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了好幾遍,柯應隻能大致確認兩點。 首先,黑衣男子索要營業款,是為了製造一個搶劫的假象,這一點從對方看木盒時的眼神就可以推斷出。 至於所謂的機密,柯應並沒有太多的思路,因為裡麵有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女人——嬸嬸的鄰居。 令叔叔惹上殺身之禍的,可能隻是街道上某個小官員的賬目明細,也有可能……是真正的帝國機密。 他所確認的第二點,則是黑衣男子應該不是本地人,但因為失憶癥,他的腦袋裡沒能找到任何與口音相關的信息。 明白短時間內無法從那段對話中獲得更多,柯應終於開始做那件明明無比重要,卻又令他百般回避的事情。 事關黑衣男子的身高特征,他不得不做。 關於記憶,回想起來頗為費勁,似乎他所有的精氣神都在應對審訊時用完,以至於特走出審訊室的那一刻起,他的大腦就陷入一種虛弱無力的狀態中。 但經過不懈的努力,他能串聯起最近三天內發生的大部分事情,在思維中環成一個回路。 三天之前的,則雜亂不堪,如同亂麻般糾纏在一起,裡麵最清晰的有兩段。 一段是兄弟倆好不容易攢了錢,卻因為買巧克力還是模型飛機而爭吵,最後買了一架巧克力飛機的歡喜畫麵,以及後知後覺的柯猛在發現飛機隻剩下一顆圓球時,宣稱要用舌頭背麵將圓球含回原狀的機智畫麵。 另一段裡,他的眼前是一枚沾著血珠的纖薄刀片,不停跳躍的火光在刀鋒上搖晃著。捏刀片的手看起來有些秀氣,傳來的話語聲也極其溫柔: “好了,眼睛再閉上。” “柯應,你知道嬸嬸當初為什麼會同意收留你們嗎?” “因為呀,你們倆雖然麵黃肌瘦的,但長得一模一樣呀。” “你可別亂動哦,如果描歪了,一會就要在弟弟臉上補上去呢。” “乖,柯應真棒,以後一定會是個好哥哥。你也別怨嬸嬸,你沒看管好弟弟,就是你的不對。就像嬸嬸小的時候,家裡弟弟妹妹們都是嬸嬸照看的……好了,張開眼睛。柯猛,你也一樣,把眼淚擦乾凈,讓嬸嬸比對一下。” …… …… 柯應捂著左眼眶,用冰涼的手指揉搓著眉毛間的斷痕,無意識地踢著地麵的紙團、空煙盒,過了一會才將心裡有點發毛的感覺抹去,望著前方椅子下的一片陰影無奈地笑了笑。 這麼多年過去,惡毒嬸嬸的容貌他早已不記得,沒想到這段有些可怖的經歷居然還存著。 除了這兩段,他還找到和柯猛玩鬧的開心畫麵,兩人相互給對方背鍋的暖心畫麵,兄弟倆一起打架的熱血畫麵,以及像是兩隻小獸一般互相塗抹傷藥的悲傷畫麵…… 這些記憶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樣,柯應必須聚精會神才能從腦海中將它們搜羅出來,略有分神,它們就像流星一般稍縱即逝,隻留下一條模糊不清的尾巴。 想著想著,柯應心裡升起一種極為荒唐的感覺,仿佛過往的十幾年裡,他除了跟弟弟一起之外,就沒單獨一個人做過別的事情似的。 不過柯應明白,這是因為失憶癥,但有一點令他十分疑惑,他和柯猛的感情明明這麼好,可對於弟弟的身亡,他卻升不起太多真切的悲傷。 那個殺害柯猛的吹口哨男人,他的心中也沒有生出一絲想要探究的欲望,反倒因為對方沒有看見他,而感到無比慶幸。 至於對叔叔柯遠生的悲痛,就更是如此……事實上,除去過往一小時裡,牽涉自身存亡的恐懼無比真實,記憶中的其他東西對他而言,都如同隔著一層霧看著水裡的清冷倒影一般,充滿著虛幻感。 相比之下,夢境中疊套的那段人生反而更能引起他的共鳴,特別是其中關於父母的畫麵,裡麵充斥著的喜怒哀樂、貪嗔悔怨,都令他感同身受。 還有,他無比痛恨那張全家福上,被父母夾在中間的那個戴著生日帽、做著鬼臉的十一歲小男孩,此前匆匆掠過,他隻覺得厭惡,現在細細品味,那是一種無法扼製的憤怒感,憤怒到想把手伸進腦子裡,將那張鬼臉撕得稀碎。 這種情感是如此強烈,如果不是心裡那個聲音反復提醒他,一定要牢牢記住這段夢境,怎麼想他都覺得兩者應該對調過來才是。 什麼樣的原因才會導致這麼詭異的情況出現?顛來倒去地感受了幾遍,他確認了這份反差的存在: 麵對半睡半醒間得來的夢境時,不論是什麼情感,他都覺得如同親身經歷一般;而回想記憶時,他卻覺得像是麵對電腦屏幕一樣,雖然他可以獲取裡麵的內容,可若是碰觸,總會有一種隔著一層什麼東西的怪異感覺。 …… …… 短短的時間裡,柯應的腦海裡便發生了無數次交鋒。 理智告訴他,隻有回憶才能夠與這個世界相契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所以夢境隻能是夢境,但情感卻不這麼認為。 理智說,拋開上麵的理由的不說,你能解釋心裡的那個聲音嗎? 情感說,我不能。 情感反駁,如果你覺得回憶是真實的,你怎麼解釋我對弟弟的逝去一點都不悲傷,反而對全家福上那個死小孩的人生充滿了歸屬感。 理智說,我不能。 理智說,如果這個夢是真的,那麼為什麼在有機會同時麵對父母時,非但沒有帶上弟弟,還很自私且貪婪地享受著那一切。要知道,你此生最大的願望之一,就是和弟弟一起找到那對從未見過的親生父母,理直氣壯地問他們一句為什麼。 情感說,夢無法講情感道理,也無法主觀控製。 理智說,這不應該是我的臺詞嗎? 情感說,那這個問題本來是該我來問的。 一時間,理智和情感雙雙無語。 柯應沉默了半餉,接著調換它們的身份重新辯論一次,卻依然得不到答案,思緒反而因為反復整理而變得糾纏不清,越來越亂。 由記憶與夢境引發的矛盾,就像拘留室裡的磨牙聲和鼾聲一樣,此起彼伏,相互對立,但誰都壓不倒誰。 同時,這段矛盾還兼具了後麵兩者所共有的傷害性,它們像一把鋒銳的鋸子般來回拉扯,在柯應的腦殼上留下深可見骨的疼痛感。 探尋內心的矛盾之前,他隻知道腦袋會痛,卻沒想到會這麼痛。 但他隻能咬牙抵抗著,任憑冷汗沿著耳廓向下流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