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善寺的後麵,種著一片茂密蒼翠的竹林,竹林邊上則建著幾座歇山頂樣式的建築,中間空地用假石頭堆砌成假山作為裝飾,蕭瑟寒風吹過,總會顯露出幾分別樣的禪意。 實際上這片竹林禪院很少對外開放,聖善寺的住持也隻把它拿來當作接待達官貴人的地方,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貴人。 像是李重茂自己,就是第一次踏入這裡,他由悟行領著走進這處竹林禪院時,心中竟然生出了幾分久違的緊張感,就像小時候跟著老師見家長一般,總是會擔憂將要發生什麼。 不過再怎麼擔憂,這一關也是必須跨越的。李重茂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這是僅有的機會了! “到了。” 走過廊道,竹林前的假山處正站著一對男女在交談,悟行朝他點點頭,示意一切都安排妥當,便自行告退了。 李重茂鼓起勇氣,走上前去,那對男女似乎發現了他,轉過身來,左邊那個穿著鮮艷袈裟的光頭男子作揖道:“剛還和公主聊到溫王,沒想到您就來了,真是緣分。” “見過慧範大師。” 李重茂還了個揖,這還是兩人第一次見麵,他發現這慧範長得濃眉大眼,雖然有些發腮,但仍然難掩英俊,難怪會討女人喜歡了。 之後,他又把腰身低下了十幾度,鄭重地朝右邊的太平公主行了一禮:“小侄重茂,見過太平姑姑。” 今日的太平公主,妝容甚是素麗,優雅中又透露出幾分貴婦的風韻。她頭發綰成時興的倭墜髻,戴著金鳳掛珠釵,銀盤似的臉龐上掛著笑容,雖然對李重茂的出現有些驚訝,但還是點了點頭。 “貧僧想起還有點事情,一會兒再過來陪二位。” 慧範找了個借口離開,這裡便隻剩下李重茂和太平公主二人了。 寒風拂過,竹葉飄零。 太平公主緊了緊身上的白色貂裘,主動開口道:“重茂啊,你長得可真是快啊,我才想起來有些年沒見過你了,沒想到你都長這麼大了。” 李重茂低聲道:“姑姑與侄兒還是見得太少了。” 這句話似乎讓太平公主有些觸動,她也有幾個孩子,也是一直聚少離多,哪怕身為母子都無法經常見麵,這似乎正是身為天家血脈的無奈之處吧。 想到這裡,太平公主的語調溫柔了幾分:“重茂,聽說你是自己請命來到聖善寺,抄寫佛經為父母祈福?” “父皇和母後日夜操勞,小侄能為他們做的也隻有這點小事了。”李重茂有些羞澀。 太平公主點點頭:“你是個好孩子,我記得那天法會開幕的時候,有一個宮娥不慎落水,也是你救起來的吧。” “是的。”李重茂有些驚訝,沒想到那一幕竟然被太平公主看到了,他有些激動,竟顯得如孩童一般局促不安。 太平公主看在眼裡,露出了和藹的笑容。實際上她一直記得李重茂那天的舉動,少年那顆善良而不夾雜著絲毫利益糾葛的赤子之心,讓她想起了早已死去的薛郎。 薛郎便是她的第一任駙馬薛紹,因為被卷入謀反而被她的母親武則天下令處死。在她的記憶中,薛郎一直是一個熱情開朗、對人友善的好郎君,以致於這麼多年了她都無法忘懷。 回憶讓太平公主的思緒有些遲緩,她收起感慨,說道:“你既然為我李家少王,當要時時刻刻勉勵自己,不要嬉戲散漫,來日做個對朝廷有用的人。” 說罷,她似乎準備離開,李重茂一急,說道:“姑姑,重茂內心澄明,但難保有別人想要害我,還請姑姑救我!” 太平公主停住腳步,蹙起秀眉道:“哦?你是我大唐的宗王,誰敢害你?” 李重茂咬了咬牙,事已至此,他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要想獲得太平公主的認可最好說心裡話,否則遮遮掩掩,很可能適得其反。 他道:“姑姑,實不相瞞,重茂天性愚鈍,隻想做個富貴閑人!但我哥哥重俊舊事在前,朝中大臣對我難免有所防範。父皇母後雖然對我憐愛有加,但他們時時刻刻需要操勞國事,也顧我不及啊。” 寒風吹過竹林,伴隨著李重茂的話音在空中飄蕩。 太平公主愣在原地,他又加了句:“如果可以,重茂寧願不當這個王了,從此相伴青燈古佛,出家了盡煩惱....但人無傷虎心,虎有害人意,重茂內心孤苦,實在不知該找誰人訴說了!” “荒謬!”太平公主斥責道:“你為天家血脈,朝中大臣誰敢害你?” 她還想訓他,但看到李重茂泛紅的眼眶,似乎又想到了過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情,便嘆息道:“天家雖是無情,但你也不用想太多,我大唐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你自有你的福運,不必去當什麼和尚。” 