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這是1174年的第9個卡倫德日,距離上一個“nundinae(古羅馬記日中的集市日)”已經過去了不久,就連曼卡納大門和濱海大門附近的薩法迪人的鬧市也已歸於平靜。   美杜莎的亂發般蜿蜒曲折的街巷中,人流如同滾動著砂礫的潮水,偶爾泛起一陣皺紋,又很快舒展開來。   順著這樣的任意一條波痕走下去,就會先看到售賣調味料的攤鋪緊鄰著堆滿高高聳起的水煙筒的木板小車,煙草味與肉桂、薑黃的刺鼻味道編織在一起,身著配色鮮明的赭綠色與駝褐色塔夫麻的攤主們指指點點著來往的過客,咕噥著重復他們已喋喋不休了一整日的詞句“Vilis est absoluta(拉丁文:絕對物美價廉)。”;或許也會注意到在街邊鋪一塊因久用而骯臟的由深紅色變為紅褐色的天鵝絨、身著一大堆琳琳瑯瑯的發銹了的金器與廉價的綠瑪瑙、旋動著小巧可愛的足跟跳舞賣藝的女郎,她們大多從薩拉米斯灣附近的小城邦而來,穿著用誇張至極的染料造就的炫目粗綢,跳舞是她們隨身攜帶的唯一可以掙錢的東西;當然,隨著秋意漸濃而提早收鋪結伴歸家的漁女也很容易引起注意,自然的鹹風不算特別溫柔地拍打著她們的臉頰,使她們隆起的蘋果肌呈現出一種特別生動可人的微紅,大多數“波利斯”的姑娘都繼承了葡萄酒與橄欖的顏色混合而出的黑紫色瞳孔與一頭長可及腰的棕發,她們當中總有那麼一兩個腰上係著一條隨著小風上下跳動的綢綾,令人聯想到雨後廢園裡蓬勃的鬱金香閃著微光的花瓣。   當這些都路過後,便會被漸漸退去的人流擱淺在一條幽深狹窄的巷口,那裡麵被第二羅馬的成員稱為“Alia ”——異角術街。狹窄的兩道長墻中,隱藏著另一個世界。   這時夜幕已逐漸顯露真容,抖落掉這個巨大城邦的白晝慣有的繁茂與坦然的堅硬外殼,紅灰色的光影開始為黑暗的倪克斯穿針引線,一層薄薄的昏暗逃籠而出,貪婪地舔舐掉地上越來越稀疏的人影,艱難地擁擠過每一寸未被占領的轉角,但唯獨止步於這條深巷的入口:墻上的黃綠色玻璃燈如同一束束紛繁的念,一波一波輪唱般被以點燃的方式實現,晶瑩的碎光斷譜般傾灑一地,未歸屬於世事的音符千金也無法拾起;裡麵的住客在墻麵上留下一道道福波斯都難以理解的玄妙莫測的痕跡——古老的符號在草藥令人安神的蒸霧中汩汩冒出,煉金的咒術在一支支浮著氣泡的小銅鍋上翻卷定論,一遝遝用粗麻線捆在椽間的泛黃的羊皮紙上,用“merlot”書寫的經文滴著鎏金的字跡……。而那些住客本人,則是這裡肅穆分為的化身——與本土的“波利斯”人的紫黑色瞳孔不同,他們深黑的神秘麵紗上方,透出的是一雙雙如同一對珠寶的星空藍色、深潭碧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密室內借著點點凡塵閃爍令人捉摸不透的熠熠輝光。他們目標明確,像是某場聖祭的司儀與使徒那樣各司其職。如至聖般緘默不語,因為擁有著同樣深不可測的智慧;如巫哲般行蹤詭秘,因為持有著同樣光怪離奇的絕技。   他們中的一些人正緩緩行過低頭沉思著的墻壁,於是一道道瘦削修長的詭影便在米黃色的墻麵上鋪開夜的指爪。寬大的黑袍收住腳尖觸碰石子路麵的響動聲,使那些長衫客無聲地遊移,懷中馬燈的燭光飄動。異角術街裡的夜色是倒轉於外部世界的,隻有夜間通向其內部隱秘深處的燈火才呈階梯狀跌跌撞撞地飄搖而明,如同迷途者慌張而發光的腳印,一步步踏出斜斜仄仄的光淵來,墻內的深窗、門邊的枯花、壁上滴答作響的羅盤透過濃厚的夜膜浮現出來……。就像一個蜷伏在狂風怒浪中等花開的孩子,裡麵的一切仿佛都在獨獨諦聽滾滾躁動安歇後靠近它的人發出的聲息——好似聆聽南風暖雨中時刻會傾瀉而下的花開的聲音。此刻,沙流凝滯,潮水歸湧。晚歸的影子縮短長度,守夜人調暗星空。   她裹著一身長可及膝的深褐色絲綢,罩著一條黑色麵紗,提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地上是她仍無法遮蓋住的高貴倒影,在萬家俱眠的如水睡意中濕漉漉地筆立而畏懼。   