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能說:“我不知道。” 我理解徐華想要復仇的心情,可馬飛宇已經死了,我能怎麼說?我說馬飛宇就在李家村那尊金佛的肚子裡,徐華能信嗎? 我隻能一口咬定,我沒再收到過馬飛宇的消息,我不知道。 徐華像變了個人似的,眼神裡滿是瘋狂,那個賽活死人的徐華此刻變成了渾身著火的骷髏,他再一次逼問道:“我警告你,別裝傻,馬飛宇在哪!?” 我哭著說:“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徐華伸出手,在我衣服裡摸索一陣,準確地拿出了那部手機,他把手機亮在我麵前,惡狠狠地問:“那馬飛宇的手機為什麼在你這兒?一直以來...都是你在和薛婉靈發短信?” 我搖搖頭,說:“我和馬哥去偷東西,偷完東西他把這手機給我,說會有人救我,讓我安頓下來再去和他匯合,我就看見薛婉靈一直聯係我哥,我才和她求救的!” 徐華問:“你確定,薛婉靈一直在聯係你哥?” 我點點頭。 徐華打開手機,草草翻看了一遍短信箱,難以置信地說:“她竟然一直在聯係你哥...她一直都在騙我!” 我膽戰心驚地問:“不是薛婉靈讓你來找我哥的麼?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徐華狠狠錘了我的肚子一拳,泄憤似的說:“靈靈想要你哥活,我想要你哥死,明白了嗎?” 薛婉靈一定和徐華達成了某種條件,確保徐華不會殺了馬飛宇,才會放心的去追蹤龔一鳴,讓徐華替她來接馬飛宇。 我強忍著痛說:“別殺我,如果我哥聯係我了,我一定告訴你。” 徐華把手機又放回我懷裡,追問道:“哪天你和你哥去偷的東西?偷了什麼?在哪偷的?” 最令人信服的謊言,往往是真實片段的排列組合。 我不假思索地說:“我們去的龔一鳴的秘密金庫,我們沒想到金庫裡都是保險櫃,一個密碼也沒解開,最後什麼也沒偷就出來了,應該就是龔家著火前兩天。” 徐華突然不說話了。 他瞪大眼睛盯著我,眼神變得很復雜,像是驚慌又像是不可置信,他一瞬間冷靜了下來,他突然把那把刀放下,一把捧起我的臉。 他說:“你...你確定你說的是真的?” 我狠狠點點頭。 徐華又把我狠狠推開,轉過身,他呆呆地目視前方,大睜著眼睛,像活見鬼似的。 徐華此前一定認為馬飛宇已經死了,我說的謊言太過逼真,他突然意識到,馬飛宇還活著。 復仇的烈火一瞬間被點燃,他整個人陷入了巨大的震驚中。 我說:“我理解你想復仇,我也想和仇人復仇。” 徐華怔怔地說:“不...不對。” 我仍試圖安撫徐華,說:“我會幫你找到馬飛宇,他一旦聯係我,我一定告訴你。” 徐華聽了我的話,卻突然大笑起來,他癲狂地笑著,笑得前仰後合,笑得他整個人都趴到了方向盤上,他後背不停地發抖。 我害怕他情緒失控做出什麼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主動投誠道:“馬飛宇躲了這麼多年,你找他也辛苦了,不是有人懸賞他嗎?我一有他的消息,你就交出去,到時候咱倆一起平分賞金。” 徐華沒搭話。 我也不知再說什麼,隻能手足無措地坐在後排,徐華把車鎖了,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過了許久,天都黑透了,徐華才把臉抬起來,他抹了一把臉,像沒事人似的把車慢慢從土路上倒了回去,我們重新回到了高速,像一切從未發生,車子繼續往河堤上開。 我卻越來越害怕徐華會對我做什麼。 我從小在龔一鳴身邊長大,看多了兇神惡煞的惡棍,口蜜腹劍的偽君子也見了不少,但徐華這樣的人我還是頭一次遇到。 我被他平靜的外表騙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正常人做事都會論得失、講後果,徐華不會,徐華是個純粹被欲望驅使的人,他在人世間已沒有任何牽掛,他活著就是為了復仇,那一瞬間徐華眼中流露出的瘋狂和偏執讓我後怕不已,他對復仇的渴望遠遠超過了我。 我毫不懷疑他願意為復仇放棄一切,哪怕是他自己的生命。 如果徐華已經認為他的生命不具任何價值,同樣,他也不會認為別人的生命具有價值。 他活著的意義就是掙紮,就是不斷地體驗痛苦、咀嚼仇恨,他唯一的目標就是找到馬飛宇,然後血債血償,一日不得滿足,一日晝夜煎熬。 任何擋在他復仇之路上的人都得死。 我忍不住又強調一遍:“我真不知道馬飛宇現在在哪,否則我一定會告訴你。” 徐華平靜地說:“我相信你,你不用再解釋了,咱們照樣去喝酒吃飯。” 徐華好像又變回了之前的徐華。 一潭死水。 我們來到河堤,徐華第一個下車,在水邊擺上折疊桌,又從後備箱裡搬出一箱啤酒,和幾盒打包好的下酒菜。 我緊張地坐在後排,不敢下車,我怕這是徐華為我準備的斷頭飯。 徐華始終很安靜,他把桌椅都放置好,主動拉開我那一側的車門,說:“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剛才有點失控了,對不住,陪我吃完這頓飯吧。” 