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三富:鹽、糧、絲竹。 揚州三美:水、月、瘦馬。 後一樣皆可在花街柳巷內、琴樓楚館中覓得。 當然也不乏富商豪紳賺夠鹽糧暴利,修夠水月洞天,在自家後院豢養一批伶人樂伎、夜夜笙歌。 喬竺一行人踏進揚州主城廣陵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成為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繁華市井中平平無奇的存在。 商隊的人要去交付貨物,預計滯留十日,這期間他們可以自由活動。 江上被撞的苦主一路上都跟著他們,雖明麵上不說,但猜的出來她想加入這個熱鬧的團隊。見商隊的人與喬竺二人分道揚鑣,一時間站在後頭不知道跟著誰走才好。 “別看了,過來吧。”喬竺表現得異常大方。 其實從進城那一刻開始,她的心情就很好,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和人說話也客客氣氣,對街邊商販販賣的各色貨物看得津津有味,並且很耐心地數零錢、買東西。要換在別的地方,她早就擺出一副興致缺缺不耐煩的樣子,不喜歡買東西更不喜歡找零錢,多耽擱一刻都會皺緊眉頭。 “主人你喊她來乾什麼?” 謝敏之看苦主地眼神充滿敵意, “不明不白的陌生人,還是不要走太近的好。” 苦主立馬反擊他: “現在知道和我保持距離了?撞我的船的時候怎麼不保持距離,蹭我的船時怎麼不保持距離?” 謝敏之被懟的啞口無言,隻能寄希望於喬竺。 然而喬竺隻想息事寧人, “既然是陌生人,不如就從現在認識一下。我叫喬竺,這是我……的侍從謝敏之。” 苦主也大大方方自我介紹: “我叫他玉,別問我哪裡人,我就是一個遊走江湖的劍客。” 劍客?喬竺刻意多看了她兩下,眼光閃爍幾下,此時的他玉還不知道自己差點經歷什麼。 “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在城裡逛逛?”喬竺主動邀請。 “一起嘛……可以啊,”他玉也很爽快,“我看你對這裡挺熟,你就帶我逛逛唄。” 別看小娘子性格跳脫,其實心思細膩得很,她早發現喬竺對揚州城裡的一切都透露出久別重逢的熟悉感。 喬竺隻是淺淺勾唇,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進城第一件事,必然是找落腳的地方,以前喬竺隨便找個寬敞乾凈的客棧就行,今天卻異常挑剔。臨街的太吵,傍水的太潮,朝南的嫌曬,朝北的嫌暗,長街十裡走過去,終於有了入眼的。 這間客棧門庭窄、徑深長,藏在熱鬧市集中也不覺得烏糟,中央有個大花園,兩側客房隱蔽性極高,進出的客人也安靜。喬竺隻是點了點頭,謝敏之便心領神會定下一間套房。 套房恰好有三個寢臥,各自放下行李,便出去找地方吃飯。 傍晚時分人不多,街上的熱鬧展露頹態,更多商家在為夜裡的燈火輝煌養精蓄銳。他們進了最近一家酒樓,包了間雅座。 上菜之前跑堂端著個玉碟進來,幽藍的水麵上漂浮著幾片花瓣,喬竺自然地伸出手,就這碟子裡的水打濕十指,一旁的侍女立馬拿出絹帕,為她細細擦乾。謝敏之和他玉效仿喬竺的做法,也都洗了手。 又坐了一會兒,進來三個僮官,一人捧一個漆盤,上麵放著一會兒要用的餐具。他們當著三人的麵將碗筷用熱水燙洗,擦乾水分,再小心翼翼地擺放到桌上。 終於,到了上菜的時候。他玉已經餓得肚子咕咕叫,十分期待地仰頭張望上的什麼菜,結果放到桌上隻有一小撮涼菜。 “就這麼多?”他玉有些不可思議地吐吐舌頭,“都說揚州物價高,這樣太離譜了,我方才可見了點菜單,這盤拌時蔬要價五十文,結果就這麼一點!” 同時她對喬竺和目光也敬佩起來, “多謝喬娘子請我吃飯,以後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喬竺微微頷首,示意來人繼續上菜。 