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得家信巡按生愁緒 赴姑蘇“老板”覓陳倉(1 / 1)

蘭陵奇夢 竹橋客2 4490 字 2024-03-17

太倉,東瀕長江,南臨滬上,西連昆山,北接常熟,元代於劉家港開創漕糧海運後日益繁盛,成為萬家之邑。在太倉隆福寺西麵有片大宅子,房屋鱗次櫛比、白墻灰瓦、飛簷翹角、綠樹參差,喚作“離薋園”。此處是當地一王姓望族祖宅,其遠祖可追溯到出身魏晉名門“瑯邪王氏”的東晉丞相王導。王導與從兄王敦、瑯玡王司馬睿,曾形成“王與馬,共天下”的格局。傳至北宋,其後裔王縉任右司諫,成為直言敢諫的名臣。王縉六世孫王夢聲在元代初年曾任昆山州學正,定居太倉,其後代發展成衣冠詩書望族——太倉王氏家族。   此刻,離薋園內最主要的建築弇山堂裡,湖廣巡按王忬正坐在堂上悶悶不樂。他四十來歲,中等身材,淡黃麵皮,臉頰略瘦,蠶眉朗目,鼻直口方,須髯如墨,在太師椅上端然正坐,自有股軒昂之氣。他沒穿官服,身著一件湖青色祥雲團花暗紋緞麵直身,頭戴黑色紗羅四方平定巾,足蹬皂靴。   他手中拿著的書信是長子世貞從順天府通過民信局寄來的,原本寄到在武昌的任所,因他回太倉省親,幕僚湯勤見信封上有“急遞”字樣,怕耽誤要事,便尾追著給他送了過來。   王忬有世貞、世懋兩個兒子,長子世貞二十二歲,去年考中進士,在刑部觀政後任大理寺左寺。他在家信中除了問候,主要向王忬通報一個消息:家中珍藏的兩幅稀世名畫已被“那位公子”風聞到線索,恐怕很快便要向王家“索借”,請王忬早謀對策。   所謂“那位公子”是京城中一位勢焰熏天、說一不二的人物,家財富可敵國,對古董珍玩貪得無厭,什麼好東西隻要被他探知,必要納入囊中為快。   令王忬鬱悶的是,家族上下對這兩幅畫的存在始終三緘其口,這風聲究竟是如何走漏的呢?他隻能嘆懼“那位公子”手下爪牙的無孔不入。   說起王忬家藏的兩幅名畫,各有一番來歷。一幅是五代南唐畫家董源名作《夏景山口待渡圖》,乃是王家世交、北宋書法家、畫家米芾辭世前贈與王家先人的,已在王家流傳四百多年。另一幅更為有名,即便說是“畫中魁首”亦不為過譽。此畫到王家前已流傳四百零三年、經過十一人之手。嘉靖七年,有古董商向年方二十一歲的王忬提供了此畫待售的消息,並撮合他與賣主相識。王忬此時已婚配並生下世貞,尚在家中攻讀,準備參加鄉試。他多次從已故的父親、官至南京兵部侍郎的王倬口中聽到過此畫大名,深知父親以不能一睹這幅名畫風采為終生憾事。為實現父親願望,王忬隱姓埋名,花重金購得這幅名作。   可如今“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那位公子”聞知這兩幅畫的蹤跡,豈能不來巧取豪奪?王忬不敢得罪“那位公子”,又舍不得將稀世珍寶拱手讓人,為此苦惱不堪。   此時,仆人用托盤端來兩盞茶水,分別奉給王忬和下垂手坐著的湯勤,而後退在一旁侍立。   湯勤一手端著茶盞,另一隻手翹曲著小拇指將盞蓋兒揭開,輕輕啜飲一小口,有滋有味兒地品鑒著:“……嗯,好茶,好茶呀!敢問王大人,此茶可是當地的特產哪?”   王忬心中老大不快,暗想此人實在是沒有個眼力勁兒,自己如此煩惱,他卻來扯什麼茶了水的閑篇兒!但礙於麵子,還是回答了一句:“非也,太倉本地並不產茶,此茶產自姑蘇洞庭山,叫做‘洞庭茶’,俗稱‘嚇煞人香’。”   “好個‘嚇煞人香’,名副其實啊!真是沁入肺腑,口舌留香,比吾們杭州那邊的‘龍井’也一點都不差嘞!”湯勤極口贊道。   “……哎,王大人,”湯勤話鋒一轉說道:“提起姑蘇,不知大人可否聽說過一個人?”   “哪一個人?”王忬問道。   “此人姓黃名彪號震泉,有長洲第一臨摹高手之稱。”湯勤道。   長洲、姑蘇、平江,都是蘇州的別稱。   王忬搖搖頭:“倒是不曾認識此人。”   湯勤微笑道:“如今正是春暖花開時節,不如在下陪大人去姑蘇一遊,順便尋訪一下此人如何?”   “尋訪此人?——”話說到這裡,王忬心中突然若電光火石閃過,不禁抬高聲音問道:“嗷,文彥,你的意思是說——”   湯勤立刻打斷他:“王大人,文彥啥也沒講過,大人啥也沒聽到過——此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湯勤這番話令王忬茅塞頓開,一下子從心眼兒裡感激起他這位幕僚來。   