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被驅散的最後一片陰影盤亙在左岸墻頭高處的一塊破舊而青苔斑斑的木牌上,上麵以“merlot”鐫刻著“且驛且旅”的字樣,緊鄰的一扇窄窗內,惹人昏昏欲醉酒的、橄欖香的燭光伴隨著神秘低沉的夢囈聲化為窗邊的幽茗飄出;下麵的窗內憂鬱的克裡斯琴織出一洗遊吟詩人心中的雨聲,遙遠的轉角處沉挫的指樂梯比亞述說著流浪人遊歷撒那特思冥殿的沉經;最下麵墻角處歪斜的石階上堆放著形形色色的草藥罐,使得一團交雜著各種異香的蒸霧氤氳在這座神秘旅店的入口,車前草與鼠尾草密封在裡麵的凈水中,它們作為藥物原料的同時也是祭祀的媒介;對麵的墻體上,術士用白石灰留下無人能解的煉金式,浮都教徒亦用小刀斫刻下玄奧的教義;其上向人的落地窗微敞著,硫磺微微刺鼻的味道蔓延開來,熏蒸沸水的汩汩聲令人安心地冒出,窗沿上掛滿著奇形怪狀的玻璃羊角瓶,深金淺金色的粉末砂礫般無風自滾動;占卜師的窗子裡投出琉璃粉晶的光芒,靈媒的居室內閃爍著溫紅碳灰的火光……;一隻夜鳥蹲伏在巫師無聲的簷下,被陰影勾勒成一盞森林般的孤燈。自從與那人擦肩而過,她忽然感受到了這裡的各種聲響,油燈溫熱的火苗舔著銅壁四角,令她原本的懼意消散無蹤。 她瞇縫起眼睛環顧四周,覺得那些徘徊在漂泊不定的陰影裡的窗子如同箭中了一頭逃逸的鹿的一群獵手,在林中濃稠得無法流動的深潭邊覓蹤。不過它們更多地帶給了她一種久違的氣息,就像一根卷軸被列入正確的卷宗般,那些冒著氣泡的“噝噝”聲、“噗噗”聲——代替了燭火整齊明動、秋風滲進石縫的冠冕堂皇的聲音,使她聯想起多年前聽到過的一個陶罐被製成時所能發出的全部異響,透著一股生動原始的氣息。她不禁莞爾,腦海中勾勒出熹微的鹽粒被匠人粗糙的手指嵌入其表麵的樣子,沒有任何多餘的附麗。 “Longam noctem,ut quid titan obvium(拉丁文:長夜漫漫,何以達旦),”歌聲再次襲來,像一匹憂鬱的曉風穿過樹林,奔向曠野,混合著潮濕的海岸花藤的味道,鑲邊般一針針織滿她的意識: “Dusting ostium metu perculsa receptis,Quaerimus somnium vidisse se dicat pulvinar albo atrium(拉丁文:生塵門廷,失水者枕上至岸)。” 她向前方轉過身,隨著她的動作,兩側的窗子褪去各色晶瑩的火光,一滴滴漏掉了本身的顏色,最終完全消失至不見。大霧毫無征兆地揮灑開來,噴塗掉巷子的輪廓,使她周身的空氣泛起一股魚屍的慘白,密不透風地遮住入口的位置。油燈從她不知不覺鬆開的指尖滑落,一團蒼白的火焰消失在層層噴湧而動的濃霧裡,她猛地伸手去抓那把油燈,卻隻夠到了一層粘膩的水汽,泡沫狀淋濕衣服的上襟。“我會給你你的生命。”她模糊地聽到白日裡那個術士的聲音,向聲音的方向伸出五指,卻猶豫著停在了半空,不,這不是那個術士的聲音,盡管同樣清冷、飄零。她向那邊收回了伸出的手,聲音同時消失了。 突然,她感到肩上被輕輕一碰,什麼東西與她輕輕擦過,她拚命撥開眼前鋪天蓋地的水霧,看到一個像是少女形態的物體安靜地佇立在她身後: 環繞在它四周的是一圈水藍色的寂靜,使它本來應該很強烈的笑魘顯得非常失真。她很確信,它在微微揚著側臉,那個角度使從霧中滲出的琥珀般的月光如同微醺的腳步搖晃著從它臉上走過,令它看起來更像是不再那裡。它一轉身,柔軟的裙邊散開,一顆渾圓的乳白色貝殼出現在包藏它的層層淡粉色浪花裡;它低頭,用手握住那個貝殼,指尖摩挲它沉默堅硬的外殼。這一係列無聲的動作沉浸在水藍色的寂靜裡,如低歌的鯨祁雨於乾涸的海岬。 她莫名地想起瓶中花的末夜,無非是一種銹跡斑駁的溺亡過程:尖端仍是強弩之末,花芯已失去血色。一股恐懼擴散進她的眼睛——裡麵顫動著那個被她的瞳色染成淺灰的少女。 