流水一般的菜品擺上桌麵,各式漂亮碗盤裡無一不盛著精致小巧的佳肴,一時間叫人不忍下手。 謝敏之看了看平靜自然的喬竺,又看了看蠢蠢欲動的他玉,突然眼疾手快率先伸出筷子—— “哎哎哎你給我留點……” 等他玉反應過來,最想吃的肴肉、軟兜、獅子頭、三套鴨全沒了。 不過謝敏之也不是全自己吃,他挑最鮮最嫩的部分放進喬竺碗裡,喬竺再挑挑揀揀半天,隻吃一口半口。 看二人這副習以為常的相處方式,他玉歪著腦袋開始疑惑——這二人,真的是主仆? 突然窗外響起一陣又一陣哄鬧,還有鑼鼓聲,聽起來像是有什麼活動。他玉第一個沖到走廊下,就看到一支迎親對從下方經過,大紅花轎上灑滿花瓣金箔,轎夫有節奏地唱和,隨行的婢女婀娜窈窕,一邊走一邊散喜瓜福果給百姓。 “這是誰家娶新婦啊,這麼大排場?” 他玉隨口一問,旁邊的食客紛紛熱心地給她解答。 “哪是娶新婦,是平侯世子納妾。” “世子追求紅香樓的涓涓娘子三年,每每一擲千金隻為博娘子一笑,年初娘子一及笄就立馬向滿香樓下聘,籌備十裡紅妝娶她,這陣勢,要說是娶新婦也不為過。” “涓涓娘子出嫁,不知道多少人要傷心嘍。娘子才情斐然,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尤其是那一手古琴彈得動聽感人,催人淚下,今後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再聽聞。” 他玉一下子對紅香樓來了興趣,摩拳擦掌想要去逛一逛。然而喬竺告訴她,紅香樓天黑了才營業,現在過去太早了。 “再者,你這樣是進不了紅香樓的。” 他玉低頭看自己,衣服穿得整齊乾凈,沒有什麼不妥。 “正是因為穿得太正經,不適合去。”喬竺說著,指了指酒樓對麵一家成衣店, “我弄臟你一套衣服,還你一件,剛好穿去紅香樓。” 夜幕剛至,三人來到紅香樓門前。這裡是西街門戶,再往裡走就是文人騷客爭先揮毫潑墨書不盡的風流佳地。紅香樓地理位置優越,凡有心尋歡作樂之輩,無不經過。三人前頭走著兩個年輕娘子,想必也是要去紅香樓,結果在門前被攔了下來。二人露出沉甸甸的荷包,告訴老鴇她們有的是錢,隻想看個熱鬧,那老鴇看銀子的眼光都亮了,不曾想還是沒放二人進去。等到她們三個,老鴇不動聲色地快速打量了一番,竟然直接放他們進去了。 “真是怪,都是女的,為什麼偏偏放我們進來?難道真和你說的衣服有關?可是方才那兩個女娘打扮不俗,比你我更甚呀。” 他玉百思不得其解。 謝敏之也頻頻回首看越走愈遠的那兩個人,想要看出個什麼端倪,最終無果放棄。 最終還是喬治好心解惑: “這種地方早些年是不接待女客的,隻不過後來發現女人比男人更有錢,出手也更闊綽,還安靜禮貌,比那些酗酒發瘋的男人好伺候多了,漸漸的也就開始對女客開放。隻是女人多了,也帶來一些麻煩:比方說捉奸的、栽贓的、背著丈夫偷腥的……諸如此類鬧到衙門的數不勝數,一個月有十天都在鬧官司,生意自然也做不成。所以,這裡的老鴇練就了一雙識人的本事,看得就是你玩兒不玩兒得起。” “原來如此!”他玉雙手一拍,恍然大悟,“方才兩個女娘打扮得很正經,像是官家千金,萬一在這兒有個不愉快鬧到官府,紅香樓的生意就別做了,所以老鴇不肯她們進去。可是……她們進來了呀。”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兩個同樣打扮正經規矩的女娘剛剛經過。 喬竺再次解答: “你再看她們身後,跟著兩個男伴,顯然是兩家夫妻相約出來遊玩,而非捉奸偷情,這樣的錢老鴇自然要掙。諸如此類,有男伴陪同也是可以自由進出的。” 男伴?他玉的目光慢悠悠落到謝敏之臉上,一臉懷疑, “既然有他和我們一起,我為什麼要穿這身衣服?” 她此時穿著一套輕薄的紗裙,嬌小的身軀被包裹得玲瓏有致,別有風情,本來她是十分抗拒的,奈何喬竺威脅她不這麼穿進不去。 喬竺也看向謝敏之,而謝敏之渾然不覺,隻顧環顧四周,像個看見新奇玩具的孩子。喬竺幽幽嘆了口氣,“他不算。” 疑惑解決了,享受當下才是要事。