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審訊室那張椅子上醒來時,柯應下意識看了眼手表,零點剛過,因此已經過了一天的概念在他的腦海中無比鮮明。 白大褂男人走後,他便回憶起那個黑衣男子的身份和夢遊時的行為,想到接下來要麵對的審訊,他立刻製定了計劃,並且開始反復練習,試圖用自我催眠構建起一道心理防線。 催眠! 他就是那個入侵者!他得到了原主人的一部分記憶,然後通過某種催眠的手段,讓意識堅信這就是自己,用以對付接下來無法避過的審訊! 或許擔心身份轉變後,會出現認知障礙之類的心理疾病,於是再次通過催眠,提醒現在的他,腦海中多出來的那些記憶是一個夢,並且要求反復回憶,不至於遺忘……這就是內心那個聲音的來源! 一個人是不可能同時做夢和清醒著的!至於對夢遊的認知,可能也是同樣的方法,其目的是什麼?為了更合理記住他在案發現場的布置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隻有原主人可以感知到他的想法,而他卻對原主人發出的請求置若罔聞?那麼,他又是如何得到原主人的記憶? 還有,既然可以催眠,為什麼不直接一步到位,給自己注入一個完全不在現場的念頭?比如他用了一個開頭的那套說辭——槍響時正在地窖裡,所以完全沒聽到槍聲,所以過了幾分鐘才從裡頭出來,所以才沒有看到兇手。 是充分不必要條件,還是必要不充分條件? 這身體原本的主人呢?以及其他的記憶呢? 在醒來之前的那兩個多小時裡,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完全沒有印象? 柯應麵色凝重地揉著太陽穴,又捋了捋思路,他發現,假如把無法找到答案的這幾點暫時忽略,用上催眠的假設後,絕大多數的事都變得合乎情理起來。 很多事情如果有了一個預設的答案,反推起來就會容易很多。 原本的思緒就像一個倒立的不倒翁,現在調了個方向,整個兒都瓷實順暢了起來。 除了此前拉鋸戰中的那些疑問,還有他殘缺不全的帝國語,如果他的言語障礙癥一直都沒好,那麼為什麼之前幾天的記憶中卻不曾出現過? 為什麼很多詞他都聽不懂,很多話也不會說,卻恰好能應對特的審問? 還有,為什麼夢遊時的他連家裡都不認識? 雖然有些無法相信,但這就是最接近真實的可能性……至少對現在的他而言。 所以,那不是夢遊,是他有意識的行為,而那之前的,也不是夢,並且……也不是沒有源頭。 …… …… 當思維被禁錮在一個沒有光亮,沒有聲音,乃至於連時間觀念都不存在的空間中,自我猜疑這件事,便會如同暗室中忽然出現的熒光一般蔓延開來,無法遏製。 這道幽沉的波動,累積到某個濃度,便會化身為一頭頭肆意扭曲的猛獸,吞噬著原本的意識。 當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懷疑眼中最後流淌過的景象,耳畔旁最後拂過的風聲,鼻尖最後飄過的芳草氣味,臉頰最後感觸到的微濕涼意,減速手套最後傳來的摩擦感,膝彎處布帛最後的劇烈抖動,鞋底下滑板最後同步來的震顫……以及身體裡大量分泌的多巴胺所帶來的靈魂升天般的快感皆為虛幻時,他終於意識到,他快瘋了。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那部著名的越獄電影中,禁閉會是最可怕的懲罰。 他再三確認,這就是陷入混沌前最後的感觸,他反復回想,他並沒有撞到車輛樹木,或是磕到石子飛下懸崖。 於是,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敗後,他終於在精神分裂或是其它什麼心理疾病徹底爆發之前,於意識中建成了一條蜿蜒而下,永遠沒有盡頭、且無限循環的潘洛斯山路。 滑板速降很快樂,一直速降,則能一直快樂。 最開始的時候,他也像那個在孤島上生活了28年的島主一樣,用劃痕來計算次數。可惜這畢竟不是真實的世界,在第一千次劃過那顆粗大的雲杉後,他就放棄了這一徒勞無功的行為。 在快樂中,他回憶得最多的,是悲傷的往事。 …… …… 那天,他剛十一歲。 那是一個艷陽天,他因為前一天過生日太過興奮,導致第二天起晚了,隻能懇求母親開車帶他去父親的比賽場地。 夜裡剛下過大雨的山路上,經陽光一照,霧靄繚繞,為了避讓一輛忽然出現的逆行跑車,母親在避無可避的情況下,於千鈞一發之際調整了車輛的碰撞角度。 他活了下來,母親卻在幾天後永遠地離開。至於肇事車輛的司機,當場就死的不能再死。 行車記錄儀中無私的母愛,感動了所有人,除了他的父親。 一個月後,他終於能從病床上爬起來時,才見到父親。父子對視,他發現父親眼窩深陷,臉上瘦得仿佛隻剩下一層皮。那層皮乾枯皺裂,如同入冬時湖畔的苔蘚。 雖未明言,但他能從父親眼裡看出那句話——“如果非要死一個,為什麼不是你?” 突如其來的變故,父親無法接受。 實際上,十一歲的他完全能夠接受父親的不接受。 如果可以選,他的答案也許會和父親的一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父子倆都沒能想到,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 …… 維係著家庭的紐帶驟然斷裂,父子之間的關係便再也沒有修復。 在後麵的十幾年中,通過網絡和雜誌,他看到了在崖壁上的父親,在天空上的父親,和在海底的父親。 唯獨沒有站在麵前的父親。 父子倆唯一的聯係,隻有銀行定時發來的短信。 在校園裡,他依靠強大的基因出人頭地,無論大球還是小球,無論耐力還是爆發……除了舉重和鐵餅這類對體重有一定要求的,以及體操這類對年齡有特殊限製的,絕大多數運動,隻要他想,就一定能做到最好。 他的表現,屢屢被朋友們戲稱獲得了優先擇偶權,但這有什麼意思? 他隻想把身體裡噴湧的能量釋放出來而已,這種感覺真的有人能懂嗎?至少他沒有遇到過。 大三那年,他做好了規劃,大學畢業後就走上父親的路——因為母親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我會永遠陪伴著你……隻是換了一種方式。我會同你一起,見你父親所未見過的風景,撫摸他所未碰觸的星光……到時候,我們把這些畫麵發給他看,好不好?” 可是,幾個月後,他就憤怒地繼承到了一筆龐大到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遺產。 遺物中,有好幾枚便攜攝像頭,其中一枚的存儲卡裡,記錄著這樣一段影像:雲層縹緲的高空中,父親帶著令人費解的笑容,從畫麵中漸漸變小,直到再看不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