少女在微弱的月光下觀察那個貝殼,模糊不清的臉上泛起深藍色水紋。Non est realiter(拉丁文:她不是真實的)。 “嘩”,少女的形體被一束風吹散了,餘下的一些藍灰色煙塵在霧氣中漫無目的地流浪,無奈地逃避著被銷蝕掉的苦旅,像一個注定屬於深夜共眠的長吻在黎明退去般意涵眷戀。 她注意到女孩遺落在地上的那片貝殼,便伸手想去撿起來,當她的指尖碰到那個貝殼時,忽然,一陣深藍色的潮水毫無征兆地將它卷走了,貝殼在水中翻滾,如同一塊碎了的月光。她的那隻手便浸在了微涼的夜潮中,她茫然地聽憑潮水用雪白的泡沫在她的指間堆疊心事,在她一握的腕上映出一小塊貝殼狀的光斑。但當她將手指抽離水麵時,她意料之中地發現自己的手並沒有變濕。 “Hoc est somnium, quasi(拉丁文:這就是夢的樣子)。” 關於這是什麼樣子,她不能說得再清楚點了,盯著那隻手,她隻能想起曾經魚腥味裡的秋日暖光和塵土、農神節裡甜蜜地將雙唇嵌在一起的蜜餞、晃動著木渣子的廉價葡萄酒,它們會被時間溶解,但不會消失,在經年累月後又以沉澱的方式出現。她傷感地聯想到後來的日子,金黃的秀發不再價值千金、苗條的身段成為苛刻負擔,不需要求夢,割破那些生生築成的青銅金光,扯去那些不可言說的緋紅簾幕,她的生命是注定要被戰火輕賤地焚為一炬的,她愕然於自己在命運麵前的無力抗爭與無理順從。霧氣中又有一陣來自浩瀚汪洋的海浪匍匐到她深棕色的袍邊,仿佛千裡迢迢掙脫幽困它的海岬隻為氣若遊絲的上岸,她沒有躲開,因為她知道這無法沾濕她的袍子。 她平靜地抬頭,發現自己身旁環繞著一股股與少女一樣的水帶狀深藍色氣團,它們在四周屬於自己的環境裡吃東西、發出蒙著一層水膜的笑聲,穿著鑲有蕾絲花邊的薄紗,它們沒有誰在哭泣。不期相遇時,它們周身的時空沒有出現應該出現的交疊,而是變成藍色水流纏繞著錯過。 這些東西本身並不令人感到特別誘惑,但沉溺於水中的人無一不洋溢出欲望的神色,他們越來越貪婪、越來越渴望這種浸泡,這使他們的倒影看起來真有些像是被深藍色烈焰焚心的樣子。 她的體內燃燒出一團異常的熱度,她的眼裡充滿著一簇簇藍色火焰。伴隨著一陣堅定的決絕,像一座燈塔,她義無反顧地劃開眼前的大霧,向麵前的一波波未平的海浪踏去。 突然,海洋倒轉、覆水收回,出月入雲、時刻回歸: 她像是被一隻突如其來的手啪地扣進一隻水晶杯裡,看著那些夢境藍色亂線般向身後迅速倒流直至成為一個小小的光斑爬上蝕跡累累的一角墻麵,看著大霧如一條條被裁開的布料般落到卵石砌成的路麵上成為石塊之間的縫隙——她思忖著,前方就是異角術街的盡頭了,而那裡隻是一輪滿月般的圓形黑暗,像一隻墟黑的眼睜著眥裂的瞳孔居高臨下地窺視著她——不,那裡不是盡頭,而更像一個蠢蠢欲動的東西,她看見一根不易察覺的黑色指針在艱澀地轉動,末端勾起一圈圈盤麵上的金色塵灰,在那根指針背後結構復雜的巨大齒輪向不同方向輪轉著,閃動出深金色的圓形弧光,內部的盤簧與卷簧發出迫不及待的拉動聲——她輕聲走近那東西,腳下出現越來越多的、咯吱作響的金黃色砂礫,一縷縷金屬倒映下來的黃灰色輝光斑塊狀蓋滿她的肩頭,終於,一尊巨大的、純金打造的羅盤懸空豎立在她麵前。 寂夜如潮,整飭而林立,令她小小的、一根黑線般尖端發皺的影子亦顯得容顏溫柔。那些金色的小顆粒在她四周卷動,像是風本來的顏色,一小片一小片地映出羅盤龐大的輪廓。她的指尖順著一圈金光閃閃毫無銹色的輪盤摩挲下去,在它向上攜金涵沙地翻去時她看見了其內部那尊散發著幽藍色微光的沙漏:它被盛放在三個巨型金屬圓環之間,若說歲月沒有在羅盤的表麵留下任何侵蝕的痕跡,那麼這些圓環就能充分地證明其享有的長齡——爪印般的銹跡遇合盡興,用傷痕讀畢上古的顏色。在它們開合之間閃現的那隻水晶構成的棱角突兀的時間盛器淚光點點地窺視著世物,任由盛夜凋零,殘朝築起荒城。