紅四”。就是說,子讓此局最好的結果是也打出“紅四”而成為平局,否則…… 當子讓擲出的骰子停住時,他一口血噴出來,人就撲倒在棋盤上麵。 那骰子朝上的一麵是“黑五”。 ……母親在冰涼的河水中掙紮,並不斷向他伸出求援的手臂。子讓奮力遊著,幾乎接近了那擺動著的尾鰭。但黑浪洶湧,將他推上拋下,細卿也離他越來越遠,隻隱隱傳來“尚謙、尚謙!”的呼喊。“必須救活細卿!”他拚命破浪前行,但一個大浪劈麵而來,將他打入河水深處,並使他無法呼吸。…… 猛一掙紮,他從夢魘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雨地裡。周圍漆黑、寂靜,隻有雨不停落下,濕透的衣衫裹貼在肌膚上,風令他渾身冰冷。漸漸地,他分辨出這是條弄堂,他倒臥在青石板鋪成的甬道上;頭和胸隱隱作痛,他支撐起上身,四下張望,盡力從黑暗中尋找記憶的線索。想起來了,這是淡藹樓西墻外的弄堂,往下走是小碼頭。自己在淡藹樓以全部身家與人賭博,輸得一敗塗地,心熱噴血,暈厥倒下,看來,這是被從角門裡扔出來了。 雨水和寒冷使他的頭腦越來越清醒,毋庸置疑,他是被設下陷阱暗算了。害他的人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就把他像條死狗似的丟掉了,好狠心,好歹毒啊! 他不知細卿是不是這些歹人中的一個,但他自認為不會是。他們感情那麼好,確定要做夫妻,也發了盟誓,她絕對不會坑害他!不過,如今自己成了一文不名的窮光蛋,這段姻緣也就不要再想了! 他想到這些,但也隻是這些,懊悔、自責和反省在他耽於享樂的人生中早已被丟棄得無影無蹤。既然上了當,那就自認倒黴唄! 再這樣待下去會凍病的,他掙紮著站起來,決定走回拙政園去。最好能小跑起來,這樣,身子會慢慢暖和過來的。 寂寥的雨巷中,他一瘸一拐的身影漸漸遠去。 小可書中代言: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王子讓所以敗家,就在於隻知廣交酒肉、嬉樂朋友,而對人心險惡處全然不加提防的緣故。徐氏兄弟為謀奪拙政園可謂處心積慮,尤其在最關鍵的賭博環節更是絞盡腦汁。為防子讓識破,他們從外地請來一名老千假扮“洪公子”。此人祖籍廣東,千術高超,機警嬗變,有“千麵阿仔”的綽號。徐少泉與其約定,事成之後此人便遠走他鄉,永不再回姑蘇。蘇州府中確有一位同知姓洪,其公子與少泉乃莫逆之交,滿口答應在老千走後充任賭局中的“洪公子”角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從而使整個圈套天衣無縫,令被害人百口莫辯。 而細卿則被確定為“洪公子”的內應。徐少泉知道她與子讓的特殊關係,密談時見麵先贈紋銀二十兩,而後言道:自古商場如戰場,徐、王兩家勢不兩立,所以,不要對子讓抱任何幻想。隻要幫了徐家這個忙,今後贖身落籍、棄娼從良,都包在我徐少泉身上!細卿一個弱女子,自然隻有滿口應承的份。 接下來便是在賭局中出老千的具體設計。老千用的骰子稱為“藥骰”,其內部被挖空,灌入鉛砂、水銀等重物,經過刻苦訓練特殊技法,老千在擲骰時可達到隨心所欲的地步。這枚“藥骰”在賭博前半程並未露麵,它一直由細卿拿著。待到“洪公子”在提出下千兩大注之前故意將骰子掉落在地下,細卿趕去拾起後,放回棋盤的才是這枚“藥骰”。這個李代桃僵的調包環節經過反復演練,實施起來了無痕跡。 曠世名園在一個夏日雨夜裡就此易手,這對園林本身並無什麼負麵影響,甚至還因此獲得了更加充裕的資金來源。然而,牽涉到這一變故中各色人等的種種行跡,卻令小可對人生、人心、人性的錯綜難測唏噓不已,不知列位看客以為如何?據說徐氏後來在拙政園居住百年之久,後子孫衰落,園林亦逐漸荒廢。衰敗原因坊間有多種傳說,至於孰是孰非,因年代久遠也就無從考證了。 正是: 林茂亭疏臨藕塘, 經年景致每如常。 若聽漁樵閑褒貶, 泥自汙濁荷自香。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