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夢如一邊跳舞，一邊不斷打碎佛像。 　　她就在這些碎裂聲中，款款起舞。 　　她的舞姿沉穩而妖媚，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舞，她始終閉著眼睛，四肢款款舞動，她搖晃她的腰肢，她伸展她的手臂，她的腿與腳擺弄出敦煌飛天的姿勢，她舞動的姿勢並不快，每個動作之間都有些許間隔，她像一次次被定格住一樣。 　　可她每個定格住的姿勢，卻又都端莊華美，她閉著眼，腳下踩著一塌糊塗的碎片，卻憑空給人一種威嚴的感覺。 　　她每舞動一下，就會有幾個新的佛像被打碎，她就伴著這碎玉之聲而舞，像對人間發出挑釁。 　　當她止歇時，她停在那，她的美卻更放肆地散發出來，她生得美，卻讓人沒有僭越之心，她的眉眼沉靜如水，她的動作平滑如風，她站在那，像一尊佛。 　　我完全看呆了，連老人也忘記去心疼那些佛像，隻是怔怔地望著她。 　　我一瞬間明白，為何譚夢如能給人威嚴莊重之感。 　　譚夢如定格時的姿勢我分明見過， 　　那是寺裡的菩薩、觀音、佛祖的姿勢，那是羅漢、仙子的姿勢。 　　譚夢如繼續舞著，她動作與動作之間的間隔越來越短，她的動作越來越快，地下室除了碎玉聲外仍然沒有一點聲音，此時場景悄悄詭異起來。 　　譚夢如的動作逐漸猙獰起來，她兇狠地向四處撓抓，她晃動起脖子，繃直每一寸肌膚，大張著嘴巴，恰似地獄中的夜叉。 　　她的動作幅度也逐漸大了起來，她在這地下室裡四處巡回，不斷在我們麵前揮舞她的雙手，她十指尖尖，揮動時如野獸般兇狠。 　　突然，她仰天長嘯一聲。 　　她猛地睜開了她那雙眼。 　　我一瞬間被她駭得不輕，那雙眼滿眼血紅，隻見兩個黑漆漆的瞳孔。 　　她是精神分裂，還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 　　我慌了，我把塞在老人嘴裡的布扯下來，問：“這怎麼辦？怎麼才能讓她恢復神智？” 　　老人沉醉地望著譚夢如，說：“她是百裡挑一的真神，我錯了，我當年真應該帶走她。” 　　我實在病急亂投醫，著急地問：“怎麼能讓她恢復理智？你快說！” 　　老人定定地說：“東南角有一桶血，澆在她身上。” 　　我一邊用槍口指著老人，一邊趕緊把那桶血取來。 　　譚夢如注意到我的動作。 　　她朝我四足並用著飛奔來。 　　我別無他法，又驚駭異常，隻能劈頭蓋臉向她潑去一桶生血。 　　嘩！ 　　血液瞬間布滿了譚夢如的臉，她滿臉鮮血，可怖如厲鬼一般！ 　　譚夢如痛苦地大叫一聲。 　　整個房間裡一瞬間充滿了濃鬱的血腥氣。 　　我幾乎不能呼吸了。 　　老人卻哈哈大笑道：“成了！成了！” 　　譚夢如後退幾步，再次舞動起來。 　　她一邊表演，一邊不斷的撕心裂肺地大喊：“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這回她的舞姿，卻充滿了痛苦，她渾身鮮血，像被追逐的鬼魂一樣在地麵上跌跌撞撞地跑著，隨著她的跑動，她在雪白的地麵上引出一連串血腳印來，像兇案現場一般。 　　她一邊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一邊張大嘴巴像是在尖叫，她驚慌失措，似乎周圍都是她看不見的敵人，她被人追逐，她被人圍堵，她被人用刀刺進心臟，她被人一刀割了喉嚨。 　　她流著淚大喊道：“救救我！救救我！” 　　她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亂，她的表情驚恐萬狀，她四處奔逃，卻始終逃不出這地下室，她睜著那雙可怖的眼，好像能真的看到些什麼。 　　譚夢如的動作幅度激烈誇張，卻仍然充滿了美感，詭異妖邪之美。 　　隨著她的舞動，你能完全確認，在她麵前，的的確確有許多拿著武器的窮兇極惡之徒，他們懷揣著對她最究極的怨恨，他們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她。 　　她在地下室裡，一次次被人抓到，一次次被人殺死。 　　她一遍遍呼救，可沒有任何人能救她。 　　吊死，砍死，淹死，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譚夢如已表演了十幾種死法。 　　老人朝著譚夢如的方向，跪拜下來，不斷磕頭。 　　我呆在當場，渾身動彈不得，譚夢如到底怎麼了？ 　　最傳神的莫過於吊死，譚夢如雙腳墊起來，皺緊眉頭，手握在脖子上，像她脖子上真的有一個繩索在慢慢收緊似的，她的臉色也真的發青發紫起來，最後，她身子劇烈地顫抖一下，她的舌頭長長的吐出來，她不動了。 　　而被刺死則是，她向前奔跑，猛地停住，整個身體僵硬起來，最後沉沉地倒在桌上。 　　