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日陸炳在嚴宅吃了頓飯,回家後拿出五百兩銀子讓管家陸祥送過來,做為小姐在嚴宅調養的用度。世蕃的目的原本是渾水摸魚,嚴、陸兩家的關係越說不清越好,豈能要這些銀子?於是婉言謝絕,還另賞了陸祥十兩銀子。管家回去復命,陸炳聽了無可奈何地咧嘴笑笑,也隻得作罷。 嚴嵩上房右側的兩間東耳房原是打通作接待親戚的小客廳用的,此時重新布置後用作陸小姐養病的閨房。因上房十分高大,故耳房尺寸比廂房也差不了多少。加上上房與廂房之間形成一個僻靜小院,栽植有或草樹木,環境十分宜人。 小姐身邊有自家丫環小霞形影不離地伺候,歐陽氏時常過來看望、照料,所慮細致入微,令人有母親般溫存的感受。此外來的還有幾位婦人,其中有嚴世蕃的妻妾,也有歐陽氏的女兒。 小姐現在知道,嚴世蕃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名字,他父親是當朝禮部尚書,那慈祥如母的老婦人是世蕃的母親。 小姐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在心裡用“世蕃”這個頗顯親近的詞語來稱呼自己的恩人。隨著身體日漸好轉,她越來越多地仔細回想那個性命攸關的時刻。但令她自己也疑惑不解的是,她最熱衷於回憶的並非剛落水嗆咳窒息時的恐怖,這種恐怖的確是最先閃現在腦海中的,但至多回想了一、兩次就隱退於其次了。她最抑製不住反復回想的,是那個對她施救男人(現在她知道了他是誰)的寬厚有力的雙手、粗壯的臂膀、結實的胸膛和頸窩。她回味起來他是以仰泳姿勢對她救援的,雙手托住她的腰背,讓她的頭枕在他的胸口和頸窩處,很快就將她帶著浮出了水麵。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一個成年男人如此緊密地接觸,而這種接觸帶給她的是令人震撼的感受,有力、堅實、可靠,就是這種感受的內涵。她是個傲氣的小姐,但在這種感受之下,她的傲氣融化了、消失了。她回憶起自己被施救後立刻停止了掙紮,完全信任地由他擺布,而這正是那種男人可依賴性的魅力所導致的。是啊,這是個可依賴的男人,是個可托付終身的男人,這正是自己會反復回想這些細節的原因。意識到這一點,她羞澀得在被窩中渾身冒汗,臉上如發燒般一片潮紅。好在原本就是養屙之體,被人看見就以不舒服來遮掩搪塞。 她又接著想,這是個二品高官之家,與陸家門當戶對。世蕃三十一歲,大自己五歲;自己腿有毛病,世蕃眼睛有殘疾,這樣說來也算是年貌相當。唯一缺憾的是世蕃已有一妻二妾,自己嫁過來隻能做小。但反過來想,以自己的身體條件,就是世蕃未婚,自己也不夠資格來做正室。再者這些天與嚴家女眷接觸,人都隨和可親,感覺還頗有些緣分。自己已是昨日黃花,不是二八佳人了,這次若真能了卻終身大事,豈不是上天安排的一段姻緣?隻是自己這裡胡思亂想,人家那邊全然沒有這層意思也未可知,弄不好隻是落個“剃頭挑子一頭熱”而已。 小姐這裡內心翻江倒海,外表倒也還平靜如常。 說是養屙,其實小姐隻是落水那日受了些驚嚇,因天氣炎熱,並不曾感冒著涼,將養幾日也就完全恢復了。這日早晨起來,小霞伺候她梳洗打扮完畢,歐陽氏已是照例走過來看望,並鋪排下早餐一起吃喝。一時飯罷上茶,娘兒倆個坐著閑話。 這時,隻見歐陽氏的貼身丫環惜雲走進來,笑著稟報道:“回夫人、小姐,少爺說要來看望小姐,問不知是否方便,現正在上房坐著呢。” 歐陽氏聞聽看了陸小姐一眼,而後吩咐道:“你讓他先喝盞茶再過來吧。” 自陸小姐住進嚴宅,世蕃尚未來過,此時聽說他要來,小姐忙讓小霞把輪椅推到梳妝臺前,自己再照照鏡子、補補妝,原本穿著件襖子(注1),趕緊換成長襖,又吩咐小霞把屋子再規整規整。 歐陽氏見狀笑道:“陸小姐不必拘謹,世蕃這孩子為人很是隨和,沒什麼講究的!” 約摸一盞茶功夫,隨著外麵腳步響,惜雲在門簾外稟道:“少爺來看望陸小姐。” 屋裡小霞挑開簾櫳說道:“嚴公子請進!” 世蕃走進屋來,作揖行禮道:“母親早安,陸小姐早安。”陸小姐也在輪椅上欠身還禮。 隻見惜雲跟著進來,將手捧的一個綢布包裹放在桌案上,轉身站到歐陽氏身後。 世蕃在母親身旁坐下,一麵微笑著問道:“休息了幾日,陸小姐的身體可否好些了?”一麵便打量著小姐。隻見她生得容長臉,細眉秀目,單眼皮,一對眸子透著溫和與嫻靜;鼻梁秀挺,嘴唇薄厚適中,唇廓分明;麵容平和,氣定神閑。