即便明知是一場鴻門宴,我也隻能下車。 龔一鳴設的局把我逼急了,我竟沒料到警方沒有通緝我,早知如此,我也不會無頭蒼蠅似的亂竄,看薛婉靈像看救命稻草,最後冒名頂替馬飛宇來投奔薛婉靈,居然落到徐華這麼個瘋子手裡! 說謊說到底,送佛送到西,真不知道馬飛宇這事兒可怎麼圓! 我嘆口氣,帶著後悔的心情,一屁股坐到了板凳上。 徐華主動給我倒了一杯酒,問:“你怎麼認識的馬飛宇?” 我沒心思再去編謊話,隻好說:“別問這些沒有用的了,我會把馬飛宇交到你手裡。” 徐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他望著漆黑一片的水麵,幽幽地說:“其實我一直在幻想,我真找到馬飛宇那一天會怎麼樣,那天我來到河堤上的時候,我真以為他會出現,我的心情很忐忑,但又很平靜。” 我沉默著喝掉那杯酒,又主動給自己續上,我必須得攝入一些酒精才能泰然自若地麵對眼前這個瘋子。 徐華也一杯接一杯的喝著,他說:“莎士比亞說過,復仇是愚蠢的行為,因為它隻會使你沉湎於過去,卻無法向前。可我就想一直沉醉在過去,過去有什麼不好?過去沒有什麼被毀掉的東西。” 看來在馬飛宇出現之前,徐華曾經有過幸福的一段時光。 過去對我而言,其實並沒有什麼可值得留戀。我的母親是龔一鳴的情婦,龔一鳴的大老婆並不喜歡我們,我和母親隻能擁有龔家的一個小房間,五歲之後,我的母親就從我的生活裡徹底消失,我對她的記憶其實很少,我上小學後,我就時常回憶母親,把能想起來的每一件事都記錄下來,反復閱讀,我不想讓我忘記母親,我不能讓我自己忘記母親。 母親離開前,我們在龔家的日子隻是忍氣吞聲,母親走後,我在龔家幾乎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父親懷疑我的血統,認為我是母親與旁人偷情生下的孩子,這大概也是他把母親趕出家門的根本原因。 母親走後,龔家沒人瞧得起我,龔一鳴從不管我,他讓他手下的秘書教我讀書寫字,讓那些整天拿著刀槍棍棒的保安們哄我玩,他來看我的次數越來越少,他並不在乎我到底怎樣長大,他像養一條狗一樣養著我,要求不高,隻要我能活著就行。 他不願意讓外人發現我的血統存疑,這會折了他的麵子,所以他不能把我隨意遺棄,但他又無法愛我,我是龔家最尷尬的存在。 我是在怎樣的一個環境裡長大的?簡而言之,不確定。 是不確定哪天哪個時間什麼人就會因為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情而暴怒,是身邊依賴的人隨時就會消失,是所有大人都把我當成玩具,整天像戲弄一條小狗一樣捉弄我,是隨意落下的嘲諷辱罵,是成為這群強壯的成年男性裡永遠的最弱者。 在我每次被人欺負的時候,我都會想起我的媽媽,我媽媽到底在哪呢?我要是在她身邊是不是就會很幸福,就能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我問過龔一鳴很多遍我母親的下落,龔一鳴始終一口咬定我媽死了,但我偷偷聽到,我母親其實私下聯係過龔一鳴。 她也想見我。 我痛恨龔一鳴,他既然不會把我當成他的孩子,為什麼非要留我在龔家受盡折磨? 後來我和龔一鳴當著眾人麵前大吵一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龔一鳴一氣之下把我趕出家門,他輕蔑地說:“狗東西,不是我給你兩口剩飯,你能活到現在!?” 他瞧不起我。 我一直想找我的母親,可我除了她的名字之外一無所知,我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潛入了龔一鳴的保險庫,我無意中從他身邊的人口中得知,保險庫裡裝滿了龔一鳴最重要、最見不得人的東西,我以為裡麵能有關於我母親的一些線索。 哪怕是一張照片、一串電話號碼。 卻陰差陽錯接到了那通勒索電話,直接導致了我母親的死。 想到此處,我心如死灰,我說:“人一輩子,其實就活那麼幾個瞬間,快樂的時候,沒想過命運在後麵等著呢,沒想到後麵還有這麼大的苦難。”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我苦苦追尋多年的人,我從未獲得的幸福感,就像海市蜃樓、井邊泡沫,還沒等我湊近,就破滅了。 我想找到殺害我母親的仇人,不僅是為我媽媽報仇,也是想為我自己報仇。 除了復仇,我也不知我該乾什麼,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受苦麼? 那誰來補償我這麼多年受過的苦!? 該死的龔一鳴! 我把一整瓶啤酒都灌進肚裡,接著把酒瓶掄在地上狠狠摔碎,在碎片四濺的瞬間,我久違地感到一陣舒暢。 徐華盯著我的臉,說:“其實你我是同類。” 我反問道:“怎麼說?都想復仇麼?” 徐華搖搖頭,神秘地笑了,說:“不,都是命中帶缺、注定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