躁動的藍色海洋在其體內日復一日的單杯,將其豐富的聲息注入作繭自縛的兩端透明中,的確,隻有密不透風才能阻擋侵蝕,但完整的代價是困獸,兩極的荒涼與繁盛如夜的正麵與不為人知的背麵,雖華美但仍是一襲涼薄的被。圍繞在沙漏兩麵的,是兩隻麵朝著兩個街口轉角的碩大表盤,其中麵向帝國舊址的那隻時鐘已陳舊不堪,下端被蛀蠹殆盡、分辨不清,而麵向上半城的那隻則完好如初、富麗堂皇,表盤上精雕著一塊名為“pernoctare anguli(拉丁文:一夜隅)”的版圖,兩幅指針交握著清脆的跫音。當她將手指貼向沙漏的玻璃壁內鎖著的沙海時,最後一滴晶藍色隨之流盡。海洋倒轉,從澄澈的瓶底逆流向上,瓶內穴暗的夜色隨之開始崩潰下來,一股股沙流仿佛要爬上黎明。 她明白,是這裡的夜將盡了。 她忽然覺得來到這裡的生命該都是一堆亂羽,隨著出世的風波起起伏伏,主人是一隻隻帶傷飛行的鳥,吮過五味雜陳的雨,撞過鐵石心腸的夜,揉掉那些穿風破雨的舊日,凋去那些巉崖浪尖的往事,都應會赤身露體、瑟瑟發抖地懷念早春霧日裡自己曾著的那件羽衣。這就像麵對一間豪奢的時日,卻不曾擁有打開歲月繁廳的鑰匙。 她繞到輪盤結構復雜的背麵,看著那些從華麗的齒輪與簧條間細細湧出的金色砂礫,她揚起雙手,一堆坡度平緩的黃金小丘在掌心慢慢聳起,而她雪白的雙肩上、她金黃的秀發間也被淋上了一些粗糙的砂礫。當她捧著這座小山茫然地向羅盤後麵的一片虛無望去時,突然,她又聽到了指針疾走的脆響,一角紫黑色陰影下表麵銹跡斑駁、線條猙獰的純金麵具從那些吱吱作響、精工細轉的構造旁邊浮現出來——一那個aulicum facundum。股股平滑的沙流隔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像一匹傾瀉而下的金色文字塵封住兩頁貌似沒有發生過黏連的故事,將聖史代筆成贅述,將塵世描寫成塵埃:好像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她咬著一邊乾澀發白的嘴唇,雙手緩緩地捂上臉頰,她觸到自己光滑緊致的肌膚,她復又向耳後摸索,披散下一縷金絲般發亮的長發。她下意識地將自己的麵罩向上拉了拉: “Et amo ego vidi faciem larva,tu quoque, quaeris sermonibus patris, irrugiit(拉丁文:我好像見過你的麵具,你也是,求夢者嗎)?” 那副麵罩終於從輪盤背麵的一堆金屬零件中剝離出來,完整地兀現在她麵前: 銹跡如同一杯傾覆的血色美酒跌跌撞撞地酹上它的邊緣,而與之抗衡的殘破金漆沉腕發鐙地勾勒出(古羅馬的復仇之神)恐怖的麵部:緊緊扣合的彎曲利齒、扭曲變形的駭人表情、筋脈盡凸的高聳顴骨,它們全都浸淫在迷醉而狂傲的金光中,被製作地精細而逼真。隻有眼睛的部位呈現出它主人自己的模樣——一縷令她感到驚異的紫灰色光芒閃動在那後麵,銳利謹慎而不失柔和地悄悄審視過她麵孔上的每一處細節,使她感覺到那雙漂亮的淡紫色眼睛在沉思關於這場意料之外的偶遇。 “Ego vidi; vos diversis angulis stantes ante surgery(拉丁文:我見過你,在異角術街)。”她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Tu me putas de, ius(拉丁文:你以為我已經出去了,對嗎)?” 紫灰色變得更加柔和了,一點砂礫的金色散染進去,使她見之目眩。她聽到自己重新有了呼吸。 “Veni ut qui somnium vidisse se doctorem, habet par admodum memorabile fuit oculus viridi oculos.(拉丁文:我是去見一個造夢師,她有一雙令人一目難忘的碧綠雙眼)。” “依倫·洛。Αυτ?ε?ναιτο?νομ?τη?