一頭烏黑濃發梳成桃心髻,髻發正中插一枚金累絲鑲寶石青玉鏤空雙鸞鳥牡丹分心簪,兩邊各是一支嵌寶石蝶形首銀鎏金草蟲簪,髻右側鬢角處插一朵石榴花,殷紅映眼;耳畔是一對小巧精致的金丁香耳墜,素雅大方。身穿一件交領大襟收口琵琶袖玉色素紗長襖,裡麵是件月白色六雲改機綢襯衫,下身是條藍色暗花潮綢蓮花紋無襯馬麵褶裙,裙裾下微露出一雙淡紫色綢麵繡花鞋的尖端。真個是: 手如柔荑嫩且纖, 膚如凝脂白玉蘭。 頸如蝤蜞(注2)豐亦潤, 齒如瓠犀(注3)紅唇間。 廣額彎眉態舒朗, 美目流盼意適閑。 秀色似花花難掩, 花凋應是羞玉顏。 這邊小姐聽見公子問話,便也欠身回禮,啟唇答道:“已經好多了,多謝嚴公子掛念。”一麵也因為是第一次正式相見,心裡又有了些想法,就不由得注意觀察了對方一番。隻見他頭頂束發未戴冠帽,也未戴網巾,隻家常別了根金廂玉瓜頭簪子;身穿月白色暗花雲鶴綢直身,腰係一根玉色絲絳,配著枚金廂玉龍玩月絳環。他剛一進來小姐就看到,嚴公子身量不高但十分健壯,像冬瓜一樣飽滿的頭顱似乎比常人大著一號;膚色白皙透紅,如同成熟了的白鳳鮮桃。他右眼勒著黑色眼罩,說明那隻眼睛已然失明。(歐陽氏按兒子的吩咐告訴陸小姐,那隻眼睛是十三歲時下湖救人紮傷致殘的。)而左眼則是雙眼皮、大眼睛,比普通人偏大些的眼瞳漆黑發亮、炯炯有神;鼻梁挺直,嘴唇豐滿紅潤,總起來看,若不是有眼疾,他便不失為那種富態型的美男子。 雖然這種觀察十分短暫,但所獲得的信息已充分滿足了她內心的期待。在含羞低眉垂首的同時,胸中湧起的欣喜使臉上的微笑顯得更加恬媚。 又說了幾句注意將養之類的寒暄話後,世蕃開言道:“那日遊船傾覆之時,陸小姐所用的文房四寶都落入湖中。別的也就罷了,那硯臺一定是小姐尋常用慣了的,故將小姐救上船後,我又潛入水中去尋找,隻可惜未能找到。” 聽說嚴公子不但救了自己性命,竟然還去尋找自己丟失的東西,陸小姐大受感動,不禁“唉呀”了一聲說道:“讓嚴公子如此費心、歷險,讓小女子如何心安!” 世蕃笑道:“我水性好,談不上冒險,隻是未能如願,有些遺憾罷了。”說著指了指桌上的包裹:“我給陸小姐另備了一套,請小姐看看,不知合不合心意。” 小姐聽說,一麵道謝,一麵讓小霞推著自己來到桌前,親手將包裹打開來看時,見裡麵有一隻烏銀雕花硯盒,盒蓋上雕著瘦石與修竹。打開蓋子,裡麵是一方青玉長方形抄手硯,首部墨池小且深,硯堂前低後高,微呈斜坡狀,四周刻飾卷雲紋,硯底部鏤空,為插手處。此硯玉質細膩、造型簡樸、不事雕琢、刻紋簡潔大方,一望而知是硯中上品。此外,包裹中還有筆、墨、筆架、鎮紙、筆鼓、筆床、筆覘、水丞等等,應有盡有。 小姐看罷連聲謝道:“這些也太貴重了,小女子如何能受!” 世蕃笑道:“這都是尋常應用之物,隻要陸小姐喜歡就好。陸小姐是京城有名的才女,這些東西送給小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才稱得上是物盡其用呢嘛!”一番恭維說得小姐喜中帶羞,羞中含媚,不覺低頭紅了臉。 世蕃又道:“那日陸小姐寫的詩落到湖裡,我倒是給撈上來了。隻是字跡已浸泡模糊,不好辨認了。我記得是這樣幾句:‘東岸垂柳青拂地,西湖荷葉碧連天。鸂鶒相戲逐清波,紅魚追伴躍碧潭。’不知我辨認得對也不對?” 小姐又驚又喜地點頭說道:“一點也不錯!嚴公子真是好才學!” 世蕃從袖籠中取出一疊紙來說道:“我不揣冒昧,狗尾續貂補上了後四句,還請陸小姐多多指教。”說著,讓惜雲接了遞給小姐。 陸小姐展開來看時,見那後四句是:“魚鳥歡悅因景好,人生行樂趁華年。若如西子逢知己,泛舟湖上幾無言。”那小姐是何等穎悟之人,知道這詩不僅作得極好,而且還表達了渴慕追求之義,既含蓄而又多情,非飽學才子莫能為之,心中就更增添了幾分喜悅,嘴上低聲喃喃說道:“……嚴公子博學多才,小女子自愧不如,豈敢當‘指教’二字!” 兩人你來我往,說得十分投機,但世蕃恐時間長了小姐勞累,便起身告辭。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襖子特指短襖,長度一般在膝蓋以上,會顯得腿長。長襖長度過膝至小腿,屬於端莊、優雅的風格,一般在正式場合穿著。 注2:蝤蜞,天牛及桑牛幼蟲,因其體態豐潤潔白,呈圓筒形狀,故用以比喻婦女脖頸之美。 注3:瓠犀,瓠瓜的子,因排列整齊,色澤潔白,故用來比喻美人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