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霧。   到處都是粘稠而滯頓的濃霧,與同樣粘稠而滯頓的厚雲尾首交界。聲音。又是那些隱隱約約的聲音,其中還雜著水聲。   “時空停泊深處,失水者有夢擱淺,多少來人願焚身為一夢。夜深燈睡,風落葉開;生命本不可承受之輕。水上錦瑟,空中燭火,剪一生為天成雲致雨,終燃為一杯塵中燼;吹傷為痕,刻石成金,染一幕為夜泅夢困魘,俱焚為一爐枕眠屑,Longam noctem,ut quid titan obvium(拉丁文:長夜漫漫,何以達旦)。”   這是什麼地方?   在她抬頭的同時,一縷黎明的陽光筆直而鋒利地斜割開空中聖象畫布般層層密密的鉛灰色雲群,如同一把遲鈍的殘劍上淌下的一痕尖銳的新鮮血跡。鋪天蓋地的迷霧被瞬間映射上一層飽滿的晶橙色,並漸漸意化成一嶺單薄而通透的棕深色山脈,晨曦星星點點坐落其中,哀光婉轉如渴眠人初醒的眼。四周迷離的幻境隨之豁然開朗——原來她此刻,正置身於一座龐大的圍繞教堂而聳起的建築群正中央!   迭累的巨型棕褐色骨架券圍合成與君士坦丁堡體積相仿的主建築,遠觀猶如造物者精心描繪的巨幅油畫:每一組券腳上均精繡著繁瑣而鬱悒的哥特式宗教花紋,沿著這一條條巨脊盤旋而上的,是側廳之外的灰白色的筆直的飛扶壁,在與矢高一致的券尾相連處堆疊出一卷卷漆跡斑駁的蝕刻。最上層的雙圓心骨架尖券向灰褐色的清晨直疎刺去,形成巨人交叉的手指般高高聳立的尖塔。肅穆的鐘樓、狹長的壁龕、厚飾的彩窗均籠罩在一層溫柔的琥珀色柔輝裡,如同幾位沉浸在晨禱中出神的處女,在這座主建築內星羅棋布,把它裝飾的既奢奇而又素淡。這裡麵空無一人,隻有荒涼的晨風像一隻隻靈敏的鹿在修長的立柱森林中無聲地跳脫。巨縫裡漏下的一縷縷金色光柱,使得寬闊的玄青色廳堂如同燃燒的荒原。   宏偉的教堂主體兩側,是一座貫穿它的、長如飾帶的廊橋,在煙波未平的濃霧中米黃色的古老橋體很像是一個被時光廢棄的碼頭,中央泊著一座載沉載浮的巨大島嶼。橋上環繞著一圈圈石碶的肋狀拱頂,延伸至下部形成精雕細琢的束柱,最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柱體是由上至下被歲月侵蝕的,仿佛時刻有水流從柱頂上飛散而下,又如雲經年累月的空中殉情。所以從下向上看,橋下的基柱仍保持著完整而簇新,但橋上的拱頂卻已殘痕斑斑、石屑凋敝。她說不清楚橋上麵是否有人,但她能看到柱壁上隱隱約約染過流質的陰影,夢痕般模糊不清,就像是一些不僅僅屬於一個場景的人在匆促地行過這個場景下的一幕布景,身影的輪廓與顏色已經被另一個場景褪盡。   而與長橋連接起來的,則是主建築四周的一圈哥特式宮殿群,它們中的有些部分:例如幾道狀似晚禱門的花崗巖尖型拱門、從各種恢弘的建築物前流出的千層石階,均浮現在與主體同一層的平麵上,隻不過它們看上去比那座橋要更陳舊些,拱門的浮雕上呈現出綠蘚的足跡,石階的表麵上也密布著塵灰的指紋,好像它們都已是被人們早就遺忘了的光陰的遺物。但不知為何,這些東西上卻仍能分辨出被人精心維護後的痕跡——它們全都完好無損,某些部位甚至被擦拭的光可鑒人。就好像它們的主人隻是讓它們陷入了一場無比漫長的睡眠,以此免卻了它們被吞噬湮滅之苦。   但這些建築其餘的部分卻位於廊橋後麵不可見的虛空中,隱匿於一層青灰色的、經年不散的濃重霧色裡,如同一排水中樓閣。且它們位於橋上的那一層無一例外均有著一扇高高瘦瘦的、頂部與拱頂平齊的石雕拱門,從某些半開的門縫裡麵幽幽地透出一股濃黑幻覺般隱隱若現的夜意,令人感到神秘而向往。不過這些獨立的閣樓狀物體每一棟都擁有著獨屬於它的與眾不同的雕飾技巧,使得它們更有一種個體的美感。她注意到了其中的一間有一半藏身於黑暗中的“閣樓”——這座狹窄建築的入口處把守著一道陰鬱而詭異的深黑色木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上麵好像還纏繞著幾道叮當作響的咬鏈,木門兩側的石壁上遍布著累累爪印般的傷痕,使人見之便升起一種鬱閉穴暗的寒意,令她幾乎無法可想它的主人該會是什麼模樣。   近在她麵前的,是一座由石像與噴泉構成的復古庭院。麵龐光滑精致的石質塑像與纏繞著不同種類的宗教花飾的青銅雕塑環繞著大理石構成的白色門廷,其下的地麵上有纖細的水流從某些隱秘的徑溪中汩汩流出,使最外側的廊柱底部生出了碧綠的苔痕,寫意出它們蒼白而蒼老的容顏;其上的白色花架上匍匐著灰黃的幾團枯藤,幾朵隱秘至極的花苞點綴其間,如同善意的令人心碎的眼睛。淡藍色的水汽隱藏住了銀質噴泉裸露而豐沛的胴體,隻有清澈見底的水臺與雕梁畫棟的泉口在晨間斑斕的微曦中睜開了倦眼。這時,一輪輪柔軟的歌聲又一次從不知何處傳來,其聲宛若銀瓶瀉漿。望著這座毫不積灰的純白色庭院,她終於明白這是什麼地方了:   生塵門廷。   此時,初醒的黎青與灰黑仍然無聲地徘徊略行於這裡的天色中,一痕淺如墨漬的鳥影迅速地泊過紙尖般的教堂尖頂。歸雲的晨曦再次淋漓地吐露下孤哀的光線,如一重重悲喜交集的金色冊頁被誰的手指翻開,流幾條淺溪,痛幾條裂隙,最後被為世間灑塵的鐘聲著書立撰。一條條晨光扯出廊橋孤懸於空的倒影,扯出流雲層層碎散的厚絮,仿佛要縫合天地。她一個人佇立於這天地之間,送走夜風遁走的最後一步回聲,予然如世間之柱,供各路疲憊的過往依靠。