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4年。 她透過微霜的玻璃櫥窗久久注視著提恩教堂附近來來往往、衣裝精致的貴婦和路邊泛青的小水塘裡斷斷續續的、淺淺的馬車行過的痕跡。 瓦茨拉夫廣場像往常一樣呼吸著布拉格涼薄的空氣,沒人的角落裡繾綣著落葉拒絕飄過的苦澀氣息,黃昏因此被拉得格外漫長。金紅的暮色如紙頁,流淌出人影便成了斑駁的秋意,偶爾有風翻動,使軌跡相去甚遠的幾頁紙上書就黏連成抱枝驅寒的共生體。日光長長短短,將有些相背而行的陌路人的影子仍映成激烈擁吻的樣子,亦使緊緊勾指的熱戀中人也在地麵上投出幾年後的恩斷義絕。人少一些的支路上日落來得早一些,卵石隨著不同的夕射角度顯得深深淺淺,命路般蜿蜒至不見,卻還有人走上去,無論涉世幾許。 廣場接近查理橋的部分佇立著靜靜的乾花店,有些還售有香薰。晚霞被墨綠色的坡頂卷起一些舒服的弧度,色調也被進一步調暖,無人光顧時,主人就在門邊給夕陽窈窕的腰肢留一條過道,漆跡褪色而粗糙發朽的舊木地板便被這位慷慨的貴客多情地吻上一道道金色的唇印。花束在掛壁上香而不媚的積灰,心有所屬般不慌不忙。時光在流,沒機會品嘗一往情深,在有生之時將其倒入杯中斟滿,卻隻有時間在桌前頻頻貪杯,將深情耗盡,如枯花仍看似纖美,實已塵灰嗆人。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撇撇薄薄的嘴唇低頭整理衣角——這是件亞麻布鼠灰色的侍者裙,周圍鑲著一圈算不上精致的、皺巴巴的米色滾邊。由於窗臺發潮,她的衣服領口處被濡濕了不小的一片。 Malus(拉丁文:倒黴。) 她低低地咒著:Absit omen(拉丁文: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咖啡店內客人寥寥,燈光昏暗。 角落處有貴族青年離去後遲遲未散的Romeo Julieta的幽謐氣息,橘紅色軟座裡有一對青年情侶正在手臂交錯著分享一杯不合時令的冰淇淋。男人喚著女人的名字:Holden(裝飾品),神情專注得仿佛麵對著一尊絕美金器。他們身後是酒紅色的落地窗,窗外關著不相乾的、入夜慣有的人起人落。 她早已對這座店非常熟悉,她能感覺到哪盞枝形燈上的蠟燭搖搖欲熄,哪把咖啡杯中棕黑色的液體已行將見底。她見慣了匆匆過客的歇斯底裡亦或柔情蜜意,諳熟了佯裝盲目地麵對生活、無比清醒地吞食苦果。 如果說人世冷冷暖暖如戲,則咖啡廳就是其上演的最盛大的劇場。旅人在此短暫安歇後遠行,詩人在此完成絕筆後殉情。她既是觀眾,又是舞臺的一部分,補妝間匆促上臺,謝幕前早早收場,入戲而出戲。 夜色已是漸猖狂,她麻木地聽到店門被推開的輕響,疲憊不堪地轉過身去,手中還攥著一隻空空的、棕綠色的馬克杯: 她看到了一道影子逆著光影走進來——清臒、纖長、優美,而散發著無以名狀的淡淡光暈,使她莫名聯想到一個句子,nacht ist wie ein stilles meer,lust und leid und liebesk lagen(拉丁文:如夜如沉寂的海洋,歡喜痛苦和哀傷。)。 影子飄到了一把靠窗臨街的木椅上,一團柔和的街岸燈火徐徐揭開籠罩著這個謎團的暗色麵紗。“Mirus(拉丁文:天吶,),”她吃驚地偷偷注視著這張完美絕倫的側臉:“Wie eine blume(拉丁文:這真如同芬芳的花卉一般。)。” 碧如夜星、深如幽澗的眸子輪廓完美的鑲嵌在精雕細琢的蒼白麵龐上,低目回首即化為兩池悲情;烏黑的亂發柔順地貼在飽滿光潔的額上,形成令人叫絕的天作之合;燈輝婉轉,更襯出她的遙遠縹緲,若即若離。 等候侍者時,她眉目微蹙,仿佛在凝神聆聽,又仿佛在專心致誌地收集著身旁的人無法察覺的什麼東西。 此刻她正眼神縹緲地注視著紛亂冗然、支離破碎的層層舊街,白皙修長的指尖輕輕緊了緊風衣的領口,一縷黑色秀發不經意間滑落到了手邊。 