這湯勤字文彥,杭州人氏,八、九歲時隨家移居長州,做生員時居住在因果巷因果庵,因眷戀一妓女,被革去學籍,落拓無著,又在浙江被牽連進一件大案,身陷囹圄。王忬巡查到杭州,查問此案時見湯勤博學多才,能說會道,在案中又是從犯,罪責不大,便有意為他開脫,判了個無罪釋放。湯勤出獄後身無分文,走投無路,王忬便留他在衙門裡當差。   湯勤長得有幾分“女人像”,麵龐俏削,白皙光潤,大眼睛、雙眼皮兒,眼角兒來不來總含著三分笑意;鼻梁挺直,唇紅齒皓,解頤處時不時雙頰會漾出酒窩兒來。這副長相,不似潘安也像三分,難比子都亦類五成,難怪是個風流種子。但正所謂人無完人,王忬收留他,不過是用其所長,抑其所短罷了。   當下王忬又喝了口茶,然後朝仆人揚揚手中的茶盞。仆人立刻上前用托盤接過茶盞,湯勤也將茶盞放到托盤上。仆人便退下,從備弄往左側邊落宅院的廚房去了。   王忬這才問道:“……如此說來,想必文彥與此人相識嘍?”   湯勤搖搖頭:“吾也不認識黃彪,不過,吾認識一個叫王子讓的長洲人,此人的父親與文壁文征明是至交,而文征明與黃彪是摯友。”   “嘔,”王忬聽罷思索片刻,手在桌案上輕輕一拍道:“也好,自六年前進京趕考,後又巡按湖廣,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去過姑蘇了,今番就去走它一遭。收拾收拾,我們明日便乘船前往!”   “一舸姑蘇風雨疾,   吳箋滿載紅猶濕。   色潤朝花光觸日,   人未識,   街南小阮應先得。   青入柳條初著色,   溪梅已露春消息。   擬作新詞酬帝力,   輕落筆,   黃秦去後無強敵。”   江南春色在蘇杭,蘇杭佳景數姑蘇。陳師道這首《漁家傲》道盡了姑蘇春景的婀娜嫵媚。   太倉臨近太湖,河網密布,得水運之便,嘉靖、萬歷年間,江南承平日久,世風奢靡,士大夫多以駕書畫船悠遊縱樂為風尚,長江、太湖間的水路上一時畫舫穿梭、高士如雲,作為世家望族的王忬家中自然也製備了一艘書畫船。   此船為平底兒,長可三丈,寬約丈餘,船上有朱欄碧幄,明欞短帆,可供六人在其上生活。船艙中分隔出書房、臥室,分別放置桌椅、床榻,主人可攜帶筆墨紙硯、書籍卷軸,在旅途中讀書、作詩、寫字、畫畫,其樂也陶陶。   次日,王忬等人從夏家宅上船,一路沿東婁江西行,過太倉州府衙所在地城廂鎮,至昆山縣玉山鎮入西婁江,見日已偏西,便泊岸歇息。轉天續航,過淩家潭後江麵寬闊,河汊縱橫。再行幾十裡水麵復又收窄,不久便進入金雞湖。隻見湖麵煙波浩淼,不見邊際。此湖上承太湖,下泄吳淞江,周邊與陽澄湖、獨墅湖、沙湖相連,是姑蘇著名漁場,盛產鰱、鱅、鯿、鯽、青蝦、河蚌等水產品。當下王忬便下令在湖濱過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隨行除湯勤外還有王善等四名家仆,操持行船、炊飲、盥洗等一應事務;船上帶有漁網、釣具,隨時捕釣江中新鮮魚、鱉、蝦、蟹;除船上自帶糧、果、菜蔬外,還可泊靠村鎮,采購時鮮貨品,故而王忬、湯勤等在船上仍能吃到清蒸鮰魚、膾殘魚、雙鳳爊雞、炒螺絲、太師餅、清炒枸杞頭、薺菜餛飩等太倉風味兒的美味佳肴。酒後茶餘,憑欄舉目,隻見水平江闊,波瀾不驚,漁舟穿梭,桅帆相望;兩岸平疇沃野,綠樹婆娑,好一幅“江南漁耕圖”。   日長無事,閑談中湯勤便向王忬講起王子讓敗家的往事來。   “……嗨,‘忠厚持家久,詩書繼世長。’這話真是一點也不錯的!”湯勤頗為感慨地說道:“那王子讓家原來也像老板儂家裡一樣富有,如果能有儂那樣的家風,謹慎持家,恬淡自守,又怎樣會把萬貫家財一夜蕩盡了呢?!”   為保密起見,行前王忬給自己和湯勤確定了古董商行老板和帳房先生的身份,自上船起便以此相稱。   “那麼,這王子讓是如何把家產敗光了的呢?”王忬慢慢喝了口茶,饒有興致地問道。   “嗯嗯,”湯勤嗽嗽嗓子,擺出個懷抱琵琶的姿勢,用蘇州彈詞開篇的腔調清唱道:“天下富庶數江南,彈詞一曲說不完。多少勝敗興亡事,漁樵閑話成笑談。”   他唱得聲腔圓潤、味道醇厚,王忬不禁擊掌贊道:“好啊,湯先生果然多才多藝,佩服、佩服!”   當下,湯勤不慌不忙,講出一段陳年往事來。欲知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