(希臘語:這是她的名字)。”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雖然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她曾經聽到過這個聲音。這聲音很特別,略微有些沙啞,所以她對此印象深刻。 “Ea aqua……(拉丁文:那些,像水一樣的……)。”她想到那個水形的撿貝殼的女孩,感到自己喉嚨發緊。 “Somnium hominis mortui iam sunt(拉丁文:它們是已經死去了的人的夢),”他明白她想知道的是什麼,並且用拉丁文向她解釋:“Per somnium somnium vidisse se dicat quaerimus mortuus est, eorum somnia est tamen aliquamdiu, sed non fuerunt intrare portam, metu perculsa, et circa volitantes esse tractabamus ambitum erit usque ad cinerem(拉丁文:求夢者在夢中死去時,他們的夢仍然會存在一段時間,但是它們已經無法進入生塵門廷了,所以會徘徊在羅盤四周,直到灰飛煙滅)。”他的每一個字符在末尾都會有一個輕輕向下沉的聲音,使他的語言不經意間就會混入悲傷。 “Quid est quod in non morieris(拉丁文:他們怎麼會在一個夢中死去呢)?”她若有所思地撥動兩人麵前金色墨水般的流質,現在聽不到緊人心弦的指針轉動的聲音,她完全褪盡了恐懼。 “Populi autem veterescent et non somnium, somnium non satis est multorum hominum vitam(拉丁文:人會老去,但在夢中不會,許多人一生隻夠一個夢)。”她仿佛看到那兩池紫色的深潭晃動出引人錯足的波痕:“但一個夢不會夠一生。” 他們四目相視。她感覺到自己的雙手伸向頸後,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臉上滑落,她感覺到自己的肌膚褪去溽熱、碰觸到黎明的涼滑軀體——她摘下了那條黑紗,湮沒在淡紫色裡。 “Sed adhuc absentis somnium est vita(拉丁文:我這樣的一生就隻缺一個夢了)。”她一動不動地逼視著他:“薩繆斯,Quod est nomen meum(拉丁文:我叫薩繆斯)。” “魔戈邪斯,殿下。”他麵對著她,“唰”地褪下紫黑色的碩大兜帽,光亮的深棕色鬈發從中湧出,優雅地披在他寬闊的雙肩上。但他仍然戴著麵罩。 就像閃電擊中她一般,她怔住了:這個名字是屬於陰森、晦暗而等級森嚴的十臣殿的,她想起十道橫割開君士坦丁堡大殿的匕首般的立柱,鐵青著莊嚴的麵孔在憂鬱的風聲中相互辨認,以服從為最後依歸。裡麵筆直地鑲嵌著聖象似的十個權臣和十副恐怖猙獰、金光琳瑯的金屬麵具——用這個帆上帝國的生滅榮枯鑄成的權力鐵骨。他們中有個人有一雙淡紫色的眼睛和長及肩頭的濃密棕發,但那雙眼睛看上去冰冷淡漠而不存在一絲感情,就像會隨時透出寒氣一樣。她幾乎無法將這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睛聯係在一起,她早已在記憶裡將它們同死氣沉沉的蒼白大理石墻壁、泛黃卷曲的牛皮蛀紙與一成不變、道貌岸然的深色長袍都砌上了一層不近人情的青灰色,她無法可想在轉圜將逝的此刻:沙光溫柔,破曉溫柔,他的聲音甚它們溫柔,甚夢近夢。 “Ita, scitis quam ad intrare illum ad ostium dusting metu perculsa receptis(拉丁文:那麼,你知道怎麼進入生塵門廷,對吧)?”