這位女侍者終於走上前去,出於一種特殊的測試,她使用了自己的母語——拉丁文問候這位“影子”般的神秘客人: “Bonum vesper,(拉丁文:晚上好。)loquerisne latine(拉丁文:您會說拉丁語嗎?)?” “影子”微揚起臉,兩汪清泓如秋雨潮濕地直入她雙眼,使她竟微微有些分神。那人傾起一側嘴角,明暖的微笑便伴隨著這個動作嫣然綻放: “Sic,paululum linguae latinae 。(拉丁文:是的,會說一些。)” “Unde es?(拉丁文:您是哪國人?)”侍女一邊記錄著咖啡的名字,一邊頗為好奇地問道。 “Sum……(拉丁文:我是……。)。”“影子”忽然抿住嘴,好像這句話觸到了宿醉的濃夜慵懶的空氣中某座隱隱潛伏著的暗礁似的,緊隨其來的是一絲憂婉黯然的輕嘆:“Ignosce mihi(拉丁文:對不起。)。” 侍者頓時明白了這背後的意思,根據經驗將眼神飛快地瞥向別處,將紙條靈便地別在那件灰圍裙上,然後如一陣飛揚著金黃色頭發的旋風般腳步輕盈地走了,一路上卻不免疑惑地暗暗揣測著幻想“影子”的身世……。 “Comment allez vous?(法語:你還好嗎?)”從白粉的痕跡已經片片剝落的墻邊略有些突兀地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這個侍者的注意力很快便從淩亂斑駁的沉思中被吸引了過去: 說話的是一位稍稍上了年紀的女人,正坐在門外靠近墻壁的這一側,身著剪裁考究而優雅的深色套裝,隨身帶著一隻深藍色的晚宴用手包,從不亮的光線下都能分辨清楚上麵錯落交疊著的皮質菱形革紋,在這隻獨具匠心的、頗為奢華的包下麵,是包裹著這女人仍餘韻尚存的體態的剪裁繁復的墨綠色裙裝。對麵的另一個年輕女人的臉被一頂華麗異常的擴邊闊沿女帽遮擋得嚴嚴實實,手指緊緊扣著手中的咖啡杯,她的雙手在顫抖,顯現出一種與她的社會地位極不相協調的慌亂與自責。她無精打采地垂著頭,緞子般層層梳起的長發已不復尋常的一絲不亂,而口中仍低低地分辨: “Tres bien……(法語:我很好。)。” 侍者驚訝於自己在方才這麼長一段時間內竟未注意到這對客人。不過,不難看出來,這位女士崩潰了。她甚至一動未動杯中有著精致的蜜糖色拉花的咖啡,盡管雙唇一直在杯沿哆嗦得摸尋著。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個今晚的結局。侍者閱人無數,早能輕鬆料到事情的結局。“真可惜,多麼高貴的一位小姐啊。”她暗自神傷地想著,“她不能去喝那杯咖啡了,因為那隻杯子成為了盛裝淚水與答案的一個容器。” 她本人也有過這樣的義無反顧,現在想來也未嘗不是一廂情願的荒途。相互交錯過的痕跡使路越來越不成形,仿佛夜與炭的一次共眠,星光柔和,火苗溫紅,但天明之時也難逃翳焰成燼。從此學會遵從命運的旨意反復著磕絆著生活,無視歲月密不透風的巨網,因為明白什麼都無法從中漏掉,除了一滴滴不該漏掉的記憶。看到煙火,就總有灰燼;一世繁華,也總會荒蕪;憑吊之時,便撞見宿命。盛裝附體也難掩命薄如紙,華袍加身也不過身外浮名。 Dolor hic tibi prodeeit olim。(拉丁文:總有一天,你所承受的會得以補償。)她有這種虔信。 但她有時也會略微不忿。她的腦海中閃動著那頂精心縫製的、華麗誇張的女帽,以及上麵生動的淺橙色機繡玫瑰,寶石藍色的華美絲帶,潔白光澤、曲線舒適的邊沿,那麼恰到好處地組合在一起,與不遠處那位老年女士遍身裹滿的、死氣沉沉的深藍色深綠色的古板硬綢是那樣不相配。 Artificium。(拉丁文:藝術品。)她隻能想到這麼一個詞匯。這便是她不忿的理由。她是屬於這裡的,昏暗的燈光,積灰的木椅,層層裹挾著她的身軀。她渴望櫥窗外的世界,更確切地說,是這個女人的世界。 她不無抱怨地嘆息著拿起一隻托盤,杯子在那上麵煩躁的叮當作響。