她獨自麵對著一條盤曲蜿蜒的、散發著誘人暖光的夢境之街。近到可以抬頭觀夢。   遠遠的在她身後的,是向來屬於她的、盤踞於金角灣與馬爾馬拉海之上的萬殿之殿,在沉睡中仍保持著尊貴之至的雄偉姿勢。她回過頭去,木木地打量著那裡,嘴角乾澀地微抿著,像一卷直挺挺的黑色綢緞。一縷金黃的秀發被夜風撩起,順著她的臉頰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凝固在她已遙不可及的視線中……。   微弱的歌語聲捅破她麵前堅硬的黑色障壁。   “時空停泊深處,失水者有夢擱淺,多少來人願焚身為一夢。夜深燈睡,風落葉開;生命本不可承受之輕。水上錦瑟,空中燭火,剪一生為天成雲致雨,終燃為一杯塵中燼;吹傷為痕,刻石成金,染一幕為夜泅夢困魘,俱焚為一爐枕眠屑,Longam noctem,ut quid titan obvium(拉丁文:長夜漫漫,何以達旦)。”   她看到距離她最近的一顆玻璃壁燈隨著深巷裡隱隱約約的歌聲忽然明滅了一下,就像一縷脫籠的夜風從其表麵飄過,燈芯一頓,黃綠色的火光在她深色的袖上如符文綻放。她又將手伸向這顆壁燈精致而晃動著水紋的微燙表麵,燈光隨著她的輕觸再次暗淡了一下,一束尚有餘溫的塵埃落上她的指尖。   “Non est hic(拉丁文:就是這裡了)。”她輕輕地搓著嘴唇,感覺自己的聲音好像隔著水霧,已經不圍繞在自己身邊了。   她抬起腳尖,艱難地擠入裡麵濃密粘稠的黑暗,當她來到第二盞壁燈下時,那顆晶瑩的玻璃球同樣顫動了一下。她一路深深淺淺地走下去,連綿漫長的長壁上螢火閃動,如同一顆不安的心被南風放大的節律。   這是壁燈的盡頭了。   當她聽到羅盤轉動的詭秘聲響時,那盞油燈也隨著漸行漸近的滴答聲一圈一圈熄滅了。四周是寧靜異常的倦夜,她緊緊抱著已經沒有熱度的燈箱,聽憑自己的胸口在冰冷的青銅表麵慌亂地悸動。在模糊中,她看到一道比夜色更加濃黑的詭影——一道深深的暗色跳脫出狹窄的墻壁,向她漸行漸近,如同從墻上復活的一條裂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由遠遠的一根黑線延展開來,成為一抹令她感到驚異的挺拔而削長的人影,來人遍身湮沒在紫黑色的長袍裡,一縷深棕色的亂發被清冷的夜風揩出鬥篷,在碩大的兜帽邊緣形成一道淩厲俊俏的劃痕。她鎖住呼吸,目光卻無法從影子上移開,隨之而來的是一直徘徊在她耳邊的羅盤指針發出的脆響,一擊一擊,仿佛轉走了她的靈魂。   她深灰色的瞳孔裡長長地刻印出未被黑暗包圍的那個影子,她蒼白的指關節緊緊地鎖在發青的燈壁上。她聽到那個人愈近的、堅實的而絕非亦真亦幻的腳步聲,下意識地轉過身去,卻被釘住了般挪不了腳步,隻好側身回避開與那人的對麵相遇。   她躲閃著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指針行走的聲音,悄悄數算著與對方的距離,五羅尺、四羅尺、三羅尺……。   擦身而過,她小心翼翼地躲閃,耳膜裡貫進來人溫柔的呼吸,身上的深綢被來人高挑的倒影擁住。兩人交錯將盡時,她猛然抬頭,餘光中裝進鬥篷下露出的一副黃金打造的金屬麵具的一角——“Erat vir eunuchus qui erat(拉丁文:這是個廷臣)!”(君士坦丁堡時期廷臣在接受大帝卜問時要以金屬麵罩遮麵,金屬麵罩便成為廷臣日常的標誌,相傳該舊俗始於克洛諾斯時期。)   羅盤的異響聲隨著那個身影的走遠而淡去,“噗”,她感受到胸前傳來一陣溫暖的微熱,油燈的一絲復燃的青煙彌漫進她的視線。   借著昏黃的光線她逐漸看清了異角術街不為人知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