二人走進大堂,穿梭其中的舞女美婢爭相邀請,好不熱情。這裡一共四層,每一層都豎著一個題字牌匾。 第一層也就是大廳,題字“餘音繞梁”,果真靡靡之音不絕於耳,彈唱的詞曲歌盡愛情婉轉、閨怨離愁。 第二層燈火最亮,題字“雪月風花”,無論小酌怡情還是豪飲痛喝,都有美女斟酒、佳人相伴。 第三層人影綽約,題字“巫山雲雨”,曖昧調情的淫詞艷語偶有傳出,引得不少嬉笑怒罵。 至於第四層,站在樓下看不清題字,也看不清是乾什麼的。 引路的僮官介紹道: “廊下左轉進大堂,現在正好可以聽到揚州絕唱胡衣娘子演奏古樓蘭曲;廊下右轉上樓,可以進包廂喝酒,一個時辰後還有賞花會;穿過走廊去後院,此時花園裡有舞娘在排練進宮獻藝的舞蹈,還能遊湖泛舟——三位想先去哪兒?” “四樓。”說罷,喬竺提起裙擺徑直上樓。 “哎哎哎……娘子請留步。”僮官好不容易攔住喬竺,陪笑道: “四樓是姊姊們的私臥,娘子……不合適。” “不合適?”喬竺似笑非笑,“這裡,還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 僮官尷尬地撓撓頭,解釋道: “娘子誤會了……想必您也是常來,知道咱們這兒的規矩,四樓一般人確實不能進,除非有阿姊們的邀請……今天還是個特殊的日子,涓涓夫人出嫁,平侯世子出千金包下整個四樓做涓涓夫人的妝樓,這一個月內都不接待客人。” 涓涓剛出嫁,紅香樓上下就統一改口稱“夫人”,可見盛寵,此時還堅持上四樓就是和平侯府過不去,誰都不想在揚州得罪揚州王四親之一。但是,喬竺在乎嗎? 她假裝思索了一番,故意問僮官: “平侯世子,範值,是嗎?” “是的。” 喬竺旋即亮出一塊玉佩,繼續問: “認識嗎?” “這……”僮官一下子結巴了,“這是、是……世子的玉佩……” 而且不是一般玉佩,乃平侯府身份憑證,可調用如同本人的一切資源,從不輕易贈與他人。 不管喬竺是怎麼得到這塊玉佩的,現在她拿著玉佩,就有權進入範值能出入的一切地方,哪怕現在進涓涓夫人新房也沒人可以阻攔。 “……娘子請。”僮官讓開路,第一時間跑去侯府報信。 四樓一共十六間房間,住著紅香樓最有名氣的四十八位娘子,這四十八人分為春夏秋冬四屬,每一屬各有一領班,分別雅稱“春風度”“仲夏夢”“秋波裡”“首陽冬”,四屬爭奇鬥艷,競出一花魁,可以獨享中央一套房間,還有侍女仆從三十三人侍奉左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風光無限。這一屆的花魁並非涓涓,但涓涓因為範值的緣故也有額外優待,住在東邊最明亮通透的房間。 花魁夜雨瓊出自“春風度”,故而四樓的裝飾風格清一色春光復刻,甚至將一整棵瓊樹移栽其中,枝繁葉茂的古仙樹被人為從中央劈開,以保證能縮居在低矮的樓屋內,即便如此還是迸發出生機勃勃的盎然綠意。 “娘子來錯時候了,不能觀賞到瓊花盛開、落英似海的盛況。” 循聲望去,一婀娜多姿的女子款款而來,釵鬆髻墮、嫵媚多情,身上的衣服寬鬆滑落,露出白裡透粉的肩頭。他玉下意識捂住眼睛,轉頭發現謝敏之還在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立馬撲上去將他的眼睛也捂住。二人扭打在一起,引得佳人忍俊不禁。 “雨瓊見過娘子,不知娘子登樓所為何事?” 原來她就是獨領風騷十三年的紅香樓花魁夜雨瓊。在這個海棠泛濫的揚州城能十三年如一日地坐穩花魁寶座的,隻此一份。 “瓊娘今日沒有客人?可否有幸聽瓊娘彈奏一曲驚羽琵琶曲?” 聞言,夜雨瓊眼裡竟流露出些許欣喜與感嘆, “世人皆知我憑借一支霓裳舞名動廣陵,又知我憑借一首瓊花贊才情遠揚,每天花錢請我跳舞吟詩的人不在少數,你倒是第一個讓我彈琵琶的。罷了,若不嫌棄我技藝疏淺,就請落座吧。” 瓊樹下設有雅座,四人盤踞坐下,並無主次貴賤之分。侍女送來一隻普通的琵琶,夜雨瓊抱在懷裡自然彈撥,一時間粗製濫造的普通琵琶也變得精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