她不禁向他微笑,臉上的小雀斑泛著真實而可愛的光澤,就像鼻尖上被弄亂的一道金粉:“Puto esse debes scire quid madidis lapsa est map(拉丁文:我想你也一定知道表盤上的那副版圖是什麼意思)。” “Noctem anguli, tectumque non est somnium Extremo ponte luce spatium , ut praesidium quam somnia(拉丁文:上麵標記的“一夜隅”,是造夢師的棲身之地,它們距離橋下的光淵很近,在那裡他們獲得夢境的載體)。”他說著側過身,將覆蓋在寬大厚重的深紫色袍袖下的指尖輕輕略過其中的一個巨大的金屬圓環,沙漏幽藍的神秘光澤透過交錯翻轉的三道陰影窸窸窣窣地淋濕了他的發、他的麵罩、他深不可見的表情,使他遍身浸透於錯綜迷離的煙網,一縷倒影如黎輝中的守夜人。隨著他的動作,他回身望向她,兩池紫色澄野開出罕見的笑意:“Et vos postulo ut per hoc somnium (拉丁文:而您,需要先通過這座位於兩者交界處的入夢匙才能進去)。” 那三個圓環輪轉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看起來如同波光上行將擱淺的幾片浮椽。與此同時,地麵上堆積的金砂開始向空中疾速倒流,仿佛被什麼人一捧一捧地激起,如河向海,又如金色的箭矢放向夜空,很快,它們盤繞上圓環斑痕累累、褐跡密布的古老表麵,漸漸融合成金漆的一部分,用細筆勾勒出它們原本金光閃閃、光潔如初而了無蛀蠹的樣子。接著,兩副巨大表盤間閃過三道弧形的金光:三道圓環在空中首尾相交,合攏成一樽純金的三角體,將辰光翕動的沙漏精準地鎖在其正中心處。在他的頷首示意下,她向那尊散發出誘人藍光的沙漏一步一步走去——幽藍的柔瀾如同一個龐然的生命體埋首溺水於汪洋,卻仍然吐納著狂躁不安地呼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她也隨之感受到咽喉處漫上冰涼鹹澀的海水,身體向某座深岬不自覺地翳入。她的麵龐已經被完全堆垛上一層藍色光芒,她看到沙漏光滑凸起的清澈表麵上浮現出自己慘白變形的倒影:灰暗緊繃的麵孔、被剛才的沙風揉皺翻亂的長發,以及兩片薄而近乎透明的鎖骨,這樣子真像是個夢河中長眠的失水者了。 當她的額頭輕輕抵住玻璃外側沒有一絲溫度的表麵時,鉉然間,天地倒轉、緘默粉碎,沙漏內部藍色的沙流突然凝固鑄結成一簇翻湧的駭浪,長鞭般排山倒海地向她猛烈地抽打過來,躍動著狂熱的熒藍色耀斑的巨浪定格住她因為驚恐而圓睜的淺灰色瞳孔,以一個居高臨下的角度向她俯沖下來,她驚駭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身處沙漏底層的內部,一抔又一抔沙塵般的海流湮沒了她的腰部、透濕了她的雙肩,她錯愕地回過頭來,猛然看到了一道默默佇立在沙漏外的削長的影,像一束黑色的月光——哦,他在。不知為何,她感到不再需要徒勞地掙紮,而是心滿意足地張開雙臂,擁抱向這將要向她撲來的荒海巨獸,任之潮來潮往、旋流不止,直至,狠狠地擊向她的麵部。她看到自己的金黃秀發如一章尾音,被一把藍色的裡拉琴靜謐地凝奏,被一曲斷譜舒緩地沖散,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細膩的沙海中輕鬆地舒展開,身上深色的綢緞向上飄浮,如一條低溫的逆流,向暖而泅。 “許多人的一生隻夠一個夢,但一個夢不會夠一生。” 那種被淹沒的窒息感最終還是如約而至。 她的世界裡隻剩下這句話。
第5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