它們已經全部空了,這意味著現在這幾張寥寥無幾的被占的桌子麵前,坐著的是今晚最後一批客人。 這會兒沒人喚她。她站在高高的桌臺後麵,心不在焉地將一摞摞或精巧或粗大的瓷杯在桌上擺放好,再將杯子的手柄按照吩咐轉向麵對店門的一邊。這種工作漫長而簡單,可以忙中偷閑觀察幾眼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雖然此時多半都是些深夜酒客。有些過往的影子高高的,衣裝都是巫醫那樣厚重深暗,詭秘的陰影短暫地遮擋住木質的店牌,赴約般匆促流走,然後就會湧來塞滿每個街角的大片大片的如黑色裙袂的漫漫盛夜。 她估摸著從手裡的活兒中抬起頭來,發覺隻剩下店門外那一桌客人了——這兩個女人。那頂白色的帽子像一片閃亮的羽毛。 她看見那頂白色女帽猛地晃動了一下,決絕地站起身來,對麵的女人顫抖著撲上去死死拉住她的一隻仍放在桌上的手,近乎絕望地用與前麵截然不同的蒼老聲音苦苦哀求到: “Je t’en(法語:請別!)!” 那頂白色帽子聞聲飄然抬起,就在此時,她感到忽然停止了呼吸: 那個起初一直遮蔽在帽子下的女人,竟然和她長著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如同麵對著一麵清晰無比的明鑒般,她從那張麵孔上看到了自己的金黃色的、柔軟的、在腦後盤起的長發,看到了自己的灰色而驚恐、裡麵蓄滿晶瑩的液體的雙眼,看到了自己的因悲傷而發青的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她看到了另一雙自己的手,另一條自己的腰身,另一對自己的小腳……。 她手中的杯子僵在了半空中,難以置信到近乎發狂,隻能一遍又一遍艱難地吞咽著,祈禱那兩個女人沒有看到自己。 這兩個女人——多麼奇怪呀,她都沒有注意到她們何時坐到了那個位置上,何時手邊出現了兩杯特製的有著漂亮拉花的咖啡——像兩個悄無聲息的鬼影一樣攪入她這個在布拉格度過的乾燥卷皺的夜晚。 “Non ……mirabilis!”(拉丁文:我不懂……真是奇跡!)她喃喃低語,猶如夢囈。 最終,那頂白帽子掙脫了苦苦挽留著她的手,她那件裙子上麵的淺藍色絲帶最後輕盈地劃過孤零零的桌角,接著那點白色一閃,便像一個句號般遁入層次漸濃的黑暗。 消失了。 另一個女人踉蹌著走到街對麵,蹣跚著登上了小路拐角處的一輛同樣豪華精致的馬車。車轍聲失魂落魄,如同一個失去雙眼的乞丐,深深淺淺地探路前行,直至盡頭。 都不見了。 “Abesse(拉丁文:不在了。)。”她依然望著那個方向,雙臂空空的環繞在胸前,久久定格著,仿佛要隨時探身去抓住什麼失去的東西似的,而她的嘴也仍在張張合合,一些含混不清的詞匯斷斷續續地從中溢出: “nemo……(拉丁文;沒人了)……liberum……(拉丁文:自由了)nichts……(拉丁文:沒什麼了)……。” 一隻手上還拎著那隻空蕩蕩的咖啡杯。 接下來,她好像一隻提線被扯掉了的木偶般,僵硬、機械地轉過身去,使視線從那道門邊失望地潰退下來,從新環顧起這個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再熟悉不過又開始變得陌生的地方: 當一天的燥熱與洶湧的人潮退去後,這裡變成了一隻空空如也的螺殼,擱淺在漸漸堆積直至無人問津的故事裡。 壁上生長著塵埃滿布的吊燈,立柱上恣肆著累累疊疊的傷痕,隔墻迷宮般劃分著座中人的時區。桌前椅後的來客,有人已經上岸,有人仍會沉沒,有人已經破譯迷局落子得勝,有人仍然深陷圈套兵敗城破,於是都來此坐著入夜,華燈輝煌星火迷離,眠入深處夢當枕,無問是何人。 她想不清楚問題出現在何時,又為何在此處?她能聽到來自自己體內深處的聲音,告訴她那個女人就是自己,但又是一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自己。