譚夢如滿身是血，隨她的舞動，地麵上為數不多的幾處沒被她踏足的地方也都布滿了鮮血，到處都是譚夢如落下的血手印和血腳印，整個場麵鮮血淋漓，陰森可怖如地獄景象。 　　她就在她親手製造出的血池裡，一遍遍表演死亡。 　　不僅動作傳神，甚至連慘叫和嗚咽聲，都完全真實。 　　我說不出話來了。 　　趁我呆滯之際，老人猛地搶過我的槍。 　　我大喊一聲：“你要乾嘛！” 　　老人拿槍對著我，緩緩往後退，他站在他親手雕刻的那尊觀音前，朝譚夢如懇求道：“求你，求求你，殺了我吧，觀音，讓我去與您為伴吧。” 　　譚夢如沒聽見似的，繼續在地下室裡舞動著。 　　滿地都是碎片，它們反射著吊燈的光芒，襯得整個地麵熠熠生輝。 　　一瞬間，我有種譚夢如站在光裡的錯覺。 　　她真像是一位遙遠而高貴的神靈。 　　老人哀求道：“我親手創造了您，我求您，讓我與您為伴吧！我為您獻了金銀財寶、寶馬香車，您終於肯垂憐我！如今您已經現了真身，請您帶我走吧！” 　　譚夢如仍然不為所動，她在隻有她自己的世界裡癲狂地舞著。 　　老人閉上雙眼，說：“如今我已見到了您的真身，我死而無憾。” 　　無論是老人還是譚夢如，他們所做的事我都完全不能理解。 　　老人很虔誠地最後說了一遍：“菩薩即時觀其音聲。” 　　話音剛落，一聲槍響。 　　我猛地回頭，老人死在了他最鐘愛的那尊佛麵前。 　　鮮血霎時噴灑在白玉上，他的身體一軟，緩緩靠在佛像上。 　　那尊佛沐浴在它的信徒的鮮血裡，仍然慈眉善目，高貴莊嚴。 　　它的眼睛很冷漠地注視著我們。 　　那聲槍響的同時，譚夢如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我趕緊跑過去，掐著人中把她喚醒，她迷迷糊糊醒過來，一見我就驚慌失措地說：“我！我到地獄去了！” 　　我害怕地問：“你...你記得剛才發生過什麼嗎？” 　　譚夢如出神地說：“夢裡我到了天庭，我看到了很多神仙，他們依次對我審判，他們都說我有罪，隻有觀音說我沒罪，我被那些神明打入地獄，他們要我遭受七七四十九種刑罰，我很疼，夢裡我也很疼，最後觀音出來救了我，她把我從地獄帶回人間，她說該死的罪人已經死了，從此我沒有任何罪。” 　　她究竟是犯了精神疾病，還是她真的得了天啟？ 　　我把譚夢如帶到老人的屍體前，她驚得捂住嘴巴，夢境和現實古怪的連接起來，形成人們無法理解的緯度。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如此鮮活的一具屍體，他自願將自己獻祭給了他的神明。 　　我拍拍譚夢如的肩膀，安慰道：“一切都結束了，沒事了，咱們走吧。” 　　我和譚夢如不願久留，正打算離開時，卻發現地下室的門被鎖死了，估計是老人死的時候啟動了某種機關，他要我和譚夢如為他陪葬！ 　　我們被困在了地下室裡。 　　我猜測，地下室裡應該還有別的出去的路，我和譚夢如在地下室裡四處尋找，終於從一尊佛像背後找到了一扇暗門。 　　我們進去後，發現這應該是那老人的工作室。 　　迎麵而來，墻上貼著一副佛像，沒有上色，隻有一些粗糙的線條，大概是他在早期繪製過的草圖。 　　桌子上，除了一些雜物之外，有一本日記，日記的署名是李文，應該就是老人。找書苑wwｗ.ｚhaoshuｙｕａn.cｏm 　　打開日記的同時，那段神秘的往事浮現眼前。 　　最先創造出神的人，往往最崇拜它。 　　李家村的神，是由李文創造出來的，他是個工匠，用泥、用木、用玉，雕刻出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從小學藝，十五歲出徒，二十歲靠手藝給自己娶了媳婦。 　　他本是啞巴，他師傅專門選中他，就看中他是啞巴。 　　匠人匠人，最重要便是安分守己、苦心鉆營，最好與世無爭、與人無聲，非得裝聾作啞，對一切置若罔聞，視萬物如無物，聽喧囂如無聲，才能拿得穩、刻得準，乾坤萬物，凝於刀尖，一刀落定，白發功成。 　　李文並沒見過多少神像，李家村彼時隻是個貧窮的小山溝，整個村子裡隻有一座破敗的寺廟，裡麵供著一尊說不上名字的神，李文在三十歲之前，沒有離開過李家村，在他認知範圍內的神，本該是落魄荒蕪的樣子。 　　他卻為自己想象出一位神。 　　它全知全能，慈悲無邊，為凡人抹去一切苦難，他為這神設計出麵貌，尊貴雍容，威嚴無邊。 　　他親手創造了它。 　　他二十七歲那年，用一整個夜晚，用一塊名不見經傳的玉料，雕刻出這尊觀音。 　　第二天一早，他就會說話了。 　　他和村裡人說的第一句話是：“觀音給我托夢來了，咱們和觀音原本是同族，等時機一到，觀音就會來接咱們上天，白日飛升，永登極樂。” 　　那天他在日記裡寫。 　　“我見到了真神，我必須要為它盡可能爭取信徒，我要讓所有人崇拜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