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應單手撫著前額,胸口劇烈起伏,腳步虛浮地走向拘留室另一頭的衛生間。 捧著刺骨的冷水猛搓了幾把,柯應才緩過一口氣來,撐著洗手臺上碎裂的瓷磚,木木地看著鏡子,裡麵的男孩看起來瘦巴巴、臟兮兮的,而且……看起來有些陌生——視角和距離上的陌生,仿佛他從不照鏡子,關於長相的印象全部來自於柯猛。 他也馬上明白了那些人的眼神因何而來。 在剛才的途中,他不免與一些人對視,但他們都隻是瞟了他一眼,便懶得理會。很明顯,在他們的眼中,不論是一個被嚇得剛做了噩夢的寒酸少年,還是一個貧苦家庭裡偷酒喝的沒出息未成年人,都不值得多看一眼。 拘留室裡很冷,但鏡麵上卻沒有霧氣,看來這破地方不光漏風,還不供應熱水,柯應將時斷時續的水龍頭擰緊。 一串水滴從發尖上落下,沿著眉心向下流動,柯應的目光也跟隨水滴移動著。 雜亂的黑發下,是一道……很有意思的二八分斷眉,他會這樣覺得,是因為相比之下,另一側的平直眉毛多少有些乏善可陳,這條斷眉算是臉上唯一值得稱道的部分。 高聳的眉骨下,是一雙帶有倦痕的眼睛,眼角旁有些雜碎的黃褐色小點,分不清是眼屎還是的還是鏡麵上的汙漬。 結合又高又瘦的鼻梁,和兩片與沉默寡言性格相符合的微薄嘴唇,可以看出鏡子裡的男孩深受言語障礙癥的影響。 柯應湊近了一些,發現耳側、額角和下巴處有不少化開的黑色泥痕,他抬起手掌,發現不光指甲縫裡滿是黑泥,指節上還有一些細微的破口。 柯應重新打開水龍頭,將手指仔細地清洗乾凈。 拘留室的鐵門重重關上,又有幾個違反了宵禁令的市民們,被巡警送了進來。 柯應轉頭看了眼,便隨意地抹了把臉,立刻走了回去,在冰涼的椅子上坐下後,他舒服地吐了口氣。 一方麵是因為他的頭不那麼痛了,另一方麵則是在這個世界中,這張躺了不到一個小時的長椅,居然給了他最深切的熟悉感,才讓他連臉都顧不得洗乾凈,就急匆匆地趕回來。 而最重要的,自然是他找到了想要的東西——他並沒有解決那段矛盾的思路,但終於找到了黑衣男子身高認知沖突的來由。 那是因為觀察視角的不同,一個站著,一個躺著,前者來自於他半夢半醒間的記憶,後者來自於他夢遊時接受到的認知。 …… …… 關於夢遊的經歷,在那間審訊室裡,柯應一共回想過兩次。 從托盤摔下,他的身體朝櫃臺後的廚房走去,打開廚房的另一扇門時,他看見倒在血泊中的柯猛。 此後,夢遊中的他還做了許多事。 小心翼翼地避過小個子男人的腳印,抱著柯猛放到到櫃臺旁,返身掩蓋後門的血跡,處理路上的痕跡,將墻上的彈孔挖開,把子彈頭和地上的彈殼一起塞進麵包裡丟進馬桶沖走,剪碎棉襖,給胳膊來個狠的,這些行為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甚至就連那首奇怪的小詩,以及踩在托盤上的古怪行為,他都大致明白了緣由。 但110是哪個部門的電話號碼?造電腦又是哪來的自信?還有那些看似有些道理,實則不知所雲的辯證想法,到底想表達什麼? 不過,既然是夢遊,想不明白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在此前,他一直都有一段自恰的邏輯,認為不管是詭異夢境裡的他,還是後續夢遊中控製身體的他,都存在於潛意識的深處,那是不為他所知的地方。 是以夢遊時,被動接收的那些無法理解的想法,以及那些不由自主的行為,他都認為這是正常現象。 可是那些能夠完全理解的部分呢?想到這裡,柯應刮著嘴角乾硬血漬的手指忽然停了下來。 一個人一旦對什麼東西產生了一個確定的認知,那麼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就會對此持有一個固定的印象。比如他現在,就絕不會因為躺在地上或是站在椅子上,而對眼前事物的尺寸產生不同的看法,因為大腦會自動修正這些偏差。 但在黑衣男子身高的判斷上,兩段認知相隔可能不到一分鐘,卻完全不同。 這方麵的信息到底保存在大腦哪個部位,柯應無法知道,也不準備知道,可要說兩段認知都來於同一個地方,這絕對說不通。 分別來自於表層記憶和潛意識?這也說不通,難道在這件無比直白的事情上,潛意識和表層記憶共用的不是同一個係統嗎? 但如果說前一段來自於他本人,後一段來自另一個人,這就說得通了——反過來也行。 如果是這樣,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就是柯應,有一個人入侵了他的意識,留下了一段夢境,並操控他的身體做了一些事情;另一種則是,他是入侵者,這身體的主人現在不知去了何處。 不過,這兩種可能,都不足以解釋他腦海中的存在以及其中的矛盾感,除非……還發生了什麼。 柯應雙手插兜靠在椅背上,任由微微顫抖的身體下滑,思緒如同單人拘留室走廊的那盞電燈般,忽明忽暗。 …… …… 苦思冥想無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柯應選擇暫時放過自己,再一次轉向左側柵欄外隔著一條走道的那扇窗戶,凝望著與天際線上黑魅魅雲層融為一體的建築輪廓。 久久的凝視中,身後的低聲談話再次響起,柯應保持著腦袋斜靠在椅背的姿勢,靜靜聽著。 “*,老三怎麼還不來?打他電話也沒人接,不會被抓到了吧?” “老大你放心,他著呢,嘿嘿,這會這*指不定在哪個女人的上睡的正*,等醒了就會來了。對了,老大,前幾天賣電線的錢什麼時候能到啊?開挖掘機的白天又來找我了。” “讓他別急,錢到了自然會給他們……今晚不一樣,聽說南門碼頭那邊有人動家夥了,還死了兩個*。” “我說呢,那個裡怎麼會有輛巡衛車等著我……南門?是狗爺他們?” “我不知道。你小聲點,前麵有狗爺的人。” “哪個?裹著黑白圍巾的?大半夜的,他跑我們的地盤來乾什麼?難道……” “你哪來那麼多問題?老二,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心裡毛毛的。” “嘿嘿,你別瞎操心,老三又不像我,他的的手快得很……而且他的套路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用來應付那些警察,不要太夠了……” 應付審訊! 柯應猛地繃直身體,此刻他的內心被一個有些離奇的想法填得滿滿的,以至於身後兩個小偷立刻停止談話、幾個醉漢在鐵柵欄前的叫囂,和後麵引發的一係列變化他都渾然不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