說罷,她轉身離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李重茂在原地作揖,恭送太平公主離去,直到望著她帶著幾個宮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鬆了一口氣。 說實話,太平公主到底是個什麼行事風格的人,他不清楚,他也不知道這位姑姑在接下來的“唐隆政變”當中會不會對自己高抬貴手,但事在人為,既然種子已經種下了,那麼靜靜等待發芽就好。 今天向太平公主袒露了自己的心跡,李重茂既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將心裡的包袱卸下來了。雖然事情並不一定會往好的方向發展,但他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示人以誠,人則以誠待之。李重茂始終相信這句話,他也一直是這麼做的。 收拾好心情,李重茂離開了竹林禪院,他沒有急著回自己的院子,反而在周圍轉了一圈。 聖善寺在頒政坊,這裡離皇城很近,環境清幽,來往的行人也少。在這樣的地方散步,其實很容易讓人平靜下來,古城的巷道有一種讓人穿越歷史的感覺,仿佛在跟不同的時空對話。 “大王,該回去了。” 天色將黑,幾個侍衛跟了過來。 李重茂點點頭,正準備跟他們回去,這時候隔壁的街上突然傳來一陣叫罵聲和哭喊聲: “幾個賤奴也敢臟了我的衣服?給我往死裡打!” “別打了,別打我的爺爺了!嗚嗚!” “哎喲~爺爺~!” 循聲望去,在街上,一個穿著青色官袍的官兒指使著幾個豪奴用鞭子抽一對衣不蔽體的爺孫,那上了年紀的老頭護著瘦小的孫女,背上被打得血肉淋漓,嗚咽聲與痛哭聲不絕於耳。 “住手!”李重茂看不下去了,站出來製止。 那青色官袍的官兒見他帶著侍衛,皺眉道:“你是何人?竟敢阻撓本官執法?!” “我是溫王。”李重茂壓抑著怒火,道:“他們犯了什麼罪?你要這麼鞭打他們,就不怕出人命?” “原來是溫王。”那年輕的青袍官兒聽到他的名號,頓時露出了笑容:“溫王誤會了,這兩個人是流民,犯了偷盜之罪,按照我大唐律法,偷盜者重者流放,輕者笞五十,他們就算死了那也是活該!” 說罷,他還朝地上血淋淋的爺孫倆啐了一口。 “我...我沒有偷東西....”被打的皮開肉綻的老頭兒似乎還有一口氣,嗚咽道:“我們...是從洛州來尋親的良民,是他看上了我的孫女,要將我的孫女送去為奴....” “還敢狡辯?” 青袍的官兒聞言一怒,正要揮動手中的鞭子甩去。 這時候一隻有力的大手伸出來,將他手中的鞭子一把抓住:“你太過分了。” 李重茂用力一握,那穿青袍的官兒手中的鞭子便飛了過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他再反手一抽,那綠袍的官兒臉上出現一道血痕,發出殺豬般的尖叫:“啊!!!” “今日給你點教訓,讓你也嘗嘗被鞭子抽的滋味!” 他反手甩去,那鞭子接連落在青袍官兒的身上,使他慘叫連連。旁邊幾個豪奴想上來阻止,但李重茂帶來的侍衛卻沖上去對他們一頓拳打腳踢,很快將他們製服。 不一會兒,那青袍官兒皮開肉綻,模樣估計連他媽都不認識了,等到李重茂打累了,那幾個豪奴趕忙拖著青袍官兒離開,模樣猶如喪家之犬。 地上,那模樣黢黑的老頭抱著孫女,畏懼的看著他。 李重茂扭了扭手腕,安慰他道:“老丈,壞人已經被我趕跑了,你不用怕。” 那老頭子也不敢說話,隻是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他那瘦弱得跟豆芽菜似的孫女一邊哭一邊磕頭道:“謝謝你大哥哥,謝謝你救了我們。” 看到他們這副淒慘的樣子,李重茂不由地嘆了口氣。人們常說大唐盛世,但大唐絕對隻是上層人的盛世,那些活在底層的百姓們還是過得很辛苦的,君不見白居易所描寫的《賣炭翁》以及《新豐折臂翁》等等名篇,都很好地展現了這個時代底層百姓的窮苦生活。 “老丈,這點錢給你,去買點傷藥擦擦吧。” 李重茂叫人拿出了點錢,留給地上的爺孫,又道:“我就住在旁邊的廟裡,你們且去尋親,若是之後沒地方去,可來找我。” 說罷,他帶著侍衛離開了。那對爺孫拿著他留下來的錢,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在原地磕了一個又一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