她盯著枝形燈上最後一根光芒搖搖欲墜的黃色油質蠟燭,雙手的十指在胸前交錯在一起:那個女人又會去哪裡?是什麼使得她厭倦了這樣的生活——這種自己並不可能簡簡單單就厭倦的生活。她渴望這種生活嗎?她記得自己是想到過這種問題的,她在很久以前就吃驚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種渴望,被白色蕾絲緞帶包裹的人生並不一定優雅於研磨一杯杯苦澀的人生,在瓶裡插花是一種優雅,在杯中拉花又是另一種優雅。 不過,她能感覺到一種暗示,有什麼人希望她看到這些,並使她看到這些。 她的腦海裡快速閃過黃昏後每一個令她留存下記憶的場景:貴婦,馬車,枯葉,乾花,香煙,橘紅色的軟座,蜜糖色的圖案……。 那根燈上的蠟燭在她麵前大顆大顆的滾落下燭淚,火苗微弱,杯盞裡積滿了一層厚厚的燭油。她用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動著行將就木的燭火,身後是咖啡廳內與外界琳瑯的夜燈截然相反的黑暗。 光線越來越稀薄。而她依然在細細回想著每一個畫麵。 突然,她想起了那個“影子”: 如一道紅黑色的光與淚穿塵而來,柔美了黃昏……她想起了這個會說自己的母語的“影子”。 “噌”,蠟燭在這時熄滅了。 街岸的暖光像樹枝間漏過的微光般滲入店內寂靜寧謐的角角落落,瞬間便昏黃滿地。光線行走過桌椅,拽出它們的影子貼在墻壁上,如一隊在黃沙上緩行而過的靈魂。她的手指還停留在燭臺旁邊,不一會兒指尖就隻剩下一縷似有若無的青煙。 “Heus(inf) Ave(拉丁語:你好。)。” 一個聲音灌入她的耳膜,如一襲清涼的夜雨。 她知道這是什麼人的聲音。她曾經聽到過這個聲音,並對它的主人是誰毫不懷疑,但這聲音的來源還是令她屏住了呼吸:就在不久前,她還認為這裡空無一人。 她快速回轉過頭,用急切的目光搜尋著店內,沒有放過任何一塊可以容身之處,在越過一片又一片陰影後,終於,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那把靠窗臨街的木椅上: 窗外的光線泛動起一瀾又一瀾柔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針織般穿梭著,欲去而未去,這片陰影便被映照的如同天上的雲影,斑斕不定。在微弱的陰影稍淡去一些時,淡黃色與微紫色的光弧便極其隱約地勾勒出一個剪影:那人的一隻手托著下頦,手肘輕巧地支在桌上,身形如雕塑般纖長而秀美。 當她的雙眼適應了四周昏暗的光線後,“影子”的樣子便出挑出身後的背景,而不再隻是一個縹緲的輪廓: 深黑色的領口微敞著,露出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雪白如玉的修長脖頸,下頦微微傾向前,略帶疑問又深含微笑地向上揚起,瘦削的指尖優雅地抵在唇邊,而那形狀完美的雙唇則嘴角微抿,如花帶露地半開放著,烏黑的秀發傾瀉而下,籠住削薄柔軟的雙肩,並與黑色風衣的下擺連成一片。而“影子”的眼睛——則是這尊用線柔和的作品最令人注意的部分——既盛裝著今夜的微曦又緊鎖著往事的煙雨,既專注的凝視著此刻又仿佛跨越千山萬水。這雙眼睛擁有著一種直看透夢境的綠色,使自身既是夢境的一部分又清醒於夢境本身之外,令人一望即迷醉其中。而那雙微蹙的點染曲眉,則是這對珍貴飾物的最好盛器。 這幅寫生如此淡然而安然,好像一塊美的令人震驚卻被攪入時光的碎片,被拚貼進這裡的夜色、這裡的歲月、這裡的塵埃。這個人是屬於這裡的,但又不僅僅屬於這裡,她又屬於過多少場景呢? “Ego pre te esse(拉丁文:我一直在等你。),Summus(拉丁文:侍者的名